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9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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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人间世》原文、译文

人间世【原文】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

人间世

【原文】

颜回见仲尼,请行。

曰:“奚之?”

曰:“将之卫。”

曰:“奚为焉?”

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

“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火,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

“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

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

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

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

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

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回曰:“敢问心斋。”

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

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译文】

颜回拜见孔子,向他辞行。

孔子问:“你到哪里去?”

颜回说:“到卫国去。”

孔子又问:“去干什么?”

颜回说:“我听说卫国的国君,年壮气盛,行为独断专横。处理国事轻举妄动,认识不到自己的过错。他轻率用兵,将人民置于死地,死者遍野,形如枯草,人民已经走投无路了!我曾经听您说过:‘已经治理好的国家可以离开,正处在危难中的国家则应前往,正如医生的使命就是治疗病人一样。’我想以此行实践先生的教诲,或许可以使这个国家得救!”

孔子说:“唉!你去了恐怕要遭受刑罚啊!‘道’是不能喧杂的,喧杂就多事了,多事就要混乱,混乱就要引起忧患,这样连自己也不能自救。古代的圣人,先充实自己,然后再去扶持别人。如果自己都站不稳,还怎么去纠正暴君的行为呢!你知道‘德’之所以败坏,‘智’之所以横出的原因吗?道德败坏是由于追求名利,智慧横出是因为争胜。名利是导致人们互相倾轧的根源,智慧是人们互相争胜的工具。这两者都是凶器,都不是处世的正道。

“而且,一个人虽然道德纯厚、行为诚实,但还是不能被他人所了解;即使不和别人争夺名利,也未必为人所理解。你强用仁义法度的议论在暴君面前陈述,就会被认为是用别人的罪过来换取自己的美德,把你这种行为认为是害人。害别人的人,别人一定要反过来害他。你恐怕要被人家所害。

“如果说卫君喜爱贤才而厌恶坏人,何用你去显示自己呢?除非你不进谏,否则卫君一定会抓住你的漏洞,以他的辩才与你相斗。这时候,你的眼光惑乱了,表情缓和了,口里只是讲一些营救自己的话,容貌也卑恭了,内心也就依顺他的意见了。这是用火去救火,用水去救火,可谓越救越糟糕。开始就依顺他,以后就永远依顺他了。如果你得不到他的信任,还要对他强加谏诤,那就必定死在暴君的面前了。

“从前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都是因为他们德性修养好,以属下的地位爱抚国君的人民,触犯了居于上位的君主的意志,以致君主因为他们的修养太好而陷害他们。这就是好名的结果啊!

“从前尧攻丛、枝、胥敖,禹伐有扈,使这些国家成了废墟,人民伤亡,国君遭受刑戮。这是由于他们不断用兵,贪利不已。这都是争名贪利的结果,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名和利的欲念,连圣人都不能克服,何况你呢!尽管这样,你一定有自己的想法,且说给我听听。”

颜回说:“我正直而谦虚,勤勉行事而意志专一,这样可以吗?”

孔子说:“不!不可以!卫君骄横暴虐,喜怒无常,人们都不敢违背他的意志,他压制别人的劝谏,使人们顺从自己的主张。这种人不断用小德逐渐感化他都不成,何况用大德规劝他,让他立即悔悟呢?他必定固执不化,即使表面附和而内心仍是固执己见,你的办法有什么用呢!”

颜回说:“那么,我用内直而外表恭顺、成而上比的美德去感化他。所谓内直,就是以天为师。所谓以天为师,就是认定天子和自己都是天生的,不计较别人对自己的言行是称赞还是指责。如果这样,人们就称他为童子。这就叫以天为师。所谓外表恭顺,就是与一般人一样。执笏、跪拜、鞠躬、拱拳,这是人臣应尽的礼节。人们都这样做,我敢不这样做吗?做人们都做的事,别人就无法指责。这就是叫以人为师。所谓成而上比,就是以古为师。我所说的话虽然都是教化、诤谏方面的内容,但那是古来就有的,并不是我创造的,虽然其言直率却也不会获罪。这就叫以古为师。这样可以吗?”

