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9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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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盗跖》原文、译文

盗跖【原文】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

盗跖

【原文】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

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

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将奈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距敌,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

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往见盗跖。

盗跖乃方休卒徒于大山之阳,脍人肝而之。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

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之膳!’”

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季,愿望履幕下。”

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

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瞋目,声如乳虎,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此上德也;知维天地,能辩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钟,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谓耳。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下,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菹于卫东门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子之道岂足贵邪?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里。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离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

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孔子仰天而叹曰:“然。”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译文】

孔子和柳下季是朋友,柳下季的弟弟名叫盗跖。盗跖的兵卒有九千人,横行天下,侵犯诸侯,穿室探户,夺人牛马,掠人妇女,无所不为贪利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祀祖宗。所过之处,大国守城,小国避入堡中,成千上万的人饱受着盗跖掠夺的痛苦。

孔子对柳下季说:“做父亲的,必定能管教他的儿子;当兄长的,必定能教导他的弟弟。如果父亲不能管教儿子,兄长不能教导弟弟,那就没有父子兄弟的亲情可言了。现在先生是当世的才士,而弟弟盗跖正为害于天下,你却不能教导他,我暗中为先生感到羞耻。我愿意替先生去说服他。”

柳下季说:“先生说做父亲的必定能管教儿子,当兄长的必定能教导弟弟,如果儿子不听父亲的管教,弟弟不受兄长的教导,即使是先生这样善辩,又能把他怎么样?况且跖的为人,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悍足以拒敌,辩才足以掩饰过错,依顺他的心意,他就高兴,违逆他的心意,他就愤怒,轻易地用语言侮辱人。先生千万不要去。”

孔子不听劝阻,让颜回驾车,子贡护卫,去见盗跖。

盗跖正和部卒在泰山之南休息,细切人肝烹炒而食。孔子下车走上前去,拜见传达说:“鲁人孔丘,闻知将军高义,专程前来拜见。”

传达进去通报。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怒发冲冠,说:“是鲁国那个狡猾虚伪的孔丘吗?替我告诉他:‘你花言巧语,妄称文、武,头戴华丽的帽子,腰束牛皮腰带,胡言乱语,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拨弄是非,以迷惑天下的君主,使天下学士忘掉本性,妄作孝悌,以侥幸求得封侯富贵。你罪大恶极,赶快回去!不然我就要取你的心肝当午餐!’”

孔子再次请求说:“我有幸和柳下季为友,希望能拜见足下。”

传达又去通报。盗跖说:“让他进来!”

孔子快步走进去,避席退步,再拜盗跖。盗跖大怒,叉伸两腿,按剑瞪眼,声如母虎,说:“孔丘过来!你所说的话,顺我的心就留你活命,逆我的心就死!”

孔子说:“我听说,天下的人有三种美德:生得高大,英俊无双,老少贵贱见了他都喜欢,这是上德;知识广博,善于分析各种事物,这是中德;勇敢果断,聚众率兵,这是下德。凡是具有其中一种美德的人,就足以面南称王。现在将军兼备三种美德,身高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鲜丹,齿如齐贝,声音像黄钟一样明亮,却名叫盗跖,我暗中为将军感到羞耻,认为不应当有此恶名。将军若有意听我的,我请求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让他们为将军建造数百里之大城,立数十万户之都邑,尊将军为诸侯,一切重新开始,罢兵休卒,收养兄弟,供祭祖宗。这是圣人才士的作为,也是天下人的愿望。”

