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9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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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天地》原文、译文

天地【原文】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故曰:古之畜天下者,...

天地

【原文】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故曰: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

【译文】

天地虽然大,但它们育化万物却是均匀的;万物虽然繁多,但它们各得其所却是一致的;百姓虽然众多,但他们却要求国君来主宰。君王以德为本而达于自然,所以说:远古的君王治理天下,无为而治之,只是顺应自然而已。用道观察称谓,天下之君王的名位都得当;用道观察职分,君臣之义明确;用道观察才能,天下官吏都尽职;用道广泛观察万物,万物的需求无不齐备。所以,通达于天地的是德,作用于万物的是道,君主治理百姓,凭借的是礼乐政刑之事;人们有所专长、凭借的是技巧。技艺归属于政事,政事归属于义,义归属于德,德归属于道,道归属于天,所以说:古时候养育百姓,君王无贪欲而天下富足,无为而万物自化,清静而百姓自定。《记》书说:“贯通于道而万事可成,心中空无一物而鬼神敬服。”

【原文】

夫子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故执德之谓纪,德成之谓立,循于道之谓备,不以物挫志之谓完。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为万物逝也。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近贵富;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显则明。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译文】

先生说:“道是覆载万物的,真是广阔盛大啊!君子不可以不彻底抛弃个人的心智。以无为的态度去处世就是天道,无所教化就是顺应天性,爱人利物就是仁,混同不同的事物就是大,行为不表现出奇异就是宽,包容万物就是富。所以掌握德行就是把握了万物的纲纪,完成德行就是功业的确立,遵循道就是完备,不被外物挫伤心志就是德行完美。君子通晓这10项,就能包容万物心胸广阔,德泽充盈为万物所归。如果是这样,就能任凭金藏于山,珠藏于渊;不谋财货,不近富贵;不因长寿而高兴,不因短命而悲伤;不以通达为荣,不以穷困为耻;不取全天下的利益据为己有,不以身居王位而彰显自己。彰显就是炫耀。万物一体,死生同状。”

【原文】

夫子曰:“夫道,渊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金石不得无以鸣。故金石有声,不考不鸣。万物孰能定之!夫王德之人,素逝而耻通于事,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故其德广,其心之出,有物采之。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荡荡乎!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此谓王德之人。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大小、长短、修远。”

【译文】

先生说:“道幽深静寂像深潭,清澈澄明像泉水。钟磬如不得道,便无从鸣响。所以钟磬虽然有声,不敲则不鸣。万物都是如此,谁能测定它呢!盛德之人,以通晓俗事为耻辱,立足于天道这一根本,智慧通于神明,所以,他的德行广远,他心志的显露,是处于对外物的感应。因而形体非道不生,生命非道不明。任形体以尽其生命,立德明道,难道不是盛德吗!辽阔啊!忽然出现,勃然而动,万物依从!这就是盛德之人。道视于幽深,听于无声。幽深之中,独见万象;无声之中,独闻和音。深而又深却能支配万物,神秘莫测却能显示它的精妙。所以,道与万物相联系,虽然虚无至极却能满足万物的需求,驰骋不已却能成为万物的归宿,无论大小、长短、深远。”

【原文】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译文】

黄帝游于赤水北面,登上昆仑山向南望。返回时遗失了玄珠。让智去找没有找到,让离朱去找也没有找到,让喫诟去找还是没有找到。于是派象罔去找,结果象罔找到了。黄帝说:“奇怪啊!象罔怎么可以找到呢?”

【原文】

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齧缺,齧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

尧问于许由曰:“齧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

许由曰:“殆哉圾乎天下!齧缺之为人也,聪明叡知,给数以敏,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与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方且本身而异形,方且尊知而火驰,方且为绪使,方且为物絯,方且四顾而物应,方且应众宜,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夫何足以配天乎?虽然,有族有祖,可以为众父,而不可以为众父父。治,乱之率也,北面之祸也,南面之贼也。”