孔子说:“不!不可以!你纠正人家的方式方法太多而又不通达。虽然浅陋,却是可以免罪的。但是,只有如此而已,怎么能够感化别人呢!你太固执己见了。”

颜回说:“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请先生赐教。”

孔子说:“你先斋戒,我再告诉你。有心去做事,难道容易吗?如果以为容易,那是与天理不合的。”

颜回说:“我家贫穷,不饮酒,不吃荤,已经好几个月了。这样可以算是斋戒了吧?”

孔子说:“那是祭祀的斋戒,而不是‘心斋’。”

颜回说:“请问什么是‘心斋’?”

孔子说:“你专心致志,不要用耳去听,而要用心去听;不要用心去听,而要用气去听。用耳去听只能得到无意义的声音,用心去听只能得到幻灭无常的现象。气是空虚的,却能容纳万物。唯心有道才能集结在空虚之中,因为道本身也是虚的。所以说,空明的心境就是心斋。”

颜回说:“我没有接受先生的‘心斋’教诲时,实实在在地感觉到颜回的存在;接受了心斋的教诲之后,就觉得不曾有颜回了。这可以称为虚吗?”

孔子说:“这就对了!我告诉你:你就像游玩一般进入藩篱之内,不为名利动心,人家听你的意见就讲,不听就不讲。不要提什么治国方案,处理任何事情都寄托于不得已,这样就差不多了。一个人不走路容易,走路不踩地则是很难的。被他人驱使就容易做假,顺其自然而行就难以做假。只听说过有翅膀才会飞,没听说过没有翅膀而会飞的;只听说过用智慧去求得知识,没听说过不用智慧可求知识的。看那个空虚的境界,空虚的室内生出白光来,善福就聚集于此。如果心境不能宁静,身体即使静坐而精神却外驰了。使耳目感官向内通达而不用心智,鬼神也会来归附,何况是人呢!这就是顺应万物的变化,禹、舜处世的关键,伏羲、几蘧终身奉行的准则,何况一般人呢!”

【原文】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吾甚慄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太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太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夫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心厉。克核大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译文】

叶公子高将要出使齐国,他向孔子请教说:“楚王赋予我的使命很重大。齐国对待外国的使者,总是态度很恭敬,办事却拖拖拉拉。我对一个普通人都难以感化,何况诸侯?对此我很害怕。先生常对我说:‘凡事不论大小,很少有不靠道术而成功的。若是事情不成功,必定会受到惩罚;若事情成功,必定会忧劳成疾。无论成功还是不成功都不会造成灾难的,只有那大德之人才能做到。’我平时饮食粗糙不求精美,家里烧火做饭的不会因为热而求清凉。现在我早上接受了使命,晚上就要饮清凉解热之剂,这是急出内火了吧!我的使命还没有进行,就已经忧愁成疾;如果事情再办不成,必定还要受到惩罚,真是祸不单行啊!为人臣子的,对双重之祸实在受不了,请先生教我解困之良策!”

孔子说:“天下有两大法则:一个是命,一个是义。子女爱父母,这是命,是无法解释清楚的;臣子事君,这是义,无论任何国家都不能没有君,是没有办法可以逃避的。这就是所谓大法则。因此,子女养父母,无论什么境况都要使他们安适,这是尽孝的极点;臣子事君,无论什么事情都要竭尽全力,这是尽忠的极点。懂得调养自己心性的人,不受哀乐情绪的影响,知道事情无可奈何而安于命,这就是德性的极点了。为人臣子的,当然有不得已的事情,但如果根据实际情况去做而忘却自身,哪里有工夫产生贪生怕死的念头呢!你去做就行了!