盗跖大怒说:“孔丘过来!能够用利禄和言语引诱劝谏的,都属于愚陋的常人。我现在高大英俊,人见人爱,这是我父母的遗传。你即使不赞美我,我难道自己不知道吗?而且我听说,喜欢当面称赞人的,也喜欢背后诋毁人。现在你告诉我为我造大城、聚众民,是想用利禄引诱我而把我当成常人看待,怎么可以长久!城池再大,也没有大过天下的。尧、舜拥有天下,他们的子孙却没有立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他们的后代却已灭绝。这难道不是因为他们利禄太多的缘故吗?而且我听说,古时候禽兽多而人少,于是人都筑巢而居以躲避禽兽,白天拾橡栗,晚上睡在树上,所以称之为有巢氏之民。古时候人不知道穿衣,夏天多存柴草,冬天用来烤火取暖,所以称之为知生之民。神农的时代,睡觉时安安稳稳,起来后舒适自得,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田而食,纺织而衣,没有相害之心,这是道德最高尚的时代。然而黄帝不能做到至德,和蚩尤大战于涿鹿之野,血流百里。尧、舜兴起,设立群臣,汤流放其君主,武王杀纣。从此以后,以强凌弱,以众侵少。汤、武以来,都是祸害人民之徒。现在你修习文、武之道,掌握天下的舆论,来教化后世,宽衣博带,巧言伪行,以迷惑天下的君主,而企图谋求富贵,你是最大的盗贼。天下为什么不称你为盗丘,而称我为盗跖呢?你用甜言蜜语说服子路跟从你,让子路脱去高冠,解除长剑,而受教于你,天下人都说孔丘能够止暴禁非。其结果是,子路想杀卫君而没有成功,在卫国东门之上被剁成肉酱,这是你教导的不成功。你不是自称为才士圣人吗?然而却两次被鲁国驱逐,被卫国禁止居留,受困于齐,被围于陈蔡,无法容身于天下。你使子路遭此祸患,上不能保身,下不能为人,你的说教还值得推崇吗?世上所推崇的,莫过于黄帝。黄帝尚不能德行完备,而战于涿鹿之野,血流百里。尧不仁慈,舜不孝顺,禹半身不遂,汤流放其君主,武王伐纣,文王被拘禁在羑里。这六个人,是世上所推崇的,认真说来,他们都是被利禄迷惑了本性而强力违背了情性,他们的行为是非常可耻的。世上所谓的贤士,莫过于伯夷和叔齐。伯夷和叔齐辞让孤竹国的君位,饿死在首阳山上,尸体不得安葬。鲍焦行为清高,不满现实社会,抱着树木枯死。申徒狄诤谏不被君主采纳,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忠心耿耿,自己割下腿上的肉给晋文公吃,文公后来背弃了他,子推愤而离去,抱着树木而被烧死。尾生与一女子相约在桥下相会,女子没来,洪水冲来他也不肯离去,抱着桥柱被淹死。这六个人,无异于被屠宰抛弃的猪狗和持瓢的乞丐,都是重名而轻死,不重视本性,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世上所谓的忠臣,莫过于王子比干和伍子胥。子胥沉尸于江,比干剖腹挖心。这两个被世人称为忠臣的人,终为天下所讥笑。从上述人物来看,直到子胥、比干,都不足贵。你所劝说我的,如果告诉我是有关鬼的事,那我就无法知晓;如果告诉有关人的事,不过如此而已,都是我所知道的。现在我告诉你人的性情:眼睛想看颜色,耳朵想听声音,口舌想尝滋味,心理追求满足。人的上寿100岁,中寿为80岁,下寿为60岁,除了疾病死丧忧患外,开口笑的一月之中不过四五天而已。天地是无穷的,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将有限的生命寄托在无穷的天地之间,其疾速消逝无异于骏马奔驰一闪而过。不能欢畅其意志、保养其寿命的,都不是通达于道的人。你所说的,都是我所抛弃的,赶快回去,不要再说了!你的这套话教,投机钻营,诈巧虚伪,不能保全真性,有什么好说的!”

孔子拜了又拜快步急走,出门上车,三次拿马缰绳都拿不稳,眼睛茫茫然而无所见,面如死灰,扶靠着车轼垂头丧气,紧张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回到鲁国东门外,正巧遇到柳下季。柳下季问:“近来数日不见,车马风尘仆仆,莫非是去见了跖?”孔子仰天而叹说:“是的。”柳下季问:“跖是不是像我前面所说的那样违背了你的心意呢?”孔子说:“是的。我是所谓没有病而自己用艾烧灼,急急忙忙地跑去撩拨虎头,捋虎须,差一点落入虎口啊!”

【原文】

子张问于满苟得曰:“盍不为行?无行则不信,不信则不任,不任则不利。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义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不可一日不为乎!”

