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齐物论》智慧解读

齐物论

【齐物论原文】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1]，仰天而嘘[2]，荅焉似丧其耦[3]。颜成子游立侍前[4]，曰：“何居乎[5]？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6]！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齐物论译文】

南郭子綦凭靠几案而坐，仰头向天吐气，那解体的样子好像是丧失掉他的形体。颜成子游站立侍奉在他面前，说：“为何会这样呢？形体诚然能够使之像枯木那样吗？思想和精神诚然能够使之像死灰那样吗？今天，你凭几而坐，与往日凭几而坐的情形很不相同啊！”子綦说：“偃，你问此事，不是问得很好吗？今天我忘掉自己，你知道吗？你听见过人籁而还未听见地籁，你听见地籁而还未听见天籁吧！”

【齐物论注释】

[1] 隐：凭靠。机：案。

[2] 嘘（xū）：呵气，慢慢地吐气。

[3] 荅（tà）焉：形体死寂的样子。故下文问“形固可使如槁木”。丧其耦（ǒu）：丧失了与真君相对立的东西，如功、名、己等。故下文问“心固可使如死灰乎？”。耦：通“偶”。

[4] 颜成子游：姓颜成，名偃，子綦弟子。

[5] 居（jī）：故，缘由。

[6] 不亦句：这是倒装句，意谓你问得不是很好吗？而：汝。

【齐物论原文】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1]，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2]？山林之畏佳[3]，大木百围之窍穴[4]，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者、叱者、吸者、叫者、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5]，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6]。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7]？”

【齐物论译文】

子游问道：“请问三籁的含义。”子綦说：“大地吐的气，它的名字叫风。此风不刮起则已，刮起来整个大地千万个穴孔都同时怒吼。你没有听见大风的声音吧？山林高峻之处，百围大树上的许多树孔，有的似鼻，有的似嘴，有的似耳，有的似梁柱横木的穿孔，有的似羊猪的栏圈，有的似舂捣器具，有的似池沼，有的似泥塘。窍穴发出的不同声音，有的像激流声，有的像飞箭声，有的像叱咤声，有的像吸嘘声，有的像叫喊声，有的像哭嚎声，有的像沉吟声，有的像哀叹声。好像前面在倡导，后面在相应；徐徐清风则小和，呼呼大风则大和，暴风停止则众窍寂然无声。你没有看见大风刮起时树木摇曳晃动的情景吗？”

【齐物论注释】

[1] 噫（ài）气：本指人呃逆出气。这里说天地吐气，与《逍遥游》篇“以息相吹”意近，是一种形象的说法。

[2] 翏（liù）翏：悠长的风声。

[3] 畏佳：通“嵔崔”（wèicuī），高大参差的样子。

[4] 围：两手合抱的范围。

[5] 泠（líng）风：清风，也就是小风。

[6] 厉风：烈风。济：停止。虚：指没有声。

[7] 而：你。调调、刁刁：都是形容摇动的样子。

【齐物论原文】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1]，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2]，而使其自己也[3]。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齐物论译文】

子游说：“地籁是众窍发出的这样的声音，人籁是从并列的竹管发出的声音，请问什么是天籁？”子綦说：“风吹千万个窍穴所发出的声音，都是从它们本身发出的。都是它们自己发出的怒号，还有谁使它们这样的呢？”

【齐物论注释】

[1] 比竹：多支竹管并列而成的乐器，如笙竽之类。

[2] 吹万不同：风吹千万个窍穴而声音不同。

[3] 自己：自身。指洞穴发出各自的声音。

【齐物论原文】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1]。大言炎炎，小言詹詹[2]。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抅[3]，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4]。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5]，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6]；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7]。喜怒哀乐，虑叹变[8]，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9]，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齐物论译文】

