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后赤壁赋》原文、赏析、解读

后赤壁赋

【题解】

在第一次游赤壁后不久，苏轼再游赤壁，并写下《赤壁赋》的姐妹篇。本篇以记游为序，描写了冬夜赤壁的景色。不仅与前赋所写的景物特色不同，而且所表达的思想感情亦有异。前赋所写景物安谧幽静，本篇写赤壁之景寂寥幽深的同时，更多的还有一种惊险迷离。作者正是借此恍惚之境界，来衬托自己悲伤的情怀。文章最后道士化鹤的幻觉，更是给全文笼上一层缥缈的色彩，带上了浓重的消极处世情调和人世不可捉摸的虚无之感。

【原文】

是岁十月之望^[1]，步自雪堂^[2]，将归于临皋^[3]。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4]。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5]，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6]，俯冯夷之幽宫^[7]。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译文】

这一年的十月十五日，我从雪堂步行出发，准备回临皋亭。有两位客人跟着我，一起走过黄泥坂。这时，霜露已经降过，树木的叶子全部脱落。人的影子映在地上，抬头望见明月当空。大家看到这种景色，都很快乐，不由得边行走边吟诗，互相酬答。过了一会儿，我叹息道：“有客人却没有酒，有酒却没有菜肴。面对明月高悬、微风清爽的美好夜晚，怎么度过好呢？”客人说：“今天傍晚，我刚用网捕了一尾鱼，宽嘴巴、细鳞片，就像吴淞江的鲈鱼一样。但是从哪里能弄到酒呢？”回家后我与妻子商量，妻子说：“我有一斗好酒，藏了很长时间，以备你随时需要。”

于是，我们就带着酒，拿了鱼，再一次划小船到赤壁之下游览。长江的流水发出阵阵响声，岸边的绝壁耸立千尺。抬头仰望，四周的山显得又高又大，而皎洁的月亮却显得很小；江流在秋天水位低落，原来淹在水中的礁石则显露了出来。距上次游览才相隔几天，可江景山色却变得认不出来了。我便撩起衣服离开舟船，踏上险峻的山岩，分开丛生的杂草，蹲在像虎豹形状的怪石上休息一会儿，又拉着像虬龙一样的藤条，攀上鹘鸟做巢栖息的悬崖，俯视水神冯夷居住的神宫。这些都是两位客人不能随我一起玩赏的。站在高处，我长啸一声，周围的草木为之震撼，山谷中激荡着我的回声，随之风刮了起来，水也泛起了波浪。我也不由自主地忧伤悲哀，感到恐惧而静默屏息，觉得这里使人害怕不敢再停留了。返回登上小船，划到江中，任它漂流在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歇息。

当时将到夜半，向四周望望，一片清冷寂静。正在此时，有一只鹤从东边顺着江面横飞而来，翅膀有车轮那般大，尾部的黑羽毛如同黑色的裙子，身上的白羽毛如同白色的衣衫，嘎嘎地鸣叫着，掠过我们的小船向西飞走了。

不一会儿客人走了，我也回家睡觉。梦中见一位道士，穿着羽衣，似飞似舞地来到临皋亭中，向我拱拱手说：“赤壁之游很快乐吧？”我问他的姓名，他低着头不予回答。“噢，哎呀！我知道了！昨天晚上，鸣叫着从我身边飞过去的，不就是你吗？”道士回头笑笑，我就从梦中惊醒过来。推开门一看，却没有了他的踪影。

【注释】

[1] 是岁十月之望：苏轼初游赤壁在元丰五年（1082）七月，作《前赤壁赋》本文（《后赤壁赋》）首称“是岁”，亦当是元丰五年。

[2] 雪堂：苏轼贬官黄州时所建的住宅，在今湖北黄冈东，堂在大雪中建成，四壁皆绘雪景，因以名“雪堂”。

[3] 临皋：亭名，在今湖北黄冈南，长江边上。苏轼初到黄州时寓居的地方。

[4] 黄泥之坂：今黄冈东面的山坡名，又称东坡，苏轼在此建雪堂，自号东坡居士。

[5] 松江之鲈：松江在今苏州东南，所产鲈鱼，以四鳃著名，肉白如雪，味异他处。曹操宴客，曾以缺少鲈鱼为憾。晋时张翰借口思食鲈鱼归隐。

[6] 栖鹘：睡在树上的鹘鸟。据《东坡志林·赤壁洞穴》：“断崖壁立，江水深碧二鹘巢其上。”

[7] 冯夷：水神。据《史记·西门豹传》注：“河伯，华阴潼乡人也，姓冯氏名夷，浴于河中而溺死，遂为河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