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9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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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渔父》原文、译文

渔父【原文】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须眉交白,被发揄袂,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曲终而招子贡、子路,二人俱对。客指孔子曰:“彼何为者也?”子路对曰:“鲁之君子也。”客问其族。子路对曰:“族孔氏。”客曰:“孔氏者何治也?”子路未应,子贡对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义,饰礼乐...

渔父

【原文】

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须眉交白,被发揄袂,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曲终而招子贡、子路,二人俱对。

客指孔子曰:“彼何为者也?”

子路对曰:“鲁之君子也。”

客问其族。子路对曰:“族孔氏。”

客曰:“孔氏者何治也?”

子路未应,子贡对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义,饰礼乐,选人伦。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将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

又问曰:“有土之君与?”

子贡曰:“非也。”

“侯王之佐与?”

子贡曰:“非也。”

客乃笑而还,行言曰:“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劳形以危其真。呜呼!远哉,其分于道也!”

子贡还,报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圣人与?”乃下求之,至于泽畔,方将杖拏而引其船,顾见孔子,还乡而立。孔子反走,再拜而进。

客曰:“子将何求?”

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绪言而去,丘不肖,未知所谓,窃待于下风,幸闻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

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学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修学,以至于今,六十九岁矣,无所得闻至教,敢不虚心!”

客曰:“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固天之理也。吾请释吾之所有而经子之所以。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离位而乱莫大焉。官治其职,人忧其事,乃无所陵。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征赋不属,妻妾不和,长少无序,庶人之忧也;能不胜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禄不持,大夫之忧也;廷无忠臣,国家昏乱,工技不巧,贡职不美,春秋后伦,不顺天子,诸侯之忧也;阴阳不和,寒暑不时,以伤庶物,诸侯暴乱,擅相攘伐,以残民人,礼乐不节,财用穷匮,人伦不饬,百姓淫乱,天子有司之忧也。今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而擅饰礼乐,选人伦,以化齐民,不泰多事乎!

“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谓之摠;莫之顾而进之,谓之佞;希意道言,谓之谄;不择是非而言,谓之谀;好言人之恶,谓之谗;析交离亲,谓之贼;称誉诈伪以败恶人,谓之慝;不择善否,两容颊适,偷拔其所欲,谓之险。此八疵者,外以乱人,内以伤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谓四患者:好经大事,变更易常,以挂功名,谓之叨;专知擅事,侵人自用,谓之贪;见过不更,闻谏愈甚,谓之很;人同于己则可,不同于己,虽善不善,谓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无行四患,而始可教已。”

孔子愀然而叹,再拜而起曰:“丘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围于陈蔡。丘不知所失,而离此四谤者何也?”

客凄然变容曰:“甚矣,子之难悟也!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子审仁义之间,察同异之际,观动静之变,适受与之度,理好恶之情,和喜怒之节,而几于不免矣。谨修而身,慎守其身,还以物与人,则无所累矣。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

孔子愀然曰:“请问何谓真?”

客曰:“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其于人理也,事亲则慈孝,事君则忠贞,饮酒则欢乐,处丧则悲哀。忠贞以功为主,饮酒以乐为主,处丧以哀为主,事亲以适为主。功成之美,无一其迹矣;事亲以适,不论所以矣;饮酒以乐,不选其具矣;处丧以哀,无问其礼矣。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故不足。惜哉,子之蚤湛于人伪而晚闻大道也!”

孔子又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敢问舍所在,请因受业而卒学大道。”

客曰:“吾闻之,可与往者与之,至于妙道;不可与往者,不知其道,慎勿与之,身乃无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剌船而去,延缘苇间。

颜渊还车,子路授绥,孔子不顾,待水波定,不闻絮音而后敢乘。

子路旁车而问曰:由得为役久矣,未尝见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万乘之主,千乘之君,见夫子未尝不分庭抗礼,夫子犹有倨敖之容。今渔父杖拏逆立,而夫子曲要磬折,言拜而应,得无太甚乎?门人皆怪夫子矣,渔人何以得此乎?”