大智者率性散淡，广博安详；小智者性灵固执，琐细褊狭。诠理大言，雄辩激烈；浅薄小言，啰哩啰唆。人梦寐时，精神会无故与外人外物交接。人睡醒后，便目开神悟，比较清醒。与外人交接时，出于爱憎，便整天陷入钩心斗角之中。有的宽心，有的深沉，有的精心。小的惧怕便忧惧不安，大的惊恐便失神落魄。有时出言骤然，犹如机栝疾发，是在乘机挑起是非。有时留言不发，如同誓约，是在等待机宜，以战胜对方。他们有时神情衰败，犹如秋冬，是说明他们消丧殆尽；他们有时沉溺于言辩，说明他们无法恢复自然本性；他们有时心灵闭塞，如同绳索束缚，说明他们已经衰老枯竭了；他们有时心神接近死亡，不能再恢复生气。他们喜怒哀乐，多思、多悲、反复、恐惧，他们轻浮、纵逸、狂放和故作姿态。像音乐产生于虚空的乐器，又像朝菌由地气蒸发而生成。各种心态和情绪日夜更替出现，而并不知从何萌生。算了吧，算了吧！他们早晚得知此种情态是哪里产生的，就会明白它们产生的原因了。

【齐物论注释】

[1] 闲：防。闲闲：拒绝接受意见的样子。间间：细加分别的样子。

[2] 炎炎：火猛气盛的样子。詹（zhān）詹：啰啰唆唆。

[3] 抅：交合，引申为周旋。

[4] 惴（zhuì）惴：提心吊胆的样子。缦缦：沮丧落魄的样子。

[5] 诅（zǔ）盟：誓约。

[6] 杀：肃杀，严酷摧残。消：衰退。

[7] 复阳：恢复生气。

[8] 变：变化无常。（zhé）：通“蛰”，蛰伏不动，这里指心神不动，犹今说无动于衷。

[9] 已乎：算了吧。

【齐物论原文】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1]，而特不得其眹[2]。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3]。百骸、九窍、六藏[4]，赅而存焉[5]，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6]？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7]？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8]。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9]，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10]，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11]，其心与之然[12]，可不谓大哀乎[13]？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14]？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齐物论译文】

没有以上种种情态，就没有我自己；没有我，它们也就无从显现。人们能够认识这种相互依存的关系，就近乎大道了，却不知是谁所使然。好像有“真宰”主持此种关系，又看不见它的迹象。“真宰”的行动是能够验证的，却看不到它的形体，它确实存在而没有形迹。百骸、九窍、六脏等都完备地存在我身上，我与哪部分最亲近呢？你都同样喜欢它们吗？还是有所偏爱呢？如若同样喜欢它们，都把它们当做臣妾吗？把它们当做臣妾，它们就不能够相互统治了吗？还是轮流做君臣呢？是否另有“真君”主宰着呢？无论寻求到“真君”与否，对其自然本性都是不会有所增减的。世人一旦形性形成，不知保住“真君”，虽不即死，却也是在坐等死神的降临。与外物相逆相摩擦，驰向死亡，尚不知停止下来，不是很可悲的吗？终身奔忙，而看不见成功，总是困顿疲倦的样子，也不知道自己的归宿，能不悲哀吗？人们所说这种不会死亡，又有何益处呢？人的形骸逐渐衰老，其感情也随之衰弱殆尽，能说不是极大的悲哀吗？人生世上，本来就如此暗昧无知吗？难道只有我这样暗昧无知，世人也有不暗昧无知的吗？

【齐物论注释】

[1] 若有：假设之辞。真宰：天然的主宰者，即下文的真君，亦即道。

[2] 特：独。眹（zhèn）：借为朕，迹象。

[3] 情：实。

[4] 骸（hái）：骨节。六藏：心、肝、脾、肺、肾、命门。

[5] 赅（gāi）：齐备。存：有。

[6] 说（yuè）：通“悦”。

[7] 递（dì）相：互相。

[8] 真：天然的本性。

[9] 役役：忙碌的样子。

[10] 苶（nié）然：困顿、精神不振的样子。疲役：疲于劳役。所归：目的，归宿。

[11] 形化：形体变化，即幼年变为青年、壮年、老年，以至死亡。

[12] 与之然：和形体一起变化。

[13] 大：通“太”。大哀：非常可悲。

[14] 芒：愚昧。

【齐物论原文】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1]？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2]。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3]，吾独且奈何哉！

【齐物论译文】

如若根据个人的成见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谁能没有标准呢？何必懂得事物变化更替之理的智者，才有判断是非的标准呢？愚蠢的人也会有判断是非的标准。心中未有成见就先有是非，就好像今日去越国而昨日就到了那样可笑。此种人是把无有当做有。把无有当做有，虽然神明像大禹，尚且不能理解，我又能怎样呢？