满苟得曰:“无耻者富,多信者显。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

子张曰:“昔者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今谓臧聚曰‘汝行如桀纣’,则有怍色,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贱也。仲尼、墨翟,穷为匹夫,今谓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称不足者,士诚贵也。故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

满苟得曰:“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义士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而管仲为臣;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胸中也,不亦拂乎!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

子张曰:“子不为行,即将疏戚无伦,贵贱无义,长幼无序。五纪六位,将何以为别乎?”

满苟得曰:“尧杀长子,舜流母弟,疏戚有伦乎?汤放桀,武王杀纣,贵贱有义乎?王季为適,周公杀兄,长幼有序乎?儒者伪辞,墨者兼爱,五纪六位,将有别乎?且子正为名,我正为利。名利之实,不顺于理,不监于道。吾日与子讼于无约,曰:‘小人殉财,君子殉名,其所以变其情,易其性,则异矣;乃至于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则一也。’故曰,无为小人,反殉而天;无为君子,从天之理。若枉若直,相而天极;面观四方,与时消息。若是若非,执而圆机;独成而意,与道徘徊。无转而行,无成而义,将失而所为;无赴而富,无殉而成,将弃而天。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祸也;直躬证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干,申子不自理,廉之害也;孔子不见母,匡子不见父,义之失也。此上世之所传,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离其患也。”

【译文】

子张问满苟得说:“为什么不修养德行?没有德行就不能取信,不能取信就不被任用,不被任用就不能得利。所以从名利的角度来看,义才是品行修养的根本。即使不要名利,扪心自问,对于士人的品行修养来说,也不可一日不修仁义呀!”

满苟得说:“无耻贪婪的人富有,善于夸耀的人显赫。大的名利,几乎都是由无耻夸耀而来。所以从名利的角度来看,夸耀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抛弃名利,扪心自问,对于士人的品行修养来说,也只有持守自然的本性了。”

子张说:“从前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如果现在对仆隶说,‘你的行为像桀、纣’,那他就会面带怒容,心里很不高兴,可见这种行为是连小人都鄙视的。仲尼、墨翟穷为匹夫,现在如果对宰相说,‘你的行为像孔子、墨子’,那他就会满脸喜色,说自己难以和他们相比,可见这种行为是士大夫所推崇的。所以虽权势如天子,却未必可贵;虽穷困如匹夫,却未必低贱;贵贱的区分,在于行为的善恶。”

满苟得说:“小盗被拘捕,大盗当诸侯,诸侯的门下,就是仁义之所在。从前齐桓公杀兄娶嫂,而管仲却做他的辅臣;田成子杀君窃国,而孔子却接受他的礼品。口头上表示鄙视,实际上却顺从他们,言论和行动互相打仗,岂不是很矛盾吗!所以《书》说:‘谁坏谁好?成功的就是好,失败的就是坏。’”

子张说:“你不修养德行,就会亲疏无伦,贵贱无义,长幼无序;五伦六纪,怎么区别呢?”

满苟得说:“尧杀长子,舜流放母弟,亲疏有伦吗?汤放桀,武王杀纣,贵贱有义吗?王季僭越嫡位,周公杀兄,长幼有序吗?儒者虚言伪辞,墨者提倡兼爱,五伦六纪有区别吗?而且你正在求名,我正在求利。名和利的实质,既不顺于理,也不明于道。我从前和你在无约面前争论说:‘小人追求财,君子追求名,他们变易性情,原因各不相同;但在舍弃修身养性而追求名利方面,则是一样的。’所以说,不要做小人所做的事,要反求你的天性;不要做君子所做的事,要顺从自然之理。曲也罢直也罢,按照你自然的准则行事就是了;面观四方,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是也罢非也罢。掌握你循环变化的枢纽;形成你独立的见解,随着周旋。不要固执你的行为,不要推行你的仁义,否则就会丧失你的自然之道。不要追逐富贵,不要急于求成,否则就会舍弃你的天性。比干被剖心,子胥被挖眼,这是忠的祸害;直躬证实父亲偷羊,尾生淹死,这是信的祸患;鲍子抱木枯死,申子自沉于河,这是廉的危害;孔子不见母,匡子不见父,这是义的丧失。这些都是前代相传,后世的议论,认为士人要语言正直,行为高尚,所以才受其祸殃,遭其祸患。”

【原文】

无足问于知和曰:“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彼富,则人归之,归则下之,下则贵之。夫见下贵者,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忘邪?”