孔子伏轼而叹曰:“甚矣,由之难化也!湛于礼义有间矣,而朴鄙之心至今未去。进,吾语汝!夫遇长不敬,失礼也;见贤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不精,不得其真,故长伤身。惜哉!不仁之于人也,祸莫大焉,而由独擅之。且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今渔父之于道,可谓有矣,吾敢不敬乎!”

【译文】

孔子在缁帷之林中游历,坐在杏坛上休息。弟子们读书,孔子弹琴唱歌。乐曲还未弹到一半,有一个渔父下船走了过来,他的胡须眉毛全白了,披发挥袖,沿着河岸上来,到了陆地便停住了,左手按着膝盖,右手托腮,听孔子弹琴。乐曲一停,他便招呼子贡和子路二人过来问话,子贡两人便回答了渔父的问话。

渔父指着孔子问:“他是干什么的?”

子路回答说:“他是鲁国的君子。”

渔父问孔子的姓氏。子路回答说:“他姓孔。”

渔父问:“孔氏有何作为?”

子路没有吭声,子贡回答说:“孔氏性守忠信,身行仁义,修饰礼乐,制定人伦。对上忠于君主,对下教化平民,以利于天下。这就是孔氏的所作所为。”

渔父问:“他是国君吗?”

子贡说:“不是。”

渔父又问:“是侯王的辅臣吗?”

子贡说:“也不是。”

于是渔父笑着往回走,边走边说:“仁义倒是仁义,只恐怕难免身心受累,苦心劳身以危害天性。唉,离道太远了!”

子贡回来,告诉了孔子。孔子推开琴起身说:“他是圣人啊!”于是就去追他,赶到河边,渔父正要摇桨开船,回头看见孔子,就转过身来站起。孔子后退几步,行了礼走上前去。

渔父问:“你有什么事相求吗?”

孔子说:“刚才先生只说了个开头就走了,我愚陋不才,未解其意,恳望先生赐教,即使有幸听到先生的咳嗽声,对我也会有很大的教益。”

渔父说:“咦!你谦虚好学竟然到了这样的程度。”孔子再行拜礼,起来说:“我从小修学,到现在已经六十九岁了,还没有听到过最好的教导,岂敢不虚心!”

渔父说:“同类相从,同声相应,这是固有的自然之理。我想就我所知道的分析你的所为。你的所为,都是人事。天子、诸侯、大夫、庶人,这四种人各安其位,天下就会大治,他们离弃本位就会大乱。官吏尽其职守,百姓操心其事,就不会发生混乱。所以,田荒屋坏,衣食不足,拖欠赋税,妻妾不和,长幼无序,这是庶人所忧虑的;能力不能胜任,公务处理不善,行为不清不白,部下不尽其职,功绩不够显赫,爵禄不能保持,这是大夫所忧虑的;朝廷没有忠臣,国家混乱不堪,工技不够精巧,贡品不够完美,春秋朝见失序,不顺天子之意,这是诸侯所忧虑的;阴阳不和,寒暑失时,伤害众物,诸侯暴乱,擅自互相攻伐,残害人民,礼乐不合制度,财用匮乏,人伦失序,百姓淫乱,这是天子和主管官吏所忧虑的。现在你既然上无君侯有司的权势,下无大臣职事的官位,却擅自修饰礼乐,制定人伦,教化平民,岂不是太多事了吗?

“而且,人有八种毛病,事有四种祸患,不可不明察,不属于自己所管的事却要去管,叫作‘摠’;别人不理睬却屡屡进言,叫作‘佞’;迎合别人的心意说恭维的话,叫作‘谄’;不辨别是非而进言,叫作‘谀’;喜欢议论别人的短处,叫作‘谗’;挑拨离间别人的亲情关系,叫作‘贼’;称誉奸诈虚伪的人,败坏自己所憎恶的人的名声,叫作‘慝’;不分善恶,两面讨好,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叫作‘险’。这八种毛病,在外扰乱他人,在内伤害自身,君子不与他交友,明君不用他为臣。所谓四种祸患是:喜欢办理大事,标新立异,以沽名钓誉,叫作‘叨’;独断专行,恃势凌人,刚愎自用,叫作‘贪’;见错不改,听人劝谏后反而变本加厉,叫作‘很’;和自己意见相同的就称赞,与自己意见不同的即使好也不说好,叫作‘矜’。这就是四种祸患。能够去掉八种毛病,不做四种祸患之事,才可以接受教导。”

孔子悲伤叹气,再行拜礼说:“我两次被鲁国驱逐,卫国不让居留,在宋国受伐树之辱,被围困于陈蔡之间。我不知道有什么过失,而受到这四次侮辱?”