【齐物论注释】

[1] 代：更，变化。知代：懂得事物的变化。心自取者：有心得的人。

[2] 未成二句：未形成主观成见而有是非，即如今日去越国而昨天就到了一样不可能。

[3] 不能知：无法理解。

【齐物论原文】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1]。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2]，亦有辩乎[3]？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4]。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5]。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齐物论译文】

言论与风吹窍不同。说话的人各持偏见，他们所说的话，并不能作为确定是非的标准。果真说了什么，还是未尝说过什么？他们认为自己的言论不同于雏鸟的鸣叫，是真的有区别呢，还是没有区别？大道为何隐晦不明就有真伪呢？“至言”为何隐晦不明就有是非呢？大道无所不在，为何去而不存呢？“至言”无所不可，为何存在又不被认可呢？大道被偏见所隐晦，言论被浮夸不实之词所掩盖。所以便产生了儒家和墨家的是非之辩，他们各以对方否定的为是，以对方肯定的为非。想肯定对方否定的是非，而否定对方肯定的是非，不如用虚静之心去观照事物，明于大道。

【齐物论注释】

[1] 特未定：但还不一定。意即不一定真的说了。

[2] 鷇（kòu）：还要哺喂的小鸟。鷇音：初生小鸟的叫声。比喻不带任何含义的话语。

[3] 辩：通“辨”，别。

[4] 荣华：指花言巧语。

[5] 以是句：把他人认为不对的看做是对的，把他人认为是对的看做是不对的。

【齐物论原文】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1]。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2]。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3]。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4]，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5]？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6]，谓之道枢[7]。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齐物论译文】

以我观物，则物皆为彼；以物自观，则皆为此。从彼方观察此方，则不见此方的是处；此方而自视，则自知其全是。所以说：彼方由此方而产生，此方亦因彼方而存在。所谓“彼此”的说法，不过是惠施的“方生方死”的说法罢了。虽然，方生即死，方死却又复生；刚认为是时，非即产生，刚认为非时，是即开始；是非相互依存而产生。因此，圣人不去分辨是非，而让自然天道去鉴别事物的本然，顺应是非的自然发展。此即彼，彼亦即此。彼有彼的是非，此有此的是非。果真有是非存在吗？果真没有是非存在吗？超脱了是非，就叫掌握了大道的枢要。掌握了道的枢要，就好像进入环的中心，便可以顺应是非的无穷变化了。是无穷，非也无穷。所以说，不如用虚静之心去观照事物而明于大道。

【齐物论注释】

[1] 自彼二句：从他方面看来就看不到这一面，从本身知道的说来当然是知道的。

[2] 彼出三句：彼产生于此，此依存于彼，这就是彼此同时产生的理论。因：依赖。方：并。

[3] 因是二句：对的就任它对，错的也任它错，对的错的都不计较。

[4] 是：此。下句同。

[5] 且：句中助词，无义。下句同。

[6] 莫得其偶：不能互相对立。偶：对立面。

[7] 道枢：道的关键。

【齐物论原文】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1]；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2]。

【齐物论译文】

以手指来说明手指不是手指，不如以非手指来说明手指不是手指；以马来说明马不是马，不如以非马来说明马不是马。天地与一个手指，万物与一匹马，都是没有区别的。

【齐物论注释】

[1] “以指”两句：意谓以手指来说明手指不是手指，不如以非手指来说明手指不是手指。这几句是针对当时名家公孙龙所说的“指非指”、“白马非马”的论题而发。

【齐物论原文】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1]，物谓之而然[2]。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3]，厉与西施，恢恑憰怪[4]，道通为一[5]。

【齐物论译文】

人谓可，我亦谓可；人谓不可，我亦谓不可。道路是走出来的，事物的名称是叫出来的。为何说是这样的呢？它本来是这样的，所以我就认为它就是这样的。事物本来就是这样的，本来就是可以的。没有事物不是这样的，没有事物是不可以的。从道的观点而言，小草与屋柱、丑妇与美女、万物的恢恑谲怪之异态，都是一样的，并无不同。

【齐物论注释】

[1] 道：道路。

[2] 物谓句：某一事物（如马）是人们把它叫成这种事物的。

[3] 莛（tíng）：草本植物的茎。楹（yíng）：屋的柱子。举莛：比喻轻而易举的事。举楹：比喻难做到的事。

[4] 恢：诙谐。恑（guǐ）：通“诡”，狡猾。憰（jué）：通“谲”，欺诈。

[5] 道通句：从道的角度看来，都是不分彼此的、等同的。

【齐物论原文】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1]，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2]。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3]。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4]。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5]，曰：“朝三而暮四[6]。”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7]，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8]，是之谓两行。

