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9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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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至乐》原文与翻译

至乐【至乐原文】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处?奚就奚去?奚乐奚恶?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形也亦愚哉!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矣!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

至乐

【至乐原文】

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处?奚就奚去?奚乐奚恶?

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形也亦愚哉!

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矣!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苦也!其为形也亦远矣!烈士为天下见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诚善邪?诚不善邪?若以为善矣,不足活身;以为不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谏不听,蹲循勿争。”故夫子胥争之,以残其形;不争,名亦不成。诚有善无有哉?

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吾观夫俗之所乐,举群趣者,然如将不得已,而皆曰乐者,吾未之乐也,亦未之不乐也。果有乐无有哉?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乐无乐,至誉无誉。”

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虽然,无为可以定是非。至乐活身,唯无为几存。请尝试言之: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故两无为相合,万物皆化生。芒乎芴乎,而无从出乎!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万物职职,皆从无为殖。故曰:

“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人也孰能得无为哉!

【至乐译文】

天下有最快乐还是没有?有活身之道还是没有?如果有,现在应该怎么做?依据什么?要避免什么?怎么安处?要接近什么?又要舍弃什么?应当喜欢什么?又应当厌恶什么呢?

天下所尊崇的,是富有、尊贵、长寿、善名;所喜欢的,是身体安适、饮食丰盛、服饰华丽、容貌娇艳、音乐悦耳;所鄙视的,是贫苦、卑贱、夭折和恶名;所痛苦的,是身体不得安适,吃不到美味佳肴,穿不上华丽的衣服,眼睛看不到美色,耳朵听不到高雅的音乐。如果得不到这些,就大为忧愁恐惧。如此对待身体真是太愚昧了!

富有的人,劳苦身体,拼命经营,积聚了许多财物而不能充分享用,这样做不是也太不爱惜身体了吗!那些贵人,夜以继日地思虑着如何保住官运的亨通,避免危机的到来,这样对待身体,不是太疏忽了吗!人一出生就与忧愁并存。年纪老迈的人糊里糊涂,长期忧愁而不死,是多么痛苦的事啊!这样对待身体,不也是太疏远了吗!烈士被天下所称善,却保不住自己的性命。我不知道这种善是真善呢,还是真不善?如果认为是善,却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认为是不善,却救活了别人。所以说:“如果忠谏不被君所接受,就退下不要再争。”过去伍子胥因忠谏强争而遭杀戮,即使他不谏争,他也不会成名。如此说来,到底有善还是没有?

现在世俗的所为及其所乐,我不知道是果真快乐,还是不快乐。我看世俗所快乐的,大家都去追逐,那种兴致高亢的样子,好像无法平静下来,而大家都说快乐,我没有感到快乐,也没有感到不快乐。果真有快乐还是没有?我认为无为是真正的快乐,而这又是世俗所认为的痛苦。所以说:“最大的快乐就是忘掉快乐,最大的荣誉就是忘掉荣誉。”

天下的是非确实无法确定。尽管如此,无为可以定是非。至乐能够养活性命,只有无为可以让快乐留存。请让我试着说明这一点:天因为无为而清明,地因为无为而宁静。这两种无为相结合,从而使万物变化生长。恍恍惚惚,不知道从何而出;恍恍惚惚,没有一点迹象!万物繁多,都是出自无为。所以说:“天地无为而无不为。”而谁又能够学得这种无为呢!

【至乐原文】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至乐译文】

庄子的妻子死了,惠子前去吊丧,庄子正不拘礼节地坐着,敲盆唱歌。惠子说:“妻子和你一起生活,为你生儿育女,现在她老而身死,你不哭就已不合情理,还敲盆唱歌,真是太过分了!”

庄子说:“不是的。她刚刚死,我怎么能不悲伤呢!但是推究起来,她起初原本是没有生命的,不仅没有生命而且没有形骸,不仅没有形骸而且没有气。她混杂在恍惚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骸,形骸变而有生命,现在又变而为死,这种变化就像四季的运行一样,是自然而然地运行的。人已经安然歇息于天地之间,而我却哭哭啼啼,我认为这样是不通达自然变化之理的,所以不哭。”

【至乐原文】

支离叔与滑介叔观于冥伯之丘,昆仑之虚,黄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其意蹶蹶然恶之。

支离叔曰:“子恶之乎?”滑介叔曰:“亡,予何恶!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恶焉!”

【至乐译文】

支离叔和滑介叔一同观览冥伯之丘、昆仑之墟,这些都是黄帝曾经休息的地方。不一会儿,滑介叔的左肘部长出了一个肿瘤,他显得惊动不安,似乎很厌恶它。

支离叔说:“你厌恶它吗?”滑介叔说:“不,我为什么厌恶!生命来到世上,不过是一时的寄托罢了;而由人的生命所派生出来的东西,只不过如渺小的尘垢。死生就像昼夜的运行一样平常。我和你观察万物的变化,现在变化降临到我的身体上,我对它又有什么厌恶的呢!”

