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9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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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大宗师》原文与翻译

大宗师【大宗师原文】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

大宗师

【大宗师原文】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也,崔乎其不得已也!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也!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大宗师译文】

知道天的自然运作,知道人的主观所为,其知识就达到极点了。知道天道运化的自然原理,这是由于顺应自然的道理而得知;知道人的后天所为,这是用人类智力所能知道的道理,去顺应智力所不知道的东西,以保持长寿,这是最聪明的。尽管如此还是有问题。知识有赖于其所反映的对象而后方能判断其是否正确,因为事物的真相不易认识,故难以确定。何以知道我所说的天道自然不是人为呢?我所说的人为不是天道自然呢?只有真人才能知道。

什么叫真人?古时候的真人,不违逆微少,不自恃成功,不考虑什么事情。像这样的人,错过了时机而不追悔,一帆风顺也不自得。像这样的人,登高不发抖,下水不觉湿,入火不觉热。知识达到了道的境界就是这样的。

古时候的真人,睡觉时不做梦,醒来时无忧无虑,饮食不求精美,呼吸深长。真人的气息直达脚跟,普通人的仅存在咽喉。辩论中被人所屈服的人,话语咽塞在喉头就像要呕吐一样。凡嗜欲深的人,他的天机就浅薄了。

古时候的真人,不知道贪生,不知道怕死。他出生的时候不欣喜,入土的时候不拒绝,无拘无束地去了,自由自在地来了,死生不过如此而已。不忘记他自己的来源,也不追求他自己的归宿。获得了生命欣然接受,失去了生命则复归自然。这就叫不用心智去损害道,不用人为去帮助天,这就叫作真人。像这样的人,他心里忘记了一切,他的容貌寂静安详,他的额头宽广而恢宏,严肃像秋天一样,温暖像春天一般,喜怒如同四时运行一样自然,顺应事物的变化随遇而安,人们无法测知他的底蕴。所以圣人用兵,灭亡了敌国而不失掉民心;恩泽施及万世,并不是出于有意爱人之心。所以,有意与万物相通,就不是圣人;有偏爱,就不是仁人;揣度时势,就不是贤人;利害不能相通为一,就不是君子;求名而丧失自己的天性,就不是有学之士;丧身忘性,就不是役使世人的人。例如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馀、纪他、申徒狄,都是被别人役使,使别人安适,而不能自己使自己安适的人。

古时候的真人,他的形体高大而不崩坏,好像不足却无须承受;安闲特立却不固执,胸怀宽广而不浮华;他那舒畅的样子好像非常高兴,一举一动又好像不得已;他那和蔼的样子令人备感可亲,他那宽厚的样子令人归依;他精神宽广犹如辽阔的世界,高远超迈而不可限量;他沉默不语好像封闭了感觉,心不在焉好像忘记了要说的话。他以刑法为主体,以礼仪为羽翼,以智慧适应时变,以道德为依据。以刑法为主体,就是从容地去杀罚;以礼仪为羽翼,就是顺应世俗行事;以智慧适应时变,就是不得已而随机应变;以道德为依据,就是行事遵循天道。所以,他所喜好的是天人合一,他不喜好的也是天人合一。不管认为天人是否合一,它们都是合一的。认为天人合一就是与自然同类,认为天人不合一就是与人同类。把天和人视为不是相互对立的,这就叫作真人。

【大宗师原文】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大小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大宗师译文】

死生是命,如同日夜交替的永恒变化一样,是自然的规律。有许多事情是人力所无法改变的,这是万物所固有的常情。人们认为天是生命之父,而终身敬仰它,何况那独立超绝的大道呢!人们认为国君的地位比自己高贵,尚且为之舍身效忠,何况那主宰万物的大道呢!