【齐物论译文】

一事物的分解，即另一事物的形成；一事物的形成，即另一事物的毁灭。所有的事物并无形成与毁灭的区别，都是浑然一体的。只有通达大道的人才知道事物浑然一体的道理，因此他是不会去区分事物的形成与毁灭的，只是随从众人的看法罢了。所谓顺从众人，就是以众人的好恶为好恶；以众人的好恶为好恶，就能通达于大道。能通达于大道，便能无往而不自得。能达到自得，便近于大道了。能了无是非，顺物忘怀，浑然一体，则不知其所以然，这就叫做“道”。未得大道的人费尽精神想求得事物的一致，而不知万物本来的同一性，这就叫做“朝三”。为什么叫做“朝三”呢？养猴老人给猴子分发橡子，说：“早上给三个橡子，晚上给四个橡子。”猴子们听了便大怒起来。养猴老人便改口说：“那就早上给四个橡子，晚上给三个橡子吧。”猴子们听了都非常喜悦。三四之名及其总数七并未改变，而猴子却迷惑于颠倒的现象而枉施喜怒，养猴老人也就顺着众猴的意思。因此“圣人”混同是非，任凭自然均调，这就叫做物与我并行发展。

【齐物论注释】

[1] 凡物：一切事物。

[2] 为是：因此。不用：指不用成或毁的观点去看问题。寓：托付。

[3] 几：近，差不多。

[4] 因是二句：任由它这样就是了，已经如此而又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这就叫做道了。

[5] 狙（jū）：猕（mí）猴。狙公：养猕猴的老翁。赋：给，分发。芧（xù）：橡子。

[6] 朝三而暮四：早上发三个，而傍晚发四个。

[7] 名：橡子的数目。实：实际给的橡子。亏：减少。

[8] 休：本义为人凭依在树下休息，故有无为任之的意思。天钧：又写作天均，自然调和的意思。

【齐物论原文】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1]。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2]，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3]。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4]。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5]？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6]，惠子之据梧也[7]，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8]，故载之末年[9]。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10]。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11]，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12]，圣人之所图也[13]。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齐物论译文】

古代的真人，其智慧达到了最高境界。怎样才算达到最高境界呢？古时的真人能认识到，在宇宙形成之初，不曾存在任何东西，可谓极其深刻，无以复加了。比真人次一等的人，虽然认为宇宙之初已经有事物存在，而并没有彼此界限。再次一等的人，虽然认为事物有彼此界限，而并没有是非之不同。是非出现了，大道就亏损了。大道亏损了，私爱就形成了。果真有形成与亏损吗？还是无形成与亏损呢？有形成与亏损，就像昭氏弹琴；没有形成与亏损，就像昭氏没有弹琴。所以昭文善于弹琴，师旷善解音律，惠施倚靠梧桐树而辩论，他们三人的技智，可谓都极精熟高超了，他们都以所从事的事业而终身。他们自以为其所好，不同于天下之人；又想用自己的爱好，去教诲他人；并非别人必须明白的，却强制性地要人明白，因此就坚持“坚白”的暗昧论题而终其身。而昭文之子，又以学习鼓琴技艺而终其身，却终身没有学会昭文鼓琴的本领。假若他们的技艺（指鼓琴、枝策、据梧辩论）也算是有成功的话，虽像我这样也算有成功了；假若他们不算是有成功的话，物与我混同，乃为大道，皆归无成。因此，这样不明之明，正是圣人所崇尚的。圣人不夸说是非，只是顺随众人的意思，这就叫做明于大道、了无是非。

【齐物论注释】

[1] 知（zhì）：认识。有所至：达到最高的境界。

[2] 以为：认为。未始：未曾。

[3] 封：界限。

[4] 彰：明。亏：损失，败坏。

[5] 果：真的。且：句中助词。

[6] 师旷：字子野，精通音律，晋平公的乐师。枝：拄。策：打鼓棒。枝策：这大概是说师旷打拍子。

[7] 惠子：惠施。惠施善辩，可能常常与辩论的人在树下争论，直到疲倦不堪，靠着梧桐树休息、吟叹。

[8] 知：通“智”。几：近。盛：最强。

[9] 末年：后代。

[10] 唯其二句：都是宾语提前。异于彼：不同于别人。明之：使别人领会。

[11] 纶：琴弦，指代琴。

[12] 滑（gǔ）疑：谓能言善辩、能乱是非异同。

[13] 图：革除。

【齐物论原文】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1]？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2]，请尝言之：有始也者[3]，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齐物论译文】