【译文】

尧的老师是许由,许由的老师是齧缺,齧缺的老师是王倪,王倪的老师是被衣。尧问许由说:“齧缺可以当天子吗?我借助王倪去邀请他。”许由说:“天下危险了!齧缺的为人,聪明睿智,机警敏捷,天性过人,而又把人的才智作用于天。他善于制止过错,却不知道过错产生的原因。能让他当天子吗?他将会依恃人的才智而无视天道,以自身为本而不与万物同形,崇尚智巧而急功近利,将会为琐事所牵制,为外物所束缚,将会顾盼四方而使万物顺应他自己,事事求合宜,将会与物俱化而失去自然本性。他怎么能够当天子呢?尽管如此,但他与得道认同为一族类、同一始祖,他可以做臣子,但不可以当天子。治是产生乱的原因,不仅害臣属和百姓,也将害君主。”

【原文】

尧观乎华,华封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尧曰:“辞。”“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尧曰:“辞。”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何邪?”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封人曰:“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鹑居而食〔鹑居食:意为简居粗食。鹑,鹌鹑。(kòu),初生小鸟。〕,鸟行而无彰;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封人去之,尧随之,曰:“请问。”封人曰:“退已!”

【译文】

尧到华地视察。华地看守边疆的人说:“啊,圣人!请让我为圣人祝福,祝圣人长寿。”尧说:“不用了。”封人说:“祝圣人富有。”尧说:“不用了。”封人说:“祝圣人多生男孩。”尧说:“不用了。”看守边疆的人说:“长寿、富有、多男孩,这是人们所共同期望的。你却对此不感兴趣,这是为什么呢?”尧说:“多男孩便会多忧惧,富有便会招致麻烦,长寿便会多受困辱。这三者不利于培养德行,所以我谢绝。”看守边疆的人说:“开始我还以为你是圣人呢,现在看来你只不过是个君子。天生万民,必定会授予相应的职事。多男孩而授予职事,这有什么担心的?富有而任人分用,这会有什么麻烦?圣人简居粗食,行迹不显;天下有道,便与众同昌;天下无道,便闲居修德;高寿厌世,弃人世而升仙;腾驾白云,升入虚无之境。三患不来,身无祸殃,有什么困辱的呢?”看守边疆的人离去。尧追上他说:“请再指教。”看守边疆的人说:“回去吧!”

【原文】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立而问焉,曰:“昔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问其何故也?”

子高曰:“昔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夫子阖行邪?无落吾事!”俋俋乎耕而不顾。

【译文】

尧治理天下,伯成子高被立为诸侯。尧传天下于舜,舜传天下于禹,伯成子高辞掉诸侯而去耕作。禹前去看他,他正在田野耕耘。禹走到他的下方,站立着问:“从前尧治理天下,您位居诸侯。尧传天下于舜,舜传天下于我,您就辞去诸侯而耕作。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伯成子高说:“从前尧治理天,不行赏而人民勤勉,不用刑罚而人民畏惧。你现在实行赏罚而人民却不仁爱,道德从此衰落,刑罚从此建立,后世的祸乱从此开始了。你为什么还不走开呢?不要耽误了我的耕作!”于是专心耕耘而不再回顾。

【原文】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

【译文】

宇宙最初只有“无”,没有“有”,也没有“名称”;从无到有,先产生“一”,但还没有呈现出形状。万物在道的作用下而生成,称之为德;无形的道未成形却有阴阳之分,而且浑然一体,称之为命;道在阳动阴静的变化过程中产生物,万物在生成后条理井然,称之为形;形体中寄寓着精神,而且各有其表现形式,称之为性。性经过修养返归于德,德就达到了与原始相同的境界。同于原始便是虚无,虚无便是无所不包的大。出于无心,合于自然,便与天地融为一体。这种融合天衣无缝。既若愚迷,又如昏暗,称之为玄德,同于天道。

【原文】

夫子问于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辩者有言曰:‘离坚白,若县寓。’若是,则可谓圣人乎?”

老聃曰:“是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执留之狗成思,猿狙之便自山林来。丘,予告若,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

【译文】

孔子问老子说:“有人研究大道好像与众说相悖逆,以不可为可,以不然为然。公孙龙之徒说:‘分析坚白之论就像悬空的日月那样高显易见。’像这样,可以称为圣人吗?”

