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三国论[1]》原文、赏析、解读

三国论^[1]

【题解】

此篇文章为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苏辙为应制科举而进论二十五篇之一。文章以“以不智不勇，而后真智大勇，乃可得而见”立论，由此对刘邦、项羽和三国史事加以分析，并着重将刘备与刘邦进行对比，指出刘备的失误。文章立意新颖，论述婉转而条理清晰，又极具开合抑扬之势。

【原文】

天下皆怯而独勇，则勇者胜；皆暗而独智，则智者胜。勇而遇勇，则勇者不足恃也；智而遇智，则智者不足用也。夫唯智勇之不足以定天下，是以天下之难蜂起而难平。

盖尝闻之，古者英雄之君，其遇智勇也，以不智不勇，而后真智大勇，乃可得而见也。悲夫，世之英雄，其处于世，亦有幸不幸耶？汉高祖、唐太宗是以智勇独过天下，而得之者也。曹公、孙、刘，是以智勇相遇，而失之者也以智攻智，以勇击勇，此譬如两虎相捽，齿牙气力，无以相胜，其势足以相扰而不足以相毙。当此之时，惜乎无有以汉高帝之事制之者也。昔者项籍，乘百战百胜之威，而执诸侯之柄，咄嗟叱咤^[2]，奋其暴怒，西向以逆高祖。其势飘忽震荡，如风雨之至。天下之人，以为遂无汉矣。然高帝以其不智不勇之身横塞其冲，徘徊而不得进。其顽钝椎鲁^[3]，足以为笑于天下，而卒能摧折项氏而待其死，此其故何也？夫人之勇力，用而不已，则必有所耗竭，而其智虑久而无成，则亦必有所倦怠而不举。彼欲用其所长，以制我于一时，而我闭门而拒之，使之失其所求，逡巡求去而不能去^[4]，而项籍固已惫矣。

今夫曹公、孙权、刘备，此三人者，皆知以其才自取，而未知以不才取人也。世之言者曰：“孙不如曹，而刘不如孙。刘备惟智短而勇不足，故有所不若于二人者，而不知因其所不足以求胜，则亦已惑矣。盖刘备之才，近似于高祖而不知所以用之之术。昔高祖之所以自用其才者，其道有三焉耳。先据势胜之地，以示天下之形；广收信、越出奇之将^[5]，以自辅其所不逮；有果锐刚猛之气而不用，以深折项籍猖狂之势。此三事者，三国之君，其才皆无有能行之者。独有一刘备，近之而未至，其中犹有翘然自喜之心^[6]，欲为椎鲁而不能钝，欲为果锐而不能达。二者交战于中，而未有所定，是故所为而不成，所欲而不遂。弃天下而入巴、蜀，则非地也。用诸葛孔明治国之才，而当纷纭征伐之中，则非将也。不忍忿忿之心，犯其所短，而自将以攻人，则是其气不足尚也。嗟夫，方其奔走于二袁之间^[7]，困于吕布，而狼狈于荆州，百败而其志不折，不可谓无高祖之风矣，而终不知所以自用之方。夫古之英雄，惟汉高帝为不可及也夫。”

【译文】

天下都是胆怯之人，只有一个勇敢的人，那么勇敢的人取胜；天下都是糊涂的人，只有一个聪明的人，那么聪明的人取胜。勇敢的人遇到勇敢的人，那么就不能只依靠勇敢了；聪明的人遇到聪明的人，那么就不能够只依靠聪明了。正因为只靠智勇来安定天下是不够的，所以天下的灾难蜂拥而起而又难以平定。

我曾听说，古时候可称英雄的帝王，当他们遇到智勇的对手时，用不智不勇对待，然后真正的大智大勇才能表现出来。可悲呀！难道英雄处于世界上也有幸运与不幸吗？汉高祖、唐太宗是以个人智勇超过天下所有的人而得到帝位的。曹操、孙权、刘备是因他们智勇相当而遇到一起，因而丧失完全取胜的机会。用智谋来打击智谋，用勇者打击勇者，这就好像两虎相互撕咬搏斗，光凭牙齿气力，无法取胜，那情势可以互相干扰，而不能消灭对方。在这个时候，可惜没有人用汉高祖的办法来对付对方。从前，项羽用百战百胜的威势，掌管统率着各路诸侯大军，狂呼大吼，充分显示出他愤怒的气势，向西来迎战汉高祖。他的声势极大，如同暴雨雷霆般迅猛而惊天动地。天下人都认为从此就没有大汉帝国了。然而汉高祖用他那不聪明又不勇敢的身躯，在项羽进军的冲要之地横杀竖挡，使项羽的军队来回调动而不能前进。汉高祖那种愚笨蠢钝，足以使天下人笑话，而最后却能打败项羽而等着看他死亡。这种结果的原因是什么？人的勇敢气力，拼命使用而不知停歇，就一定会有损耗；而人的谋划总是不能成功，就会有所疲倦懈怠而无法振作起来。他想用他的长处，在短时间内来压倒我而我关上门拒绝他，使他失去他的希望，徘徊不定想退走又不能退走，这时项羽肯定已经十分疲惫了。

现在曹操、孙权、刘备这三个人，都知道凭自己的才能去夺取，而不知道用自己的短处去从别人那里取得。世上议论的人说：孙权不如曹操，而刘备不如孙权。刘备智谋浅显而又没有勇力，所以相对曹、孙二人有所不足，却又不懂得用自己的不足来求取胜利，这样也是太糊涂了。刘备的才能与汉高祖相近却不懂得如何把才能使用出来。从前汉高祖使用自己的才能有三种方法。先占据有利的地势，用以显示出得天下后将有所作为；广泛收用像韩信、彭越等才能出众的将领，用来弥补自己的能力不足；有果敢敏锐刚烈勇猛的精神却不表现出来，用来大大挫败项羽猖狂的气势。这三件事，三国的君主，他们都没能做到只有一个刘备，接近这种本领却未能完全达到这种境界，他的内心还有点自命不凡、沾沾自喜的情绪，想做一个愚笨的人而又不能愚傻，想做果敢、敏锐的人而又不能明达。在心中两种思想激烈交战，却没有定下来，所以，事情做不成愿望无法实现。扔掉天下而进入巴、蜀，那不是合适的地方。用诸葛亮这样治理国家的人才，但正当混战之中，诸葛亮作为将才是不合适的。不能忍耐愤怒的情感，没有避开自己的短处，却自己领兵来攻打别人，这样，他的精神就不值得过高评价了。唉！当他在袁绍、袁术之间奔波的时候，当他被吕布所困的时候，当他在荆州被打得狼狈不堪的时候，失败无数次而志向不改，不能说他没有汉高祖的精神和作风，但他始终不能懂得如何把自己的能力发挥出来。古代的英雄，只有汉高祖是无人能够赶得上的啊。

【注释】

[1] 三国论：此论作于苏辙二十二岁进京应制科举之前。

[2] 咄嗟叱咤：猛呼怒号之状。

[3] 顽钝椎鲁：愚蠢之意。

[4] 逡巡：退却。也写作“逡循”“逡遁”。

[5] “广收”句：广泛地网罗韩信、彭越这样能别出奇计的将领。

[6] 翘然自喜：高傲气盛、沾沾自喜。

[7] 二袁：指袁绍、袁术兄弟二人。袁绍是袁逢之庶子，袁术是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