【至乐原文】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

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

髑髅深矉蹙頞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至乐译文】

庄子去楚国,看到一具空骷髅,空枯有形。庄子用马鞭敲敲骷髅,问道:“先生您是因为贪求人生欲望,违反天理,才成了这个样子的吗?还是因为国家灭亡,遭受刑戮,成了这个样子?还是因为行为不端,愧对父母妻儿,成了这个样子?还是因为冻饿而死,成了这个样子?还是因为年寿已尽自然死亡,成了这个样子?”说完之后,拉过骷髅,枕在上面睡觉。

到了半夜,骷髅托梦对庄子说:“您的谈论像辩士,您所说的,都是活人的负担,死后就没有这些拖累了。您想听听关于死的道理吗?”庄子说:“好的。”骷髅说:“死人上无君王,下无臣子,也没有四季寒暑之忧,放纵自由地与天地一样长寿,即使是位居君王的快乐,也比不上此之乐。”庄子不相信,说:“我让生命之神恢复您的形体,还原您的骨肉肌肤,归还您的父母、妻儿和邻里朋友,您愿意吗?”

骷髅紧皱眉头忧愁地说:“我怎么能放弃君王般的快乐而重受人间的劳苦呢!”

【至乐原文】

颜渊东之齐,孔子有忧色。子贡下席而问曰:“小子敢问:回东之齐,夫子有忧色,何邪?”

孔子曰:“善哉汝问。昔者管子有言,丘甚善之,曰:‘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夫若是者,以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适也,夫不可损益。吾恐回与齐侯言尧、舜、黄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农之言。彼将内求于己而不得,不得则惑,人惑则死。且女独不闻邪?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食之鳅,随行列而止,委蛇而处。彼唯人言之恶闻,奚以夫譊譊为乎?《咸池》《九韶》之乐,张之洞庭之野,鸟闻之而飞,兽闻之而走,鱼闻之而下入,人卒闻之,相与还而观之。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彼必相与异,其好恶故异也。故先圣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于实,义设于适,是之谓条达而福持。”

【至乐译文】

颜渊往东去齐国,孔子脸色忧愁。子贡离席走上前去问道:“弟子请问:颜渊往东去齐国,先生面有忧色,这是为什么?”

孔子说:“你问得好。从前管子有句话,我很赞赏,他说:‘小袋子不能装大东西,短绳不能从深井里汲水。’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性命各有所定而形体各有所适合,不可变更。我担心颜渊向齐侯谈论尧、舜、黄帝之道,重申燧人、神农之言。齐侯听了将以此要求自己,却无法做到,做不到则产生怀疑,被怀疑的人就要面临死亡的危险了。你难道没有听说过这个故事吗?从前有只海鸟飞落在鲁国的郊外,鲁侯将它迎进庙堂,让它饮酒,演奏《九韶》之乐取悦于它,宰牛羊猪供它食用。海鸟看得眼花缭乱,内心忧愁悲惧,不敢吃一块肉,不敢饮一杯酒,三天就死了。这是用养人的方法去养鸟,而不是用养鸟的方法养鸟。用养鸟的方法来养鸟,应该让它栖息于茂密的树林,翱翔于广阔的地方,吃泥鳅和小鱼,鸟群结队而行,自由自在地生活。鸟最讨厌听到人的声音,为什么还要那喧哗嘈杂的音乐呢?在广漠的野外演奏《咸池》《九韶》之乐,鸟听了就会飞走,兽听了就会逃跑,鱼听了就会沉入水下,而人们听了却会围上前来欣赏。鱼在水里生灵活现,人在水里就会淹死。两者的秉性各异,好恶也就不同了。所以,过去的圣人不把人们的才能看成整齐划一,不强迫人们做同样的事情。名要与实相符,各尽其能,各适其宜,这就称为条理通达而好事常有。”

【至乐原文】

列子行,食于道从,见百岁髑髅,攓蓬而指之曰:“唯予与汝知而未尝死,未尝生也。若果养乎?予果欢乎?”种有几,得水则为㡭,得水土之际则为蛙蠙之衣,生于陵屯则为陵舄,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乌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其状若脱,其名为鸲掇。鸲掇千日为鸟,其名为乾馀骨。乾余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醯。颐辂生乎食醯,黄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至乐译文】

列子旅行,在路旁进食,看见一个百年的骷髅,于是拨开蓬草指着它说:“只有我和你知道你未曾死,也未曾活。你果真以死为忧愁吗?我果真以活着为快乐吗?”物类之中藏有极微妙的变化因素,这种因素,得到水的滋润就会长出细如断丝的㡭草,在水和土之间就变成青苔,生在土堆中就变成车前草,车前草得到粪土就变为乌足草。乌足草的根变成蛴螬,叶子变为蝴蝶。蝴蝶不久化为虫,这种虫生在灶下,就像刚刚蜕了皮,名叫鸲掇。鸲掇千日之后变为鸟,名叫乾馀骨。乾馀骨吐出的黏液变为斯弥,斯弥变成醋瓮中的小虫。颐辂虫生于醋虫,黄虫从九猷虫中生出,蚊子从腐烂的黄守瓜虫中生出,羊奚草生在不长笋的竹根上。老竹生青宁虫,青宁生豹,豹生马,马生人,人又复归于自然。万物都是出于自然,又归于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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