现在，我想在此说几句话，不知和其他论者的话是相同，还是不同呢？不管相同还是不同，既然彼此都是说话，那就和其他的论者没有什么区别了。虽然说无区别，还是请让我试着说一下。宇宙万物有有形象可见的时候，也有未有形象显现的时候，有未有未曾有形象显现的时候。宇宙万物之初有“有”，也有“无”，还有未曾有有无，还有未曾有未曾有有无的时候。突然产生了有和无，而不知“有”和“无”，果真是“有”、“无”否。现在，我已经有言说了，而不知我的言说果真有言说呢？果真无言说呢？

【齐物论注释】

[1] 是：此。指上面“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等言论。

[2] 虽然：虽是如此，表示语意转折。

[3] 有始：有形象显现。

【齐物论原文】

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1]，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2]，而彭祖为夭[3]。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4]，而况其凡乎[5]！故自无适有[6]，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齐物论译文】

宇宙未曾产生万物时秋毫就成为最大的东西，当宇宙出现了万物而泰山自然就显得很小。当宇宙未曾有生命时殇子就算长寿者，当宇宙出现更长寿者，彭祖就变成短寿的人。天地与我共生，而万物与我浑然一体。既然万物浑然一体，物我两忘，还有什么可说呢？浑然为一体的万物为一；加上我的话，就成为二；二再加上言说者“彼”，就成为三。以此类推，善于计算的人也不能计其数，而何况是凡夫之辈呢！从无可推算至有、推算至三，何况从有推算到有呢！所以，没有必要如此推算下去，还是顺应自然吧！

【齐物论注释】

[1] 秋豪：动物秋天换的新毛。新毛最小，故用来比喻微小的东西。豪：通“毫”。

[2] 寿：长命。殇子：夭折的小孩。

[3] 夭：短命。

[4] 巧历：善于计算的人。不能得：不能算出发展下去的数目。

[5] 凡：一般的人。

[6] 无：通“毋”。是：此，这样。

【齐物论原文】

夫道未始有封[1]，言未始有常[2]，为是而有畛也[3]。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4]，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5]，圣人存而不论[6]；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7]；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

【齐物论译文】

大道本来未曾有界限，“至言”本无是非之定说，只因为有了一个“是”字，才划出许多界限。请让我谈谈其中的界限区别：有上下尊卑之序，有亲疏之理和贵贱之仪，有分辩，有竞争，这就叫做儒、墨等争辩的八种才能。六合之外的事，圣人不去论说；六合之内的事，圣人只论其大纲，而不论其详；古史是先王治理世事的记载，圣人只议论其内容，而不辩难其是非曲直。

【齐物论注释】

[1] 封：界限。

[2] 常：是非定准。

[3] 为是：因此。畛（zhěn）：界限。

[4] 伦：次序等级。

[5] 六合：天地。因天地间为东、南、西、北、上、下六方所包围，故称六合。

[6] 圣人：指道家的圣人而非指孔丘。下同。

[7] 论而不议：论述而不评议。

【齐物论原文】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1]，众人辩之以相示也[2]。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夫大道不称[3]，大辩不言[4]，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5]。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圆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6]。注焉而不满[7]，酌焉而不竭[8]，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齐物论译文】

天下的事理，有能区分的，也有不能区分的；有能辩说的，也有不能辩说的。有人会说：这是为什么呢？圣人怀之于心，不示于人，众人则喋喋不休地争辩，以夸示于人。所以说：辩论的发生，是因为没有看到道的广大。大道本来是没有称谓的，善于辩论者是不用言说折服他人的，最有仁爱者并非有意为仁，最廉洁的人不特意表现谦逊，最勇敢的人不伤害他人。大道昭昭，则并非道；逞言肆辩，就会有表达不到之处；仁者常爱，常爱必有不周；以廉洁自清立名，则往往并无实德；自逞血气之勇而到处伤人，也就不能成为道义之勇。以上五种现象，犹如慕圆却几乎近方了！能够知道止于其所不能知者，就是达到知的极点了。谁能够知道不用言说的辩论，不用称说的大道呢？如若有人能够知道，这就叫做以自然为府藏。大道，任其注入而不满，任其酌取都不会枯竭，不知道它是怎样形成的，这就叫做包藏光亮而不露。