老子说:“这就像更换职事的小吏和为工巧所系累的工匠那样,劳身伤神。捕竹鼠的狗被人拘系,猿猴因为敏捷被从山林中捉来。孔丘,我告诉你一些你所听不到的和你所说不出的事物。大凡具体的人无知无闻的多,有形的人与无形无状的道并存的则极为罕见。无知无闻者的动与止、死与生、废与兴等变化,这些又不是大道之所在。有心于治则是在于人为,忘掉万物,忘掉天,这就叫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人,可称之为融合于天道。”

【原文】

将闾葂见季彻曰:“鲁君谓葂也曰:‘请受教。’辞不获命,既已告矣,未知中否,请尝荐之。吾谓鲁君曰:‘必服恭俭,拔出公忠之属而无阿私,民孰敢不辑!’”季彻局局然笑曰:“若夫子之言,于帝王之德,犹螳蜋之怒臂以当车轶,则必不胜任矣。且若是,则其自为处危,其观台多物,将往投迹者众。”将闾葂覤覤然惊曰:“葂也汒若于夫子之所言矣。虽然,愿先生之言其风也。”季彻曰:“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岂兄尧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译文】

将闾葂见季彻说:“鲁君对我说:‘请教授治国之术。’我推辞却未得到允许,已向鲁君陈述了为政之道不知道对不对,让我说给你听听。我对鲁君说:‘为政必须实行恭俭,提拔公正忠直的人,为政不偏不私,百姓谁敢不顺从!’”季彻笑呵呵地说:“像先生所说的话,对于帝王的德业,犹如螳螂奋臂阻挡车轮,必定是不能胜任的。如果像你所言,把公忠之人提拔出来作为榜样,这就会像高大景物的宫观,趋利之徒就会蜂拥而来。”将闾葂惊恐地说:“我对先生所说的感到茫然不解。不过,还是请先生说出它大概的意思。”季彻说:“圣人治理天下,因任民心,使人民自然教化而移风易俗,尽灭其有为之心,而促进其得道之志,随顺人类本性的自由发展,而人民还不知自己的本性正在自由发展。像你所说,岂不是要推崇尧舜的教民之道,而糊里糊涂地使自己跟在他们后面呢!圣人在于引导百姓步步靠近自然无为之德,从而使他们的心境安静下来啊!”

【原文】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

为圃者卬而视之曰:“奈何?”

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

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

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

曰:“孔丘之徒也。”

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於于以盖众,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

子贡卑陬失色,顼顼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

其弟子曰:“向之人何为者邪?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

曰:“始吾以为天下一人耳,不知复有夫人也。吾闻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备哉!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謷然不顾;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我之谓风波之民。”

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译文】

子贡到南方的楚国游历,返归晋国,经过汉水南岸时,看见一位长者在菜园里劳作,只见他向井边挖水渠,抱着瓮取水浇灌,用力很多而功效很小。子贡说:“有一种器械,一天可以灌溉一百畦,用力很少而功效很大,您不想使用吗?”

灌园者抬头看看他说:“那是什么东西啊?”

子贡说:“用木头凿制机械,后面重而前面轻,提水如同抽引,快如沸汤上溢,这种机械名叫桔槔。”

灌园者听了满面怒容,冷笑着说:“我听我的老师说,有机械的必定有机事,有机事的必定有机变之心。机变之心藏在胸中,就不具备纯洁清白的品质;不具备纯洁清白的品质,就会神情不定;神情不定,就不能载道。我不是不知道那种机械,而是耻于去用它。”

子贡满面愧色,低头不语。

过了一会儿,灌园者说:“你是干什么的?”

子贡说:“我是孔丘的弟子。”

灌园者说:“你不就是那个自恃博学比拟圣人,以自夸凌驾于众人之上,无病呻吟地自弹自唱到处卖名声的人吗?你的神气将要消散,形体也要毁坏,危险啊!你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能调治,怎么能治理天下呢!你走开,不要耽误了我灌园!”

子贡羞愧失色,垂头丧气,走了30里路才恢复常态。

子贡的弟子问:“刚才那个人是干什么的?先生为什么见了他面容失色,整天不能恢复原来的风采呢?”

