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悼亡诗（其一）》赏析

悼亡诗（其一）

潘岳

【题解】

《悼亡诗》三首是西晋知名文学家潘岳为追悼亡妻所作。

潘岳是当时西晋文坛的领军人物，从小就容颜俊美，才质聪慧，被称作神童。潘岳的仪容俊美到了什么程度呢？他乘车外出一圈，收到的年轻女子扔给他的水果都可以开店了。潘岳12岁时，就被当时的大儒、扬州刺史杨肇看中，将他与自己10岁的女儿杨容姬定下了婚事。潘岳成人结婚后，与妻子琴瑟和鸣，幸福美满。公元289年，杨容姬病逝，潘岳自己正是仕途坎坷之时，愈发思念亡妻，遂写下了这首《悼亡诗》。妻子去世后，潘岳再未另娶。因为潘岳的悼亡诗三首全是悼念亡妻所作，此后“悼亡诗”成为专有名词，即只为悼念亡妻的诗作，而不再是对其他身份的人的悼念，可见潘岳这首诗的影响之大。但潘岳的人生异常不顺，出身名门一身才学却无出头之日，热衷政治却屡遭打压终至破家灭族。

《悼亡诗》三首尤以第一首传诵千古，虽笔端繁冗过于讲究华丽堆砌，但情感饱沛，感人至深。钟嵘《诗品》将潘岳的诗列为上品（第一等）。

【原文】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①。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②。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③。

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④。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⑤。

帏屏无髣髴，翰墨有余迹⑥。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⑦。

怅恍如或存，周惶忡惊惕⑧。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⑨。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⑩。

春风缘隟来，晨霤承檐滴⑪。

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⑫。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⑬。

【注释】

①荏苒（rěn rǎn）：（时光）流逝。谢：（花或叶子）脱落。流易：变换。

②之子：那个人，指妻子。穷泉：即九泉，指墓中。重壤：九泉之下。幽隔：即“阴阳两隔”之意。

③私怀：即“私念”，独自怀念妻子的情感。克：能。从：有“与……言说”之意。淹留：长久滞留，此指居家不出仕。

④僶俛（mǐn miǎn）：勉力。朝命：朝廷的任命。回心：改变心意。初役：原来的职务。

⑤庐：房屋。其人：指亡妻。室：卧房。历：指亡妻以前的过往点滴。

⑥帏屏：帐帏、屏风，指代休息睡觉的内室。髣髴（fǎng fú）：依稀、仿佛的行迹。翰墨：本指笔和墨，常用作借指文章，这里是指亡妻的遗作。

⑦流芳：亡妻的气息。遗挂：逝者的遗物，如可以悬挂的衣衫等。

⑧怅恍（chàng huǎng）：恍忽。周惶：亦作“周遑”。意为彷徨，犹疑不定。忡（chōng）：焦虑不安。惊惕：惊惧。沈德潜注：“周惶忡惊惕”五字，颇不成句法。

⑨翰林：鸟栖之林。沈德潜注：“如彼翰林鸟”四语反浅。

⑩比目：鱼名。古人常用比目鱼来比喻恩爱伉俪，相比而行，不离不弃。

⑪缘：又，循。隟（xì）：同“隙”。霤（liù）：向下流之水。

⑫寝息：睡觉休息。这句是说睡眠也不能忘怀。盈积：众多的样子。这句是说忧伤越积越多。

⑬庶几：希望，但愿。庄：指庄周。庄缶（fǒu）：庄周的缶（打击乐器）。《庄子·至乐》记载，庄周的妻子过世后，惠子（庄周的好友）前去吊唁。庄周两条腿成八字形岔开着，击打着缶高声歌唱。惠子说：“你太过分了吧，即便不悲伤，也不必这么高兴吧！”庄子说：“人之生死，如四季更替，死者安卧于天地，我要为此哭泣，岂不可笑？”诗人用这个典故来希望自己能够豁达，反衬诗人陷于对妻子的一往情深而难以自拔。

【译文】

冬天悄然过去，春天慢慢来临；寒暑忽然之间就发生了转换。

她已经去往黄泉，与我阴阳两隔了。

怀念之情无人可以诉说，一味待在家里也没有什么益处。

强打精神遵从朝廷的任命，扭转心思要回到原来的职位上去了。

回头看着家园愈发思念亡妻，进入卧房冥想她以前生活的点滴。

（可是呀）卧房早已没有了妻子的音容笑貌，只留下她曾经的些许遗物。

她的气息从未曾离开，衣衫还挂在墙壁上。

恍惚之间她好像还活着，使我犹疑焦虑惊惧。

就像双栖双飞的林中鸟，如今只剩下孤单一只。

又像结对戏水的比目鱼，只剩下一条不停徘徊。

春风丝丝缕缕如从缝隙而来，屋顶的冰水在清晨就已经顺着屋檐滴落。

可是我的思念依旧郁结如初，即便睡觉的时候也不曾放下。

但愿这种思念会随着时间而消减吧，就像庄周击缶那样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