知和曰:“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是专无主正,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世。去至重,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惨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监于体;怵惕之恐,欣欢之喜,不监于心;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

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埶,至人之所不得逮,贤人之所不能及,侠人之勇力而不为威强,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因人之德以为贤良,非享国而严若君父。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天下虽非我,孰能辞之!”

知和曰:“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馀,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计其患,虑其反,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尧、舜为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

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约养以持生,则亦久病长阨而不死者也。”

知和曰:“平为福,有馀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富人,耳营钟鼓管龠之声,口嗛于当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遗忘其业,可谓乱矣;侅溺于冯气,若负重行而上阪,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溺,体泽则冯,可谓疾矣;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且冯而不舍,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满心戚醮,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则疑劫请之贼,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缭意绝体而争此,不亦惑乎!”

【译文】

无足问知和说:“人们没有不喜名求利的。他富有人就归附他,归附就服从他,服从就尊崇他。受人尊崇,这是长寿安乐和心情愉快之道。你现在竟然对此不感兴趣,是才智不足呢?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是遵循你固有的行为准则而不愿如此?”

知和说:“现在这种人认为自己与富贵的人同时而生、同乡而居,就认为自己是出类拔萃之士,他们内心没有主见,在看待古今之时和是非的标准上,人云亦云。世俗之人舍弃生命,背弃大道,以追求名利,根据这些来谈论长寿安乐之道,岂不是离题太远了吗!痛苦的疾病,愉快的安乐,不表现在身体上;惊慌的恐惧,欢欣的喜悦,不显现在心灵中。只知道做而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即使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仍不免于祸患。”

无足说:“财富对于人,无所不利。享尽天下的善美和人间的威势,这是至人所不能得到、贤人所不能企及的。挟持别人的勇力作为自己的威势,掌握别人的智谋以为明察,凭借别人的德行以为贤良,虽然不曾掌握国政而威严如君主。而且人们对于声色、滋味、权势,不用学心里就喜好,不用模仿身体就安适。欲求、憎恶、回避、追逐,这些本来就不需要教导,是人的天性。天下人虽然非议我,可谁又能拒绝享乐和权势呢!”

知和说:“智者的所做所为,以百姓的意志为转移,不违反法度,所以够用了就不去争,不需要的就不去求。由于不够用而去求,四处争夺而自己不认为是贪;有剩余所以才辞让,舍弃天下而自己不认为是廉。廉和贪的实质,并不是决定于外界条件,而是取决于内在的主观标准。势为天子而不以尊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富欺人。权衡祸患,反复思虑,认为有害于自己的本性,所以推辞而不接受,这并不是邀取名誉。尧、舜做帝王时推让帝位,这并不是有意对天下仁爱,而是为了不因华美而危害性命;善卷、许由得到帝位而不接受,这并不是虚情假意的推辞,而是为了不让政事损害自己。他们都是有利于本性的就接受,有害于本性的就拒绝,而天下称赞他们贤达,他们有避害之心,而不是为了沽名钓誉。”

无足说:“如果一定要固守名声,身受劳苦,弃绝甘美,节约奉养以维持性命,那就如同长久病困而又死不了的人一样。”

知和说:“均平是福,多余是害,万物都是这样,而财物更甚。现在的富人,耳朵要听钟鼓管笛之声,口中要尝佳肴美酒,以满足享乐的情趣,而遗忘了自己的正业,可以说是迷乱;沉溺于盛气,就像负重爬上山坡,可以说是劳苦;贪财而致病,贪权而使精神疲竭,安静闲居则沉溺不振,身体强壮则盛气横生,可以说是疾病;为了富贵求利,积财如高墙而不知足,仍贪求不舍,可以说是耻辱;聚财而无所用,时常挂在心上而恋恋不舍,满心烦恼,贪求不止,可以说是忧愁;居家担心窃贼劫舍,外出畏惧寇盗伤害,里面构筑防御设施,外面不敢单独行动,可以说是畏惧。以上六种情况,是天下最大的祸害,人们对此都忘乎所以而不加留意,等到祸患来临,就是想竭尽财富以求换取过一天的太平日子也办不到了。所以,名和利都是身外的虚空之物,劳心伤体地去争这些东西,岂不是糊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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