泉水干了,鱼儿一同困在陆地上,用湿气互相呼吸,用口沫互相湿润,倒不如在江湖里互相忘记。与其赞誉尧而非议桀,不如把两者都忘掉,而同化于大道。

天地给我以形体,用生使我勤劳,用衰老使我安逸,用死使我安息。因此,把生存看作好事的,也必然把死亡看作好事。把船藏在山谷中,把山藏在深泽里,应该说是很牢靠了,可是半夜里有一个大力士把山谷和深泽背走了,糊涂人还不知道呢!把小东西藏在大东西里是适宜的,但不免要亡失。若是把天下藏在天下就不会亡失了,这才是事物永恒的至理。仅仅获得了人的形体就那么高兴,而大道能变化出成千上万的像人形一类的东西,无穷无尽,那么这种欢乐岂可计算得清楚呢?因此,圣人要遨游于物不会失去境地而和大道共存。对于老少生死都乐于安顺的人,人们尚且去效法,何况那万物之根本,一切变化所依赖的大道呢!

【大宗师原文】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豨韦氏得之,以挈天地;

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大宗师译文】

大道是真实存在的,但它没有作为,没有形迹;大道可以心传而不可以口授,可以心得而不可以目见;它自为根本,在没有天地以前就已存在;它生出了鬼神和天地,生出苍天和大地;它在太极之上而不算高,在六极之下而不算深,先于天地存在而不算久,长于远古而不算老。豨韦氏得到了它,用以提举天地;伏羲氏得到了它,用以调和元气;北斗星得到了它,永远不改变方位;日月得到了它,永远运行不息;堪坏得到了它,用以掌管昆仑;冯夷得到了它,用以游于大川;肩吾得到了它,用以安居泰山;黄帝得到了它,用以登上云天;颛顼得到了它,用以安居玄宫;禺强得到了它,用以立于北极;西王母得到了它,用以坐于少广之山,无人知道她的起始,也无人知道她的终结;彭祖得到了它,可以上及有虞的时代,下及五霸;傅说得到了它,能够辅佐武丁治理天下,乘驾着东维星和箕尾星,而和众星并列。

【大宗师原文】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

曰:“吾闻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

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

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於讴,於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大宗师译文】

南伯子葵向女偊说:“你的年龄很大了,容貌却如同儿童一般,这是什么缘故呢?”

女偊说:“我得道了。”

南伯子葵说:“道可以学得到吗?”

女偊说:“不!不可以!你不是学道的人。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没有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没有圣人之才。我想用圣人之道教他,或许他可以成为圣人吧!不然的话,将圣人之道告诉有圣人之才的人,也是容易领悟的。我还是坚持告诉他,三天之后,他能将天下置之度外;他已经将天下置之度外了,我又坚持了七天,他可以将一切事物置之度外了;已经把一切事物置之度外了,我又坚持了九天,他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心境就能豁然开朗;心境已经豁然开朗,就能够真正领悟到大道;领悟到大道,就可以不受时空的限制;不受时空的限制,就无所谓生死。对决定命运的主宰者来说,它本身是没有生与死的问题的。道对于万物,无不相送,无不相迎;无不毁坏,无不生成。这就叫作‘撄宁’。所谓‘撄宁’,就是在复杂纷纭的变化中不受干扰而保持宁静自如的心境。”

南伯子葵说:“你从哪里得来的道呢?”

女偊说:“我是从副墨的儿子那里得来的,副墨的儿子是从诵读的孙子那里得来的,诵读的孙子是从目见那里得来的,目见是从耳闻那里得来的,耳闻是从实行那里得来的,实行是从歌吟那里得来的,歌吟是从静默那里得来的,静默是从空旷那里得来的,空旷是从物源那里得来的。”

【大宗师原文】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跰而鉴于井〔跰:步履蹒跚。〕,曰:“嗟呼!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子祀曰:“女恶之乎?”

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大宗师译文】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个人相互交谈说:“谁能够把无当作头,把生当作脊梁,把死当作屁股,谁能知道生死存亡是一体的,我们就和他交朋友。”四个人相视而笑,心心相印,于是就结为朋友。不久,子舆生病了,子祀去探望他。子舆说:“伟大啊!造物者,竟然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子舆弯腰驼背,五脏的穴位朝上,面颊藏在肚脐下,肩膀高过头顶,发髻朝天。阴阳二气错乱不和,他却心情安闲若无其事,步履蹒跚地走到井边,照了照自己的影子说:“哎呀!造物者又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

子祀说:“你厌恶吗?”