【齐物论注释】

[1] 怀之：指胸中囊括万物。

[2] 辩之：指分别彼此，争辩是非。

[3] 称：称道，说明。

[4] 大辩：高论，指掌握了高论的人。

[5] 忮（zhì）：嫉恨，害。不忮，不会有害人之心。

[6] 天府：指圣人的心胸，形容它宽广，能包罗一切。

[7] 注：灌注。这句形容圣人的胸怀海涵万物，无所不容。

[8] 酌：取。这句形容圣人的智慧无穷，用之不尽。

【齐物论原文】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1]。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2]，犹存乎蓬艾之间[3]。若不释然何载！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齐物论译文】

从前，尧问舜说：“我想征伐宗脍、胥、敖三个小国，每当临朝理政时总是心神不宁。这到底是什么原因？”舜回答说：“那三个小国的国君，就像生存在蓬蒿艾草之中。你总是心神不宁，究竟为什么呢？古代十个太阳同时升起，普照万物，何况你的道德超过太阳的光辉呢！”

【齐物论注释】

[1] 不释：放心不下。指在伐还是不伐的问题上犹豫不定。

[2] 三子：指三国国君。古代多以国君指代国家。

[3] 蓬：蓬蒿。艾：艾草。三国褊小，故如在蓬艾之间。

【齐物论原文】

齧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1]？”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2]？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3]，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4]，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5]？民食刍豢[6]，麋鹿食荐[7]，蝍蛆甘带，鸱鸦耆鼠[8]，四者孰知正味[9]？猿猵狙以为雌[10]，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11]，人之所美也[12]；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13]？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14]，吾恶能知其辩！”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圣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15]，河汉冱而不能寒[16]，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齐物论译文】

齧缺问王倪说：“你知道宇宙万物有共同之处吗？”王倪说：“我怎么会知道呢。”齧缺又说：“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东西吗？”王倪又答道：“我怎么会知道呢。”齧缺说：“那么你对宇宙万物都不知道吗？”王倪答道：“我怎么会知道呢。虽然这样，我还是试着谈谈这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所说的知道不是不知道呢？你怎么知道我所说的不知道不是知道呢？我还是先问你：人睡在潮湿的地方，就会患腰病或半身不遂；泥鳅常在泥中，也像人这样吗？人在树上居住，就会惊恐战栗，猿猴也会这样吗？人、泥鳅和猿猴，究竟谁的居住方式是正确的呢？人吃家畜的肉，麋鹿吃草，蜈蚣爱吃蛇脑，猫头鹰和乌鸦爱吃老鼠，人、麋鹿、蜈蚣、猫头鹰和乌鸦谁才知道什么是可口呢？雄性的猵狙喜欢与雌猿配偶，麋喜欢与鹿交配，泥鳅喜欢与鱼交合。毛嫱、丽姬，是人们所称赞的美女，鱼看见了便深潜水底，鸟看见了便高飞而去，麋鹿看见了便疾驰远离，人、鱼、鸟和麋鹿究竟谁知道天下的美色呢？以我看来，仁义的头绪，是非的途径，都是纷然杂乱的，我怎么能分别它们呢！”齧缺说：“你不知道利与害，难道领悟大道的圣人也不知道利与害吗？”王倪说：“得道的圣人真是神极了！灌木丛生的泽地焚烧起来并不能使他感到炽热，黄河和汉水冰冻也不能使他感到寒冷，迅雷劈山、大风翻江倒海也不能使他感到震惊。像他这样，乘驾云气，骑坐日月，遨游于四海之外，生与死对他都没有什么影响，更何况是利与害这种小事呢！”

