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黄州快哉亭记》原文、赏析、解读

黄州快哉亭记

【题解】

本文是作者在宋神宗元丰六年（1083）谪居筠州（今江西高安）时所作。文章借快哉亭来述说张梦得能够随遇而安的旷达胸怀，实际上也是抒发作者自己的思想感情。作者描述了快哉亭上所见的景物，说明只有像亭主人一样胸怀坦荡，不因个人的遭遇而影响心境，才能“无所不快”。这实际上是作者在不利处境下的自勉。这种思想在封建社会的知识分子中很具有普遍性。

【原文】

江出西陵^[1]，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湘、沅^[2]，北合汉、沔^[3]，其势益张。至于赤壁之下^[4]，波流浸灌，与海相若。清河张君梦得^[5]，谪居齐安，即其庐之西南为亭，以览观江流之胜。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6]”。

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合，涛澜汹涌，风云开阖。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动心骇目，不可久视。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举目而足。西望武昌诸山^[7]，冈陵起伏，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至于长洲之滨，故城之墟，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周瑜、陆逊之所驰骛^[8]，其流风遗迹，亦足以称快世俗。

昔楚襄王从宋玉、景差于兰台之宫^[9]，有风飒然至者，王披襟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独大王之雄风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盖有讽焉。夫风无雄雌之异，而人有遇不遇之变。楚王之所以为乐，与庶人之所以为忧，此则人之变也，而风何与焉？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今张君不以谪为患，收会计之余，而自放山水之间，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将蓬户瓮牖，无所不快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挹西山之白云^[10]，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不然，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乌睹其为快也？

【译文】

长江流出西陵峡，开始进入平坦的旷野，江流变得奔放浩荡起来。在南边汇合了湘江、沅水，在北边汇聚了汉江、沔水，水势更加盛大。到了赤壁之下江流侵蚀两岸，犹如大海一样宽阔。清河张梦得君被贬官后居住在齐安，他在住处的西南边建了一座亭子，用来观览长江横流浩瀚的胜景。我的哥哥苏轼给这座亭子起名为“快哉”。

从亭上所能看到的，南北之间有百余里，东西之间约三十里。长江波涛汹涌时而风起云涌，时而风静云消。白天则有船只往来于眼前，晚上可听鱼龙在亭下江水中悲声长啸。景物变化迅疾、动人心魄、惊人眼目，使人不能长时间地观看。如今我能坐在亭子间的案几上观览，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个够。向西望去武昌一带的山脉，山冈丘陵，高低起伏，草木成行成列，烟雾消散，红日东出，渔夫、樵客的屋舍，都历历在目，举手可数。这就是把亭子起名为“快哉”的原因吧。至于那长江长长的沙洲沿岸，故城的废墟，曹操、孙权曾经窥视谋取的地方，周瑜、陆逊曾经驰骋作战的场所，他们的风流遗迹，也足以使一般世俗之人称快啊。

从前，宋玉、景差陪伴楚襄王在兰台宫游玩，有阵清风忽然吹来，楚襄王迎风敞开衣襟，说：“这风真令人痛快啊！大概寡人和百姓们可共同享受吧？”宋玉回答说：“这仅是大王独享的雄风罢了，百姓怎能与您共同享有呢？”宋玉说的话包含有讽谏的意思。风并没有雄雌的分别，而人却有得志与不得志的不同。楚襄王所感到的快乐，对百姓而言所感到的是忧愁，只是由于人的境遇不同造成的，与风又有什么关系呢？读书人生活在世上，假使他心中有不得意的地方，那么到哪里没有忧愁呢？假使他心中坦然自安，不因为外物的影响而伤害到性情，到哪里又不会快乐呢？如今张君不以贬谪异乡为愁苦，利用征收钱谷的公务之后的闲余时间，而在山水之间尽情享乐，这说明他心中应有超过常人的地方。即使让他生活在用蓬草编成门户、瓮片做成窗子那样艰苦的环境中，他也不会有不快乐的，更何况是可于长江中的清流中洗濯，能在西山上尽情观赏悠悠的白云，而让耳目充分地感受美好的景色，从中来自求安适呢！如果不是这样，那么连绵的山脉、幽深的峡谷、一眼望不到边的森林、古老的树木、清风在其间回荡，又有明月照临，这些景物都是令失意之士悲伤甚至憔悴而不能忍受的，怎么能从中看到什么快乐呢？

【注释】

[1] 西陵：西陵峡，为长江三峡之一，在今湖北宜昌和巴东之间。

[2] 湘、沅：二水名，即湘江和沅江，都在长江南岸，为湖南主要河流，北流入江。

[3] 汉：汉水，出陕西宁强北潘冢山，初出山时名漾水，东南经过勉县，会合沔水。沔：沔水，出陕西留坝西，进入勉县。另有一源出自陕西略阳，东南流至勉县诸水会合，东经褒城再合褒水，始称汉水。

[4] 赤壁：一名赤鼻矶，在今湖北黄冈。并非三国赤壁之战的地方。苏氏据民间传说，姑且记之，未做定论。

[5] 张君梦得：张梦得，字怀民，清河（今属河北）人，贬官齐安，即黄州。元丰六年（1083）七月，营新居于江上。

[6] 子瞻：苏轼，为作者之兄，当时亦贬居黄州，与张梦得交往。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访张怀民，有《记承天寺夜游》记其事。

[7] 武昌：今湖北鄂州。

[8] 曹孟德……驰骛：此指三国时的赤壁之战，曹操（字孟德）与孙权（字仲谋在此交锋。周瑜，字公瑾。陆逊，字伯言，皆东吴的名将。

[9] 楚襄王：战国时楚国的君主。相传他曾梦见巫山神女。宋玉：楚国的大夫善作辞赋。下文故事即见他所著的《风赋》。景差：楚国的大夫，亦善辞赋。兰台之宫在今湖北钟祥。

[10] 西山：又名樊山。《东坡志林·吉迹》有樊山的记载。在今湖北鄂城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