“我还想把听到的一些道理再给你说一说:大凡国与国相交,邻近的国家必定以信用去亲顺,相隔遥远的国家则必定用忠诚的语言去交结。用语言交结,就必须靠使臣去传达。传达两国相喜或相怒的话,是天下最难的事情。说两国都喜欢的话,必然虚增许多好话;说两国都愤怒的话,则必然虚增许多坏话,凡是虚增的话都是失真的,失真得难以使人相信,那传话的使臣就要遭殃了。所以格言说:‘要传常情,不要传达失真的言辞,这样传话的人或许可以保全自己。’

“那些以技巧角力的人,开始的时候明来明去,但往往最后就使用起阴谋来了,发展到极点就诡计百出;以礼饮酒的人,开始的时候规规矩矩,但往往最后就沉醉迷乱,发展到极点就放荡狂欢了。任何事情都是这样,起初彼此谅解,但往往最后就互相欺诈了;开始的时候很简单,到后来就变得复杂艰巨了。语言是风波,传达语言则有得有失。风波容易流动,失实最容易发生危险。所以,愤怒的发作没有别的原因,就是由于花言巧语偏激失当所致。野兽临死的时候狂乱而叫,勃然发怒,于是产生了害人的念头。凡事苛刻计较太甚,则必然招致别人的报复,而他自己还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如果他自己还执迷不悟,谁知道他会有什么下场!所以格言说:‘不要改变所要传达的命令,不要强求事情的成功,超过正常尺度,就是犯了夸大失实的错误。’改变所要传达的命令和强求事情的成功,都会把事情办坏。成就一件好事需要很长的时间,但破坏一件事情却悔之莫及,请谨慎啊!顺应万物以逍遥自在,寄托于不得已而保养心性,这是最好的处世之道。何必刻意去完成所受的使命!与其如此,不如顺乎自然地去行事。当然这也是很难做到的。”

【原文】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译文】

颜阖被聘去当卫灵公太子的师傅,他去请教蘧伯玉说:“有这样一个人,他天性残忍。如果无原则地和他相处,就会危害我们的国家;坚持原则和他相处,则会危害我自身。他的聪明可以知道别人的过错,但不知道别人为什么要犯这样的过错。遇到此情况,我该怎么办呢?”

蘧伯玉说:“你问得很好!要小心谨慎,首先端正你的行为!表面上最好表现成将就顺从的样子,内心则多存诱导之意,即便如此,这样做仍会有祸患。外表顺从他而又不要陷进去,内心诱导他也不要太明显。如果陷进去连你自己都要毁坏堕落的;诱导太明显,他就会以为你在争名求誉,从而招来大祸。他如果像婴儿那样无知,你也姑且随他像婴儿那样无知;他如果行为没有约束,你也姑且随他那样行为放纵;他如果无拘无束,你也姑且随他那样无拘无束。你这样做了,他就不会挑出你的毛病了。

“你不知道那螳螂吗?它奋力举起臂膀去阻挡车轮,却不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能胜任,这是因为它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才能。小心谨慎啊!你如果经常自我夸耀而触犯了太子,那就和螳螂差不多了!

“你不知道喂养老虎的人吗?不敢拿活物喂它,怕它咬死活物时激起残杀的天性;不敢拿完整的动物喂它,怕它撕裂动物时激起暴怒的天性。养虎的人总是把握它饥饿的时刻,对它暴怒的性情加以引导。老虎和人不属于同类,但却对饲养自己的人很柔顺,这是因为养虎的人顺着它的性子的缘故;老虎伤人,是因为人触犯了它。

“爱马的人,用精致的筐子去接马粪,用珍贵的大蛤壳去接马尿。偶尔有蚊虻叮在马身上,爱马的人若是出其不意地前去扑打蚊虻,马就会因受惊而咬断口勒,毁坏笼头和肚带。本意出于爱,但却因为爱而造成了损失,能不谨慎吗?”

【原文】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

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

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

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译文】

匠石到齐国去,行至曲辕,看见一棵被奉为土地神的树。这棵树很大,可以为几千头牛遮阴,量一量树干有百围之粗,它像山那样高,十仞以上才生树枝,可以造船的树枝就有十几根。观树者人山人海,可匠石看也不看,只顾走自己的路。

匠石的弟子用心看一番,追上匠石,问道:“自从我执斧随先生学艺以来,未曾见过这么好的木材,先生不肯看一看而直往前走,究竟为什么呢?”

