庄子《列御寇》原文、注释、译文

列御寇

本篇以人名作为篇名，全篇由多段小故事编纂而成，大多为寓言故事。主要是阐述忘我的思想，人生在世不应炫耀于外，不应求仕求禄，不应追求智巧，不应贪功图报。

全文大体分为五个部分，第一部分通过伯昏瞀人与列御寇的对话，告诫人们不应炫耀于外。之所以无法忘我，是因为人们始终不能忘外，“无能者无所求”，无所求的人才能虚己洒脱。第二部分批判贪天之功以为己有的人，教导人们要顺应天成，不要追求人为，要像水流一样“无形”，而且让精神归于“无始”。第三部分嘲讽了势利的曹商，批判虚伪矫饰给人们精神世界带来惩罚的，还是他自身的烦乱不安和行动过失。而能够摆脱精神桎梏的只有真人，即形同槁木、超脱于世俗之外的人。第四部分至“达小命者遭”，先借孔子之口大谈人心叵测，择人困难，再用正考父做官为例，引出处世原则的讨论，这就是态度谦下，不自以为是，不自恃傲人，而事事通达随顺自然。余下为第五部分，阐述处世之道，意在说明一无所求的处世原则；最后又深刻指出，追求身外的功利实是可悲，不要自以为是而为外物所驱使，应该有所感恩才对。

一

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1]。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厄[2]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3]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

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4]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

【列御寇注释】

[1]使秦：出使秦国。

[2]厄：通“隘”，狭窄。

[3]槁项：脖颈瘦细无肉。黄馘（xù）：面孔黄瘦

[4]舐（shì）：舔，用舌舔物。

【列御寇译文】

宋国有个叫作曹商的人，为宋王出使秦国。他前往秦国的时候，得到宋王赠与的数辆车子；秦王十分高兴，又加赐车辆一百乘。曹商回到宋国，见了庄子，说道：“像有些人那样，住在穷街窄巷，窘困地编织草鞋度日，一副面黄肌瘦的样子，这是我所不及的；一夜之间说服万乘君主，从而获取一百辆车的恩赐，这是我的特长啊。”

庄子说：“听说秦王有病召请属下的医生，凡是能破除毒疮的人就可以获得一辆车，愿意用舌舔治痔疮的就可以获得五辆车，所治疗的病越是卑污，获得的车辆就越多，莫非你给秦王治疗痔疮了吗？怎么获奖的车辆如此之多呢？你走开吧！”

二

孔子曰：“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1]故有貌愿而益，[2]有长若不肖[3]，有顺懁[4]而达，有坚而缦[5]，有缓而犴[6]。故其就义[7]若渴者，其去义若热。故君子远使之而观其忠，近使之而观其敬，烦使之而观其能，卒然问焉而观其知，[8]急与之期而观其信，委之以财而观其仁，告之以危而观其节，醉之以酒而观其侧[9]，杂之以处而观其色。[10]九征至，不肖人得矣。”

【列御寇注释】

[1]厚貌：指貌相多样难识。深情：情性深藏不露。

[2]愿：谨慎。益：通“溢”，骄溢。

[3]不肖：不才，不贤。

[4]懁（xuān）：急。

[5]缦：绵弱。

[6]（hàn）：通“悍”，强悍。

[7]就义：追求仁义。

[8]卒：同“猝”，突然。知：同“智”，智慧。

[9]侧：当作“则”，仪则。按，《释文》云：“侧，不正也。”又云：“侧，或作则。”

[10]杂之以处：指男女混杂在一起。

【列御寇译文】

孔子说：“人心比山川还要险恶，比预测天象还要困难；自然界尚有春夏秋冬和早晚变化的一定周期，可是人却面容复杂多变，情感深藏。所以有外貌谨慎而行为骄横，有貌似长者而品行不端，有表面急躁而内心通情达理，有貌似坚强而内心绵弱，有貌似和缓而内心强悍。所以有追求仁义如饥似渴的，一旦抛弃仁义就像逃避热火一样急速。所以考察君子，把他派到远方去来观察他是否忠诚，把他安排在眼前工作来观察他是否恭敬，给他烦难的工作考察他是否有能力，突然间让他回答问题来观察他的智慧高低，给他急促的期限来观察他是否讲信用，把钱财委托他来保管观察他是否廉洁，告诉他所面临的危险观察他是否有节操，让他喝醉酒来观察他是否有仪则，把他安排在男女杂处的地方来观察他是否好色。上述九种表现一一得到证验，不好的人也就自然挑捡出来。”

三

人有见宋王者，锡[1]车十乘。以其十乘骄稚[2]庄子。庄子曰：“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3]其子没[4]于渊，得千金之珠。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5]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今宋国之深，非直[6]九重之渊也；宋王之猛，非直骊龙也。子能得车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为粉夫[7]!”

【列御寇注释】

[1]锡：通“赐”，赠送。

[2]稚：骄。

[3]恃：依靠。纬萧：编织芦苇。萧，芦苇。

[4]没：潜入。

[5]锻：砸碎。

[6]直：但，止。

[7]（jī）：捣碎。

【列御寇译文】

有一名拜见宋王的人，宋王赐给他车马十乘，此人依仗这些车马在庄子面前炫耀。庄子说：“河边有户贫穷的人家，依靠编织芦苇来生活。他的儿子潜入深渊之中，获得了一枚价值千金的宝珠。他的父亲对这个儿子说：‘把石头拿来，砸碎它！这个千金之价的宝珠，必定在极深的九重之渊中的骊龙颔下。你之所以能够得到它，必定是遇到骊龙在睡觉。假使骊龙醒着，你哪里有这种机会呢！’现在宋国的水深，不止于九重的深渊；宋王的凶猛，不止于骊龙。你能得到车子，必定是在宋王的昏睡中，倘若宋王一旦醒过来，你也必将粉身碎骨了。”

四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1]，星辰为珠玑[2]，万物为赍送[3]。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

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4]”

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

以不平平，[5]其平也不平；以不征[6]征，其征也不征。明者唯为之使，[7]神者[8]征之。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其功外[9]也，不亦悲乎！

【列御寇注释】

[1]连璧：并连双璧。

[2]玑（jī）：不圆之珠。

[3]赍（jī）送：指送葬品。

[4]乌：乌鸦。鸢（yuān）：老鹰。

[5]以不平平：以不公平使之公平。谓不顺从自然本性的公平使它公平，而是根据一己私念的不公平使它公平。

[6]征：征验。

[7]明者唯为之使：自以为聪明的人被外物役使。

[8]神者：指精神健全者，保持自然天性的人。

[9]功外：指耗精费神所费的功力都是被外物所役使，对自身毫无益处。

【列御寇译文】

庄子快要死了的时候，弟子们打算用很多的东西作为陪葬品。庄子说：“我把天地当作棺椁，把日月当作连璧，把星辰当作珠玑，万物都可当作我的陪葬。我的送葬的器物难道还不够齐备吗？还有什么能够超过这些呢？”

弟子们说：“我们恐怕乌鸦老鹰吃你的身体。”

庄子说：“在上面被乌鸦老鹰吃，在下面被蝼蛄蚂蚁吃，夺了那一个的食物给了这一个吃，多么偏心眼啊。”

用不公平的办法来追求公平，这种公平还是不公平；用不能够验征的东西来作征验，这种征验的结果还是未能征验。自以为聪明的人只会被外物所役使，精神健全的人才能顺应自然而得到征验。自以为聪明的人早就不如精神健全的人了，而愚昧的人还凭恃着自己的偏见陷入人为的事情中，他们的功利只在于追求身外之物，这难道不可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