【齐物论注释】

[1] 无知：无法认识。

[2] 庸讵（jù）：何以。

[3] 湿寝：睡在湿的地方。偏死：半身瘫痪。

[4] 惴栗（zhuìlì）：害怕得发抖的样子。

[5] 处：处所。

[6] 刍豢（chúhuàn）：指禽兽。食草的叫刍，食谷的叫豢。

[7] 荐（jiàn）：茂盛的草。

[8] 鸱（chī）：猫头鹰。鸦：乌鸦。

[9] 正味：真正可口的味道。

[10] 猵狙（biānjū）：猕猴的一种。句谓猿与猵狙相配为雌雄。

[11] 毛嫱（qiáng）：古代美女，有说是越王的美姬。丽姬：晋献公夫人。

[12] 所美：认为美丽的人。

[13] 正色：真正漂亮的容貌。

[14] 樊（fán）然：杂乱的样子。淆（xiáo）：错杂。

[15] 大泽：大草泽。热：作动词用，使之感到热。下句“寒”字亦作动词用。

[16] 冱（hù）：冻结。

【齐物论原文】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1]，不违害[2]，不喜求[3]，不缘道[4]，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5]，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6]。吾子以为奚若？”

【齐物论译文】

瞿鹊子问长梧子说：“我从孔丘那里听说：圣人不做俗事，不贪利，不避害，无求于世，不践迹行道，不言如同有言，有言如同无言，超然游于物外。孔丘认为这些都是不切实际之言，而我却认为是大道的表现。先生认为怎样呢？”

【齐物论注释】

[1] 就：趋就，这里有追逐的意思。

[2] 违：避开。

[3] 喜求：热衷于追求。

[4] 缘道：与喜求对举，意即害道。

[5] 孟浪：荒诞，不切实际。

[6] 行：途径。妙道之行：通向美妙大道的道路。

【齐物论原文】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1]。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2]，以隶相尊[3]？众人役役[4]，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5]。万物尽然[6]，而以是相蕴[7]。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

【齐物论译文】

长梧子说：“这些话黄帝听了也会迷惑的，孔丘怎么会懂得呢？而且，你也操之过急了，看见鸡蛋就想得到报晓的公鸡，看见弹丸就想马上得到烤熟的鸮鸟肉。我姑且给你随便说说，你也就随便听听。为何不依傍日月，怀抱宇宙，与万物浑然一体，任其混乱错暗，把卑贱与尊贵看成一样呢？凡人劳役不息；圣人安于愚昧，糅合古今而成其淳朴。万物皆如此，都相互蓄积包裹，不分是非、可否、死生和利害。我怎么知道贪生不是困惑呢？我又怎么知道厌恶死亡就像幼孩流落异乡而老大不知回归故乡呢？”

【齐物论注释】

[1] 弹：指打鸟用的弹丸。鸮（xiāo）：，似斑鸠，青绿色，肉美味好吃。

[2] 置：任。滑涽（hūn）：昏乱。

[3] 隶：奴仆之类。以隶相尊：把下贱的看做同样尊贵。

[4] 役役：忙碌奔波的样子。

[5] 参：糅合。一：一体，整个。

[6] 尽然：都如此。

[7] 是：此，指“参万岁而一成纯”的道理。相蕴（yùn）：相互包藏。

【齐物论原文】

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1]。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2]？梦饮酒者，旦而哭泣[3]；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4]，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5]。“君乎[6]！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7]。是其言也[8]，其名为吊诡[9]。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齐物论译文】

骊姬，是骊戎国艾地守封疆人的女儿。晋国攻打骊戎国得到她的时候，她涕泣沾襟。后来她到了晋献公的王宫，与国王同睡安适的床，吃着美味的肉食，便后悔当初她不该哭泣了。我又怎么会知道死去的人不后悔他们当初的贪生呢？夜里梦见饮酒作乐的人，早晨可能会遇到悲伤的事而哭泣；梦里痛哭的人，天明有可能很高兴地去打猎。正当做梦的人，并不知道他是在做梦。梦中还会占卜询问做梦的吉凶，醒来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只有觉醒的圣人，才能知晓人生就像一场大梦。愚昧之人，自以为清醒，好像是明察的样子，什么都知道。愚昧人在喊叫：“高贵的君主呀！卑贱的牧夫呀！”孔丘真是固执鄙陋得很呀！我与你都是在做梦，我说你在做梦，我也是在梦中说你的梦。这样的梦话，可称之为奇谈怪异。万世之后，如果遇见大圣，便会悟出这番道理，就好像是在旦暮之间一般。

