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原文、赏析、解读

《梅圣俞诗集》序

【题解】

梅尧臣（1002—1060），字圣俞，北宋时著名的现实主义诗人。他的诗以质朴、清新称美，在荡涤宋初浮靡晦涩诗风中起了很大作用。欧阳修是梅的好友，梅死后，欧阳修将他的诗编为《梅圣俞诗集》，并写了这篇序。序中对梅尧臣穷困的一生表示了深切的痛惜和不平，对他的诗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并提出了“诗穷而后工”的理论，较为深刻地概括了我国古代优秀诗人创作和生活的关系。

【原文】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少以荫补为吏，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凡十余年。年今五十，犹从辟书，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奋见于事业。其家宛陵，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1]。其为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说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2]：“二百年无此作矣！”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谢景初^[3]，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以来所作，次为十卷。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遽喜谢氏之能类次也，辄序而藏之。

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遗稿千余篇，并旧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为一十五卷。呜呼！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

庐陵欧阳修序。

【译文】

我听到世人常说：诗人命运通达的少，穷困的多。难道真的是这样吗？大概是世人所传诵的诗，多出自古时穷困人的笔下吧。大凡士人胸中蕴藏着广博的学问，而又不能在世上施行运用，就多喜欢放浪于山峰水涯之外，见了虫鱼草木鸟兽的形状，以及风云的变幻，往往爱探索其奇怪的原因。忧思、感伤和愤慨郁积于内心，就兴起了怨恨讽刺的诗情，以表达在远方做官的臣子、寡妇所叹息感慨的思绪，抒发一般人难以言明的情感和心情。大概是人越穷困而诗就越工巧雅致。但是并不是作诗能使人穷困，而是人穷困时才能作出工巧雅致的诗。

我的朋友梅圣俞，少年时候，以祖上的庇荫，照例补做了一个小官吏。屡次考进士，总不被主考官喜欢，穷困落魄于州县十几年。至五十岁，还要接受聘书，做人家的幕僚，满腹的才能只能郁结，不能在事业上有所作为。他的家乡在宛陵郡，幼年时就习学诗文，孩童时他写的诗文就已使父老长辈惊异。长大后，又学习研究六经仁义的学说。他写的文章，简洁古朴纯粹，不苟且迎合世俗人的一般见识，因此世人也只知道他的诗歌而已。然而在当时不论贤者或愚笨之人，谈论到作诗，必然去求教梅圣俞。圣俞因为自己不得志，也乐于通过诗歌抒发情感，所以他平生所作，以诗歌为多。可惜世人虽然知道他，却没有人向朝廷举荐他。以前王文康公，曾经看到圣俞的诗篇，叹息说：“二百年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诗作了！”虽然对他了解得很深，但也没有举荐他。假如他幸运，被朝廷所任用，作雅、颂之诗来歌咏大宋朝的功德，进献到祭祀德高望重者的清庙中去，追随那《商颂》《周颂》《鲁颂》的作者，岂不是很伟大吗？为什么会使他到老都不得志，只能写些困窘者的诗，通过虫鱼鸟兽之类发点羁旅愁苦的感叹呢？世人只是喜欢他的诗写得工巧雅致，却不知道他已经穷困很久了，而且快要老死了，岂不是很可惜？

圣俞的诗很多，却不肯自己收集整理。他的内侄谢景初担心因诗数目多而遗失，就将他从洛阳到吴兴以来的诗作分编为十卷。我很喜欢圣俞的诗，一直担心得不到他的全部作品。庆幸现在突然得到谢氏分编的诗集，所以就作了这篇序，并把这部书珍藏起来。

从那以后，十五年过去了，圣俞因病死于京城，我失声痛哭，并为他作了墓志铭。又向他家里求索到他的遗作千余篇，加上原来珍藏的旧作，从中选摘了六百七十七篇，编为十五卷。唉！我对梅圣俞的诗作，过去已经评论得很详细了，所以就不再重复了。

庐陵欧阳修作此序。

【注释】

[1] 六经：指儒家经典著作《诗》《书》《易》《礼》《乐》《春秋》。

[2] 王文康公：王曙，字晦叔，河南人，仁宗时累官至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卒谥文康。

[3] 谢景初：字师厚，富阳人。庆历进士，博学能文，尤长于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