子贡说:“原来我以为天下只有孔夫子一个圣人,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人。我听老师说,事情求可行,功业求成就,用力少而见效多的就是圣人之道。现在才知道并非如此。执天道者德行完美,德行完美者形体健全,形体健全者精神专一。精神专一就是圣人之道。寄生于世与民并行而不知所往,茫昧而品质纯朴啊!这种人必定不会把功利机巧放在心上。像这样的人,不合他的意志不会去求,不合他的心愿不会去做。即使天下都赞誉他,只要合其意志,便傲然不顾;即使天下都非议他,只要不合其心愿,便漠然不受。天下的毁誉对他毫无影响,真是德行完美的人啊!我们却是计较功利毁誉而随波逐流的人。”

子贡回到鲁国,告诉了孔子。孔子说:“他是个修习浑沌氏道术的人。他只识天道,不知其他;只抱道守素,而不能随时应变。心地明净,无为虚淡,返璞归真,悟真性而抱精淳,遨游于世俗之间,这有什么好惊异的?而且浑沌氏的道术,我和你怎么能认识呢!”

【原文】

谆芒将东之大壑,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苑风曰:“子将奚之?”曰:“将之大壑。”曰:“奚为焉?”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吾将游焉。”

苑风曰:“夫子无意于横目之民乎?愿闻圣治。”谆芒曰:“圣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拔举而不失其能,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行言自为而天下化,手挠顾指,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谓圣治。”

“愿闻德人。”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共给之之谓安;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此谓德人之容。”

“愿闻神人。”曰:“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

【译文】

谆芒将东游大海,正巧在东海碰见苑风。苑风说:“你要到哪里去?”谆芒说:“要到大海去。”苑风说:“去干什么?”谆芒说:“作为大海,江河灌注也不会满溢,从里面取水也不会干涸。我要去遨游。”

苑风说:“先生不想当百姓的君主吗?想请您谈谈圣人治世之道。”谆芒说:“圣人治世之道吗?设官施令得当,选拔人才依据才能,明察真情而做所应该做的,任其自为而百姓自然从化,举目挥手,四方百姓都心悦归附,这就是圣治。”

苑风说:“请谈谈德人。”谆芒说:“德人安居没有思考,行动没有谋虑,内心不藏是非善恶;天下人人都得到好处便是喜悦,人人都得到给养便是安定;惆怅时就像婴儿失去了母亲,茫然时就像走路迷失了方向;财物富足却不知其来自何处,食品丰盛也不知取自何方,这就是德人的风貌。”

苑风说:“请谈谈神人。”谆芒说:“神人超然天地之外,日月之光反在其下,有身却不见形迹,称之为虚明空旷。穷尽性命,挥发性情,与天地同乐而万事不受牵累,万物归璞返真,这就叫混冥。”

【原文】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于武王之师。赤张满稽曰:“不及有虞氏乎!故离此患也。”

门无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乱而后治之与?”赤张满稽曰:“天下均治之为愿,而何计以有虞氏为!有虞氏之药疡也,秃而施髢,病而求医。孝子操药以修慈父,其色燋然,圣人羞之。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译文】

门无鬼和赤张满稽观看周武王的东征之师。赤张满稽说:“不如有虞舜禅让好啊!所以天下遭此战祸。”

门无鬼说:“是天下太平有虞氏去治理呢,还是天下大乱才去治理?”赤张满稽说:“天下太平是人们的心愿,何需有虞氏去治理!有虞氏治天下好像治疗头疮,秃了才装假发,病了才去求医一样。孝子为父亲煎药治病,而面色憔悴,圣人却为他感到羞耻,因为他事先未能使父亲免于患病。在盛德的社会,不崇尚贤能,不任用智能之士,君主如同树木高处的枝条一样,百姓如同野鹿,行为端正却不知道这是义,互相友爱却不知道这是仁,为人诚实却不知道这是忠,举止得当却不知道这是信,人们出于本能而互相帮助,不认为这是什么恩赐。因此,率性而行也没有留下遗迹,我有特别的事情故没有传下来。”