【齐物论注释】

[1] 丽之二句：晋献公伐骊戎国时，娶骊戎国艾地守疆人的女儿为姬，称之为骊姬。

[2] 蕲（qí）：求。

[3] 旦：早上，这里指醒来。

[4] 大觉：指领悟了大道而觉醒。大梦：指一辈子不觉悟，如长期睡觉一般。

[5] 窃窃：犹察察，明察。

[6] 君：代表高贵的。

[7] 予谓句：我说你做梦这件事本身也是做梦。

[8] 是其言：这些话。

[9] 其：指愚者。吊诡：即恢恑。诡借为恑。

【齐物论原文】

即使我与若辩矣[1]，若胜我，我不若胜[2]，若果是也[3]？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4]？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5]？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鉼[6]，吾谁使正之[7]？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齐物论译文】

即使我长梧子与你瞿鹊子辩论，你胜于我，我没有胜你，你果真正确，我果真错误吗？我胜于你，你没有胜我，我果真正确，你果真错误吗？或者我们两人有一人是正确的，有一人是错误的吗？或者我们两人都是正确的，或都是错误的吗？我与你皆无法知道，世人本就暗昧茫然，我又能让谁作正确的评定呢？使与你见解相同的人来评判，既然与你的观点相同了，又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评定呢？使与我的见解相同的人来评判，既然与我的观点相同了，又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评定呢？使与我和你的意见不同的人来评判，既然与我和你的观点不同了，又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评定呢？使与我和你的意见相同的人来评判，既然与我和你的观点相同了，又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评定呢？既然如此，我与你以及与大家都无法知道，而是等待造化来评定吗？

【齐物论注释】

[1] 若：你。

[2] 不若胜：这是宾语前置，即不胜若，不赢你。

[3] 果是：一定对。

[4] 或是：指一方对。或非：指一方不对。

[5] 俱是：都对。俱非：都不对。

[6] 固：必。黮鉼（tǎnàn）：不明的样子。

[7] 谁使：宾语前置，即使谁。

【齐物论原文】

“何谓和之以天倪[1]？”曰：“是不是[2]，然不然[3]。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4]，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5]，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齐物论译文】

“什么叫做以自然天平来调和是非呢？”也就是说：“‘是’便是‘不是’，‘然’便是‘不然’。‘是’假若果真是‘是’，那么‘是’与‘不是’是不相同的，这也用不着争辩了；‘然’假若果真是‘然’，那么‘然’与‘不然’不相同，这也用不着争辩了。辩论中的是非就像空谷中的不同声音那样对立，假若使其不对立，就要用自然天平去调和，任其变化发展，这样便可以享尽天年。能够忘掉岁月和义理，逍遥于无物之境，因此终身也就能寄于无是非然否的自由境界了！”

【齐物论注释】

[1] 天倪：自然。

[2] 是不是：把不对的看成对。前一“是”字作动词用，犹肯定。

[3] 然不然：把不是这样的看成这样。前一“然”字作动词用。

[4] 待：对立。相待：相对立。

[5] 忘年：不计岁月。忘义：不讲仁义。

【齐物论原文】

罔两问景曰[1]：“曩子行[2]，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3]？”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4]？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齐物论译文】

影外之阴对影子说：“从前你行，现今你又停止；从前你坐下，现今你又起来。你为何没有独立的志操呢？”影子答道：“我有所依赖才这样的吗？我所依赖的又有依赖才这样的吗？我依赖形体行止，就像蛇凭借鳞皮而行和蝉凭借翅膀而飞吧？我怎么知道是什么原因才这样的呢？我又怎么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才不是这样的呢？”

【齐物论注释】

[1] 罔两：影子的影子。景：古影字。

[2] 曩（nǎng）：从前。

[3] 特操：独特的操守。无特操：指影子随物而动，缺乏独立性。

[4] 有待：有所依赖。

【齐物论原文】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1]。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2]。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3]。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4]。

【齐物论译文】

从前，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栩栩如生的一只蝴蝶。自己感到非常愉快啊！不知道自己是庄周了。忽然从梦中醒来，才惊慌地知道自己是庄周。不知庄周梦中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梦中变成庄周呢？庄周与蝴蝶是必然会有区别的。这就叫做万物化而为一。

【齐物论注释】

[1] 栩（xǔ）栩然：生动活泼的样子。

[2] 不知句：忘记了自己是庄周啊！

[3] 蘧（jù）蘧然：惊疑的样子。梦醒之后，想到自己又是庄周，故感到惊奇而又可疑。

[4] 物化：化为物。指大道时而化为庄周，时而化为胡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