匠石说:“算了吧,不要再说了!那是一棵没有用的散木。用它做船船会沉,用它做棺材,棺材很快会腐烂,用它做器具,器具很快会毁坏,用它做门窗,门窗会流出油脂,用它做梁柱,梁柱会被虫蛀,是一株无用之木。正因为它没有一点用处,所以才能如此长寿。”

匠石回家以后,夜里梦见栎树说:“你要用什么东西和我相比呢?把我和文木相比吗?那柤梨橘柚之类结果子的树木,果实熟了就要遭受敲打,蒙受欺凌,大枝被折断,小枝被扭掉。这都是由于它们的有用而终生受苦。它们因此不能享尽天年,而中途夭折,这是自讨世俗之人的摧残,一切东西没有不是这样的。我追求达到无所可用的境地,已经很久了,曾多次几乎被砍死,现在才达到无所可用的目的,这对我来说正是大用。如果我有用的话,还能长到这么大吗?而且,你和我都是物,为什么要互相非议呢?你是将要死的散人,又怎能知道散木?”

匠石醒来,将梦中情形告诉了弟子。弟子说:“它追求无用,但为什么要充当社树呢?”匠石说:“别吭声!你不要说话!它不过是特意挂着社树的招牌,以保全自己罢了,以致被不了解其本意的人讥讽辱骂。如果它不当社树,岂不早就被砍掉了!而且,它所用的保全自己的办法与众不同,你用常理去议论它,不是太过分了吗!”

【原文】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译文】

南伯子綦到商丘去游玩,看到一棵大树,这棵树与众不同,千乘车马都可以隐庇在它的树荫下。子綦说:“这是一棵什么树啊?它必定有奇异的材质!”抬头看它的细枝,弯弯曲曲不能做栋梁;低头看主干,木心旋散不能做棺材;舔一下树叶,嘴就受伤溃烂;闻一闻它,就会使人大醉三日不醒。子綦说:“这真是一棵不材之木,所以才会长得这么大。唉!神人也是这样以不才寄寓大才。”

【原文】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已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译文】

宋国有一处叫荆氏的地方,适宜种植楸树、柏树、桑树。一握、两握粗细的树,想找拴猴子的木桩的人就把它砍去了;三围、四围粗的树,想用作高大屋栋的人就把它砍去了;七围、八围粗的树,贵人和富商想做单幅板棺材就把它砍去了。这些树之所以未能享尽天年而中途丧命于斧子,就是因为有用而招来的祸患。古时祭祀,凡是白额的牛、高鼻的猪、生痔疮的人,都不能用来祭祀河神,这是巫祝都知道的常识。一般人认为不吉祥的,正是神人以为最吉祥的。

【原文】

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獬,足以糊口;鼓策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译文】

有一个形体不全的人,他的脸藏在肚脐里,肩膀高出头顶,发髻冲天,五脏的脉管在背上突起,两股几乎变成两胁。他拿针给人补衣,就足以糊口;给人家卜卦算命,就足以养活十口人。官府征兵时,他满不在乎地游逛于征兵场所;官府征发徭役时,他因为是残疾人而不用服役;官府救济病人时,他领到三钟粟和十捆柴。身体畸形的人,还能自养其身,享尽天年,何况德性奇特的人呢!

【原文】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郤曲郤曲,无伤吾足!”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译文】

孔子到楚国去,楚国的狂人接舆走过孔子的门前,唱道:“凤凰啊,凤凰啊!你的德性为什么衰败了?来世不可等待,往世也不可追回。天下有道,圣人可以成就事业;天下无道,圣人只能保全性命。当今之时,只求免遭刑害,幸福比羽毛还要轻,但谁也不知道怎样去追求;灾难比大地还要重,但谁也不知道怎样才能避免。算了,算了吧!别在人前炫耀自己。危险,危险啊!莫要画地为牢让人盲目钻进去。荆棘荆棘,不要刺伤我的腿!郤曲啊郤曲,不要伤了我的脚!”

山木自讨砍伐,膏火自讨燃烧。桂树可以食用,因而招致砍伐;漆树之汁可以为用,因而招致刀割。世人都知道有用的用处,但却不知道无用的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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