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原文、赏析、解读

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

【题解】

王参元，濮阳（今属河南）人。鄜坊节度使王栖曜少子。唐宪宗元和二年（807）进士。家富多财，不幸遭火灾，家产荡然无存。本文就是柳宗元被贬永州时听到他家失火后写的一封祝贺信。朋友家里遭到火灾，不去慰问，反而祝贺，立意很奇特，却不是故弄玄虚。作者分析了坏事变好事的道理，既快语惊人又入情入理。十年相知，不如一夕大火之助，充分显示了作者愤世嫉俗和不向厄运屈服的精神。文章在立意、行文上都似《国语》中“叔向贺贫”的故事。

【原文】

得杨八书^[1]，知足下遇火灾，家无余储。仆始闻而骇，中而疑，终乃大喜盖将吊而更以贺也。道远言略，犹未能究知其状，若果荡焉泯焉而悉无有，乃吾所以尤贺者也。

足下勤奉养，乐朝夕，惟恬安无事是望也。今乃有焚炀赫烈之虞，以震骇左右，而脂膏滫瀡之具^[2]，或以不给，吾是以始而骇也。

凡人之言皆曰：盈虚倚伏，去来之不可常。或将大有为也，乃始厄困震悸于是有水火之孽，有群小之愠。劳苦变动，而后能光明。古之人皆然。斯道辽阔诞漫，虽圣人不能以是必信，是故中而疑也。

以足下读古人书，为文章，善小学^[3]，其为多能若是，而进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显贵者，盖无他焉。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积货，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独自得之心，蓄之衔忍，而不出诸口。以公道之难明，而世之多嫌也。一出口，则嗤嗤者以为得重赂。

仆自贞元十五年见足下之文章^[4]，蓄之者盖六七年未尝言。是仆私一身而负公道久矣，非特负足下也。及为御史、尚书郎，自以幸为天子近臣，得奋其舌，思以发明足下之郁塞，然时称道于行列，犹有顾视而窃笑者。仆良恨修己之不亮，素誉之不立，而为世嫌之所加，常与孟几道言而痛之^[5]。

乃今幸为天火之所涤荡，凡众之疑虑，举为灰埃。黔其庐，赭者垣，以示其无有，而足下之才能，乃可以显白而不污，其实出矣。是祝融、回禄之相吾子也^[6]。则仆与几道十年之相知，不若兹火一夕之为足下誉也。宥而彰之，使夫蓄于心者，咸得开其喙^[7]；发策决科者^[8]，授子而不慄。虽欲如向之蓄缩受侮，其可得乎？于兹吾有望于子！是以终乃大喜也。

古者，列国有灾，同位者皆相吊。许不吊灾，君子恶之。今吾之所陈若是，有以异乎古，故将吊而更以贺也。颜、曾之养^[9]，其为乐也大矣，又何阙焉？

【译文】

收到杨八寄来的书信，知道足下遭遇火灾，家中没剩下一件东西。听了这一消息，我开始吓了一跳，中间又起了疑心，最后又大喜。原本打算前去慰问你，现在改作向你道贺。道路遥远，言辞简略，我还不了解详细的情况，如果真的烧得精光，所有的财物都没有了，那我要格外地向你道贺了！

足下勤劳奉养父母，早晚和乐，只求安逸无事。如今有烈火焚烧的灾难，使家人受到惊吓，饮食等日用品或者不能供给，所以开始时我很惊恐。

一般人们都会说：盛衰福祸相互倚伏，去来没有一定。或者将来大有作为的，起初反而困苦惊悸。于是有水火的灾害，有众多小人的愤恨，劳累辛苦的变动，后来却前途光明远大，古代的许多人都是这样。但这个道理，深奥甚至有些荒诞，即使圣人也不一定讲得透彻，使人相信，所以我对你这次遭灾，是否能用得上祸福相依的道理，不免有所疑虑。

像足下这样能读古人书，又能写文章，擅长“小学”，多才多艺，但是在仕途中不能超出群士之上，达到显赫的地位，没有其他的原因，在于京城的人多说足下家里广积钱财，士人中爱好清廉名声的，都害怕忌讳，而不敢称道足下的才能，自己内心明白，忍着不说出来。因为公道难求，而世上的人多猜忌，一旦有人说出称赞你的话，那些以讽刺攻击为能事的小人就以为那人得到了你的重金贿赂。

我从德宗贞元十五年就读到了足下的文章，隐忍不发约有六七年了，没有说过一句话，这是我只顾自己，违背了公道，不止是对不起足下一人。等我做了御史、尚书郎，自以为有幸做了天子近臣，可以大发议论，想要表明足下的郁塞，但向同事说起这个想法，仍有人相视而笑，偷偷嘲笑我。我实在恨自己修养的德行不明，素来清白的名声还未能确立，因而遭到猜忌，经常和孟几道说起此事，内心很痛苦。

如今你的家财幸好被天火涤荡干净，凡是众人的种种疑虑，都化作了灰尘焦黑的房屋，赤褐色的墙，显示足下的家已一无所有。而足下的才能可以明白显示出来而不致被辱没。足下的真才实学显出了，这是火神祝融、回禄在帮助你呢。我和孟几道与你十多年的相知，还不如大火一夜之间成就了足下的名誉啊！从此大家原谅你、称赞你，使那些将赞美含忍在心里的人可以开口说话，主持考试的官员可以授予你官职而不害怕。像过去那样顾虑重重不敢出头，怕受到讥笑的情形，还会出现吗？我对你此后的发展充满信心，所以最后大为欢喜。

古代如果一个诸侯国有了灾难，其他诸侯国要来慰问。春秋时许国不吊慰邻国，君子对此十分厌恶。现在我陈述的这些事，和古时的立意看法有所不同所以把慰问改成道贺了。孔子的学生颜渊安于清贫，曾参奉养父母，认为是人生中最快乐的事，又怎么会觉得有所欠缺呢？

颜回

【注释】

[1] 杨八：名敬之，排行第八。柳宗元的亲戚，王参元的朋友。

[2] 滫瀡（xiǔ suǐ）：淀粉一类的调料。这里泛指饭食。

[3] 小学：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的总称。

[4] 贞元：唐德宗的年号（785—804）。

[5] 孟几道：孟简。唐平昌（在今山东德州东）人。进士，官至山南东道节度使。

[6] 祝融、回禄：传说中的火神名。

[7] 喙：鸟兽的嘴。这里借指人的嘴。

[8] 策：策问，科举考试的方法之一。决科：通过科举考试录取、授予官职。科，科举。

[9] 颜、曾：颜回、曾参，均是孔子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