子舆说:“不!我为什么厌恶?假使把我的左臂变成鸡,我就用它来打鸣报晓;假使把我的右臂变成弹丸,我就用它打鸟烤了吃;假使把我的屁股变成车,把我的精神变成马,我就乘坐着它,哪里还用得着另外去寻求车马呢!而且,得生是时机,死去是顺应,安于时机而顺应变化,就不会受哀乐之情的影响。这就是古时候所说的解除束缚。那些不能自求解脱的人,是因为被外物束缚住了。人不能胜天已由来已久,我又有什么厌恶的呢?”

不久,子来生了病,气喘吁吁,将要死了。他的妻子围着他哭泣。子犁前去探望,对子来的妻子儿女说:“去!躲开!不要惊动变化的人!”他靠着门对子来说:“伟大啊!造化者,又要把你变成什么呢?要让你到什么地方去呢?要把你变成鼠肝吗?要把你变成虫子的臂膀吗?”

子来说:“儿子对于父母,无论是东西南北,都要唯命是从。阴阳对于人,何止父母对待儿女,它要我死而我不听从,我就大逆不顺了,它有什么罪过呢?天地给我形体,用生使我劳苦,用老使我清闲,用死使我安息。所以善待我赋予我生命的,同样会善待我让我自然死亡。现在有一个铁匠铸铁造物,铁跳起来说:‘一定要把我铸造成镆铘宝剑!’铁匠必定会认为这是块不吉祥的铁。现在偶然成了人的形状,就喊着:‘我是人!我是人!’造化者必定会认为这是不吉祥的人。现在就把天地视为大熔炉,把造化者视为铁匠,去哪里而不可呢!”子来说完后酣然睡去,又自在地醒来。

【大宗师原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

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溃痈〔、痈:脓疮之类。〕。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

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

子贡曰:“敢问其方?”

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子贡曰:“敢问畸人?”

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大宗师译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个人相互交谈说:“谁能够相交出于无心,相助出于无为呢?谁能够登天游雾,跳跃于无极之中,忘记了生死,而没有止境?”三个人相视而笑,心心相印,于是就结为朋友。

漠然之中过了不久,子桑户死了,尚未安葬。孔子听说了,就叫子贡去助理丧事。子贡前去,看到孟子反和子琴张一个在编曲,一个在弹琴,相互唱和道:“哎呀桑户啊!哎呀桑户啊!你已经归本返真了,而我们还生存在人间啊!”子贡上前问:“请问对着尸体歌唱,合乎礼吗?”

他们相视而笑,说:“你哪里知道礼的意义呢?”

子贡回去后,将其所见告诉孔子,说:“他们是什么人呢?不讲修行而把形骸置之度外,对着尸体唱歌,面不改色,真是无法说清楚。他们是什么人呢?”

孔子说:“他们是游于方域之外的人,而我是游于方域之内的人。方域之外和方域之内彼此不相干,而我让你前去吊唁,这是我的浅陋了。他们和造物者为友,遨游于天地之间,同气合为一体。他们把生视为身体的赘瘤,把死视为溃烂的毒疮。像这个样子,又哪里知道死生先后的区别呢!依靠各种不同的物质,聚合成一个形体;遗忘了肝胆,遗忘了耳目;视生死变化如循环反复没有始终;茫茫然徘徊于尘世外,逍遥于无所为的事业之中。他们又怎么能糊涂昏乱地拘泥于世俗之礼,以表演给众人观看呢!”

子贡说:“那么您是依从哪一方呢?”

孔子说:“我是受天惩罚的人。尽管如此,我愿意和你共同追求方外之道。”

子贡说:“请问有什么方法?”

孔子说:“鱼儿相互追寻水源,人们相互向往大道。相互寻找水源的,挖掘水池来供养;相互向往大道的,安然无事就天性自得。所以说:鱼游于江湖就忘记一切而自由快活,人游于大道就忘记一切而逍遥自在。”

子贡说:“请问那些不合于俗的异人是什么样的人?”