【原文】

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亲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则不谓之道谀之人也。然则俗故严于亲而尊于君邪?谓己道人则勃然作色,谓己谀人,则怫然作色。而终身道人也,终身谀人也。合譬饰辞聚众也,是终始本末不相坐。垂衣裳,设采色,动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谓道谀;与夫人之为徒,通是非,而不自谓众人,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不可得也,不亦悲乎!大声不入于里耳,《折杨》《皇荂》”,则嗑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胜也。以二缶钟惑,而所适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释之而不推。不推,谁其比忧?厉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

【译文】

孝子不奉承他的父亲,忠臣不谄媚其君主,这是为臣、为子的最好表现。对父亲所说的都认为是对的,所做的事都予以称颂,世俗便称他为不肖之子;君主所说的都认为是对的,所做的事都予以称颂,世俗便称他为不肖之臣。然而却不知世俗的谄媚奉承之情是必然的吗?世俗所认为对的便以为对,认为好的便以为好,却不认为他是阿谀奉承的人。难道世俗之人果真比父亲更可敬,比君主更可尊吗?说自己是谄媚之人,便勃然大怒;说自己是阿谀之人,便愤然变色。然而他们却一辈子干着谄人、谀人的事。用花言巧语来哗众取宠,但却始终不会被人怪罪。穿挂衣裳,巧施文采,华饰容貌,以谄媚于世人,但自己却不认为是阿谀之人;与世俗之人同流合污,有共同的是非,但自己却认为与众不同,真是愚蠢至极。知道自己愚蠢,就不是大愚;知道自己迷惑的,就不是最迷惑的。最迷惑的人,终身不能觉悟;最愚昧的人,终身不能通达。三个人同行,其中一人迷惑,还可以到达所要去的目的地,因为迷惑的人少;如果两个人迷惑,就会徒劳而难达目的地,因为迷惑的人多。而现在整个天下人都迷惑,我虽然有所向往,但也无能为力。真是可悲啊!高雅的音乐不被俗里巷人所欣赏,对《折杨》《皇荂》一类的俗曲则津津有味。所以,高明的言论难于为众人所接受,至道之言隐而不显,流言俗语却泛滥于世。用二只缶的俗音搅乱一口钟的正音,那么听者会无所适从而疑惑。而现在天下人都迷惑,我虽然有所向往,怎么能够实现呢!明知难达目的却又要勉强,这又是一种迷惑,所以还不如放弃它而不加推究。不加推究,谁还会有忧患呢?满身长满恶疮的人在半夜里生下孩子,迫不及待地取灯来看,心情十分紧张唯恐孩子像自己。

【原文】

百年之木,破为牺尊,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比牺尊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熏鼻,困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杨、墨乃始离跂自以为得,非吾所谓得也。夫得者困,可以为得乎?则鸠鸮之在于笼也,亦可以为得矣。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皮弁、鹬冠、搢笏绅修以约其外,内支盈于柴栅,外重纆缴,睆睆然在纆缴之中而自以为得,则是罪人交臂历指而虎豹在于囊槛,亦可以为得矣。

【译文】

百年大树,破开做成祭祀的酒器,涂饰上五颜六色的花纹,将砍去不用的断木抛弃在沟中。牺尊和抛弃在沟中的断木相比,则有美和丑的差别,但在丧失了树木本来的天性这一点上两者却是相同的。盗跖和曾参、史鱼,他们的品行虽有差别,但在丧失本性这一点上却是相同的。丧失本性有五种情况:一是五色乱目,使眼睛看不清楚;二是五声乱耳,使耳朵听不明白;三是五臭熏鼻,塞鼻伤额;四是五味污浊了口舌,使口舌受到伤害;五是取舍搅乱了心神,心猿意马。这五种都是天性的祸害。杨朱、墨翟汲汲追求自以为有所得,那并不是我所说的得。得而受困,能算是得吗?如果这样,那么斑鸠、鸠鸮关在笼中受困,也可以叫作自得了。况且好恶声色如柴木一样充塞于心,冠冕服饰束缚于体外,内塞柴木而外缚绳索,在束缚之中目光呆滞,还自以为有多得,那么罪人被反缚着,手指被夹起来,虎豹被囚困在兽槛里,也可以算作自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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