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书蒲永升画后[1]》原文、赏析、解读

书蒲永升画后^[1]

【题解】

我国绘图理论的精髓，是“形似”与“神似”的完美结合。在这篇短小精悍的题画文中，作者通过“死水”与“活水”的对比，形象地说明了“形似”与“神似”的结合，对绘画创作实践有重要指导意义。怎样才能达到形神兼备、气韵飞动的艺术境界呢？一要有“随物赋形”——对自然形态的山水景物具有深刻的观察和忠实的再现能力。二要能“性与画会”——把主观感情与客观景物融为一体。这样就会有灵感的爆发，创作的冲动，用一种不可遏制的激情表现出山水景物的形状和神理，取得情景合一、物我难分的最高艺术真实。作者还把绘画创作与画家的个性特征和品德修养联系起来，说明绘画艺术是画家思想品格的自然外现，蒲永升笔下的“活水”具有一种逼人的凛凛生气，正是因为他具有放浪不羁的性格和不畏权贵的节操。如果仅能摹写出水的“平远细皱”的表面形状而没有画家的思想品格在内，就只能是毫无生气的一潭“死水”。印画工匠的复制品，算不上什么艺术。苏轼深知艺术的奥妙，这篇随意挥洒的“戏书”，实在是一篇生动深刻的画论。

【原文】

古今画水，多作平远细皱^[2]，其善者不过能为波头起伏，使人至以手扪之^[3]谓有洼隆，以为至妙矣。然其品格^[4]，特与印板水纸争工拙于毫厘间耳^[5]。

唐广明中^[6]，处逸士孙位始出新意^[7]，画奔湍巨浪^[8]，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9]，尽水之变，号称神逸^[10]。其后蜀人黄筌、孙知微皆得其笔法^[11]。始知微欲于大慈寺寿宁院壁作湖滩水石四堵^[12]，营度经岁^[13]，终不肯下笔。一日仓皇入寺，索笔墨甚急，奋袂如风^[14]，须臾而成，作输泻跳蹙之势，汹汹欲崩屋也。知微既死，笔法中绝五十余年^[15]。

近岁成都人蒲永升，嗜酒放浪，性与画会^[16]，始作活水，得二孙本意。自黄居寀兄弟、李怀衮之流^[17]，皆不及也。王公富人或以势力使之，永升辄嘻笑舍去遇其欲画，不择贵贱，顷刻而成。尝与余临寿宁院水^[18]，作二十四幅，每夏日挂之高堂素壁，即阴风袭人，毛发为立。永升今老矣，画亦难得，而世之识真者亦少如往时董羽、近日常州戚氏画水^[19]，世或传宝之。如董、戚之流，可谓死水，未可与永升同年而语也^[20]。元丰三年十二月十八日夜，黄州临皋亭西斋戏书。

【译文】

古今画家画水多半都是用细小的纹路把水画成平静广远的样子，那些画得好的也不过是能画出波浪起伏的样子，以至使人用手摸画时，认为有高低不平的感觉，便认为是画得最好的了。但这种画的品格，只不过在技法的工拙上和印版纸争个优劣罢了。

唐代广明年间，隐士孙位才在山水方面画出了新的意境。他画奔腾的流水巨大的波浪和山石的曲折，随着山石形态的变化赋予水不同的形状，把水的种种变化都画尽了，被人称为“神采奔放，不同凡响”。后来的四川人黄筌、孙知微都学会了他的笔法。起初，知微打算在大慈寺寿宁院四堵墙上画湖滩水石的壁画，规划、构思了一年，始终不肯下笔。有一天，他慌慌张张地跑进寺内急急忙忙地索取笔墨，挥笔时衣袖摆动，如同风吹，一会儿就画成了。画面上的水有一股奔腾倾泻、急促跳跃的势头，波涛汹涌，就像要将房屋冲塌似的知微死后，这种笔法中断了五十多年。