孔子说:“异人就是不同于世俗之人而效法自然的。所以说:天道中的小人乃是人间的君子,人间的君子乃是天道中的小人。”

【大宗师原文】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大宗师译文】

颜回问孔子说:“孟孙才的母亲死了,他哭泣没有眼泪,心中不忧伤,居丧不悲哀。三种哀痛和表示他一种也没有,竟然还以善于居丧闻名鲁国。怎么无其实而得到虚名的呢?我觉得很奇怪。”

孔子说:“孟孙氏已经尽了居丧之道,而且他还超过了那些所谓懂得丧礼的。丧事本应简化,只是世俗难以做到,然而他已经有所简化了。孟孙氏不知道什么是生,不知道什么是死,不知道迷恋生前,不知道惦念死后。他把生死视为物的变化,以应付那不可知的变化而已!将要变化,怎么能知道那不变化的情形呢?将不变化,又怎么能知道那已经变化的情形呢?我和你都是在做梦还没有觉醒啊!孟孙氏认为其母虽有形体的惊动而没有心神的损伤,虽有惊扰而没有精神的死亡。孟孙氏独自觉醒,别人哭他也随着哭,这就是他所以那个样子的原因。世人互相称说这是我,其实哪里能够确知就真的是我呢!比如你梦作鸟在高空飞翔,梦作鱼在深渊遨游,而现在在这里和我交谈的你,不知是醒着呢,还是在做梦呢?遇到适意的事情来不及笑,真正从内心发出的笑声事先未曾流露出来,听任自然的安排而顺应变化,就可以进入与寥廓无涯的天道同一的境界。”

【大宗师原文】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

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

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

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

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万物而不为义〔:调和。〕,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大宗师译文】

意而子拜见许由,许由说:“尧用什么教导你呢?”

意而子说:“尧对我说:‘你一定要实行仁义而明辨是非。’”

许由说:“你为什么还到这里来?尧既然用仁义给你施行了墨刑,用是非给你施行了劓刑,你怎么能够逍遥自在地游于变化的境界呢?”

意而子说:“即使这样,我还是希望游于这个境界之中。”

许由说:“不行。盲人无从欣赏眉目颜色的姣好,也无从欣赏彩色锦绣的华丽。”

意而子说:“无庄失去自己的美丽,据梁失去自己的力气,黄帝失去自己的智慧,都是陶冶锻炼成的。怎么知道造物者不会养好我遭受墨刑的伤痕,修补我遭受劓刑的残缺,使我以完整的躯体追随先生呢?”

许由说:“咦!这是不可知的。不过我可以给你说个大略:我的大宗师啊!我的大宗师啊!调和万物而不是为了义,恩泽及于万世而不是为了仁,长于上古而不算老,覆载天地、雕刻众物的形象而不是为了显示技巧。这就是逍遥游的境界啊!”

【大宗师原文】

颜回曰:“回益矣。”

仲尼曰:“何谓也?”

曰:“回忘仁义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忘礼乐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坐忘矣。”

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

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大宗师译文】

颜回说:“我进步了。”

孔子说:“何以见得呢?”

颜回说:“我忘掉仁义了。”

孔子说:“很好,但还不够。”

过了几天,颜回又见孔子,说:“我进步了。”孔子说:“何以见得呢?”

颜回说:“我忘掉礼乐了!”

孔子说:“很好,但还不够。”

过了几天,颜回又见孔子,说:“我进步了!”孔子说:“何以见得呢?”

颜回说:“我能坐忘了。”

孔子吃惊地说:“什么叫坐忘?”

颜回说:“遗忘自己的肢体,抛弃自己的智慧,离开躯体而除去心智,和大道融为一体,这就叫坐忘。”

孔子说:“和万物融通就没有偏好,顺应万物的变化就不会偏执。你果然是贤人啊!我愿意追随着你。”

【大宗师原文】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

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大宗师译文】

子舆和子桑是好朋友。大雨一连下了十天,子舆说:“子桑大概要饿病了吧!”于是就带着饭去送给他吃。走到子桑的门口,听到里边又像唱歌又像哭泣,子桑弹着琴唱道:“父亲吗?母亲吗?天吗?人吗?”那声音微弱急促。

子舆走进去,问道:“你唱歌为什么这种调子?”

子桑说:“我正在想使我贫困到这般地步的原因,然而不得其解。难道父母愿意要我贫困吗?天无私地覆盖着一切,地无私地承载着一切,天地岂能让我贫困到这般地步?使我贫困的原因实在找不出来!然而我却落到这般地步,这是由于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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