渔父凄然变色说:“你真是执迷不悟啊!有个人害怕自己的影子,厌恶自己的足迹,为了摆脱自己的影子和足迹而跑,抬脚越快足迹越多,跑得越快影子却不离身,他还自以为太慢,于是快跑不停,终于筋疲力尽而死。他不知道走到阴暗的地方使影子消失,静止不动使足迹不再出现,太愚蠢了!你倾心于仁义之间,分辨同异的界限,观察动静的变化,调节取舍的尺度,疏导好恶的情感,调和喜怒的分寸,却几乎不免于祸患。你要谨慎地修身,持守本真,与人无争,这样就没有拖累了。现在你不修身却求之于人,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孔子惶恐惭愧地说:“请问什么是真?”

渔父说:“真就是精诚之至。不精不诚,就不能感动人。所以,强装哭泣的人虽然悲戚却不哀伤,强装发怒的人虽然严厉却无威势,强装亲善的人虽然笑却不和悦。真正的悲痛没有声而哀伤,真正的愤怒没有发作而威严,真正的亲善没有笑容而和悦。真情存在于内心的,神色表现于外表,这就是贵真。将它用在人的伦理上,事亲则慈孝,事君则忠贞,饮酒则欢乐,处丧则悲哀。忠贞以建立功绩为主,饮酒以欢乐为主,处丧以悲哀为主,侍奉双亲以和顺为主,功绩的完美,不局限于一种途径。侍奉双亲使他们安适,不讲究用什么办法;饮酒以欢乐,不挑选酒具;处丧以悲哀,不拘泥于礼仪。礼仪,是世俗人为的东西;真性,是禀受于自然的,不可变易。所以圣人效法自然而珍重本真,不受世俗的约束。愚昧的人正好与此相反。不能效法自然而体恤人,不知道珍重本真,平平庸庸而随世俗变化,所以不足。可惜啊,你沉溺于人情世故太早而闻知大道太晚了!”

孔子又再拜而起说:“今天我遇到您,真是幸运。若先生不以收我为徒感到羞耻的话,我想接受先生的亲身教导。敢问先生住在何处,请让我跟随您受业而学习大道。”

渔父说:“我听说,能够体会的就传授给他,可以领悟妙道;不能体会的,就不懂道,小心不要传授给他,自身就不会有过失。你好好努力吧!我要离开你了,我要离开你了!”于是撑船而去,沿着河边的芦苇丛走远了。

颜渊掉转车子,子路递过车绳,孔子不回头,等到水波平息,听不到船桨的声音才敢上车。

子路靠近车子问:“我做您的弟子已经很久了,还未曾见过先生待人如此之恭敬。即使是万乘之主、千乘之君,见了先生也要以礼平等相待,先生还有傲慢之容。现在渔父手持船桨对面站着,而先生却恭恭敬敬地弯腰鞠躬,答话前都要行礼,是不是太过分了?弟子们都在怪先生,渔夫怎么会受到您的这般尊敬?”

孔子伏在车轼上叹气说:“你真是难以教化啊!你长期沉湎在礼义之中,而粗鄙的心理至今还没有除去。过来,我告诉你!遇到长者不恭敬,这是失礼;见到贤者不尊重,这是不仁。他若不是圣人,就不能使人谦下;对人谦下而不精诚,就不能得到真,所以常常伤身。可惜啊!不仁对于人来说,是最大的祸患,而你却偏偏就是这样。而且道是万物的渊源,众物失去道便死亡,获得道便生机勃勃,做事违背道则失败,顺应道则成功。所以道的所在,圣人尊敬它。现在渔父对于道,可以说是胸中怀有,我岂敢不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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