近年成都人蒲永升，喜欢饮酒，为人放纵不拘，性情与画融合一道。他开始学前人画活水，掌握了二孙作画的原意。即使是黄居寀兄弟、李怀衮一类人都赶不上他。王公富人有时凭仗势力要他作画，蒲永升就嘻嘻哈哈取笑他们一番，扔下笔扬长而去。碰上他想作画时，便不选择要画人地位的贵贱，顷刻间就画好了。他曾给我临摹寿宁院壁画中的水，画了二十四幅，每当夏天把它们挂在高堂里洁白的墙壁上，就感到冷风袭人，使人毛发竖立。永升如今老了他的画很难得到，而世上能鉴别出真画的人也少。像从前董羽、近时常州人戚氏画的水，世上的人你传给我，我传给你，当作宝贝。董、戚一类人画的水可以说是死水，不能和永升画的水相提并论。元丰三年十二月十八日夜，戏写于黄州临皋亭西斋。

【注释】

[1] 蒲永升：成都人，宋画家，善画水。据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二记载，苏轼此文是写给“成都僧惟简”的。

[2] 皱（zhòu）：皱纹，形容水的波纹。

[3] 扪（mén）：摸。古人观画，有手摸一法。

[4] 品格：高下等级。

[5] 特：仅，只。争工拙于毫厘间：指在毫厘间的距离内比高低，即相差无几，不相上下。工拙，工巧笨拙，即优劣，文中指绘画技法而言。

[6] 广明：唐僖宗李儇的年号。

[7] 孙位：唐末画家，初名位，改名遇，居会稽山，号会稽山人。黄巢攻克长安，孙位由长安入蜀，居成都。他擅长画人物、鬼神、龙水、松石、墨竹。画龙水尤其著名，笔势超逸、气象雄放。

[8] 奔湍：奔腾的急流。

[9] 随物赋形：随着山石的自然形态而画出不同的形状。赋，赋予。

[10] 神逸：神采奔放，不同凡响。

[11] 黄筌：字要叔，成都人。五代后蜀画家，为翰林待诏，累官至如京副使。黄筌工禽鸟山水，花、竹师滕昌祐。龙水学孙位。他与江南徐熙并称“黄徐”，成为五代时画花鸟画的两大流派。他画的宫中珍禽异卉，格调富丽。北宋初，翰林图画院曾将他和他儿子黄居寀（cǎi）的画作为评画的标准。孙知微：字太古，眉州彭山（今四川彭山）人，宋代画家。范镇《东斋记事》卷四：“蜀有孙太古知微，善画山水、仙官、星辰、人物。其性高介，不娶，隐于大面山，时时往来导江、青城，故二邑人家至今多藏孙画，亦藏画于成都。”

[12] 堵：墙的量度单位，长高各一丈为一堵。

[13] 营度：谋求、计算，这里指构思、布置。

[14] 奋袂（mèi）如风：言挥臂作画，衣袖摆动，犹如风吹。

[15] 中绝：中途断绝。

[16] 性与画会：言性情与画融合。

[17] 自：即使。黄居寀：黄筌第三子，字伯鸾，他承继家法，工画花竹翎毛。曾在后蜀、北宋担任过宫廷画师。其兄黄居实、黄居宝亦善画。李怀衮：宋画家。《东斋记事》卷四：“又存李怀衮者，成都人，亦善山水，又能为木石，翎毛。”

[18] 临寿宁院水：指以寿宁院中孙知微画的水为范本，把它临摹下来。

[19] 董羽：字仲翔。俗呼董哑子，毘（pí）陵（治所在今江苏常州）人，善画龙水海鱼。曾在南唐和北宋担任过宫廷画师。戚氏：戚文秀，宋画家，善画水。曾作《清济灌河图》，长五丈，自边际起，通贯于波浪中间。又常州有戚化元，亦善画水。

[20] 同年而语：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