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驳复仇议》原文、赏析、解读

驳复仇议

【题解】

《驳复仇议》是柳宗元针对初唐陈子昂的《复仇议状》所作的奏议。本文反驳了陈子昂对徐元庆为报父仇而杀县尉事应“诛而后旌”的矛盾主张，认为礼和法是不矛盾的，关键在于“穷理以定赏罚，本情以正褒贬”，辨明报仇杀人的是非曲直。他指出如果官吏仗其权势，挟私怨违法杀人，而又没有得到惩处，受害者的子弟在含冤莫伸时可以复仇，这是合乎礼义的，也就不应受到惩处。这种主张在当时对人民反抗官府的黑暗政治是有利的。文章引经据典，文字简练。

【原文】

臣伏见天后时^[1]，有同州下邽人徐元庆者^[2]，父爽，为县尉赵师韫所杀卒能手刃父仇，束身归罪。当时谏臣陈子昂建议^[3]，诛之而旌其闾，且请“编之于令，永为国典”。臣窃独过之。

臣闻礼之大本，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凡为子者杀无赦。刑之大本亦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凡为治者杀无赦。其本则合，其用则异，旌与诛莫得而并焉。诛其可旌，兹谓滥，黩刑甚矣。旌其可诛，兹谓僭^[4]，坏礼甚矣果以是示于天下，传于后代，趋义者不知所向，违害者不知所立，以是为典可乎？

盖圣人之制，穷理以定赏罚，本情以正褒贬，统于一而已矣。向使刺谳其诚伪，考正其曲直，原始而求其端，则刑、礼之用，判然离矣。何者？若元庆之父，不陷于公罪，师韫之诛，独以其私怨，奋其吏气，虐于非辜，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问，上下蒙冒，吁号不闻；而元庆能以戴天为大耻，枕戈为得礼，处心积虑，以冲仇人之胸，介然自克，即死无憾，是守礼而行义也。执事者宜有惭色将谢之不暇，而又何诛焉？其或元庆之父，不免于罪，师韫之诛，不愆于法^[5]是非死于吏也，是死于法也。法其可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骜而凌上也。执而诛之，所以正邦典，而又何旌焉？

且其议曰：“人必有子，子必有亲，亲亲相仇，其乱谁救？”是惑于礼也甚矣。礼之所谓仇者，盖其冤抑沉痛，而号无告也；非谓抵罪触法，陷于大戮。而曰“彼杀之，我乃杀之”，不议曲直，暴寡胁弱而已。其非经背圣，不亦甚哉！《周礼》：“调人，掌司万人之仇。”“凡杀人而义者，令勿仇，仇之则死。”“有反杀者，邦国交仇之^[6]。”又安得“亲亲相仇”也？《春秋公羊传》曰：“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父受诛，子复仇，此推刃之道，复仇不除害^[7]。”今若取此以断两下相杀，则合于礼矣。且夫不忘仇，孝也；不爱死，义也。元庆能不越于礼，服孝死义，是必达理而闻道者也^[8]。夫达理闻道之人，岂其以王法为敌仇者哉？议者反以为戮，黩刑坏礼，其不可以为典，明矣。

请下臣议，附于令，有断斯狱者，不宜以前议从事。

谨议。

【译文】

臣敬闻在武后时，同州下邽有一个叫徐元庆的人，他的父亲徐爽被县尉赵师韫所杀害。后来徐元庆亲手杀死了父亲的仇人赵师韫，然后到官府自首认罪。当时谏官陈子昂向武后建议，将徐元庆定罪斩首，然后在他的家乡立旌题匾，以表彰他的孝道，并且请求朝廷将“此建议编入律令，永远作为国家的定法”。臣私下认为陈子昂的主意是错误的。

臣听说礼的根本目的是防止为祸作乱。比如说，不能杀人行凶，儿子为报仇杀人就不能赦免。刑法的根本目的，也是为了防止祸乱。如果说，不能杀人行凶，凡当政为官吏的人，不应当随便杀人，杀了人也不能赦免。礼和刑两者的根本原是相合的，其使用的方法是相异的。旌表和诛杀是不能并行的如果诛杀可以旌表的人，就是滥杀，用刑过分了；如果旌表可以诛杀的人，就是越礼，破坏礼义过分了。要是真的那样告示天下，传到了后代，趋于礼义的人不知道何去何从，想躲避刑罚的人不知道自己如何作为。用这个作为典章可以吗？

圣人订立制度的时候，深入研究义理来定出赏罚，推断实际情况而做出公正褒贬，不过是为了统一罢了。假如当初弄清它的真伪，考证它的曲直，推论它的原因，究其结果，那么用刑遵礼的区别，就是很明白的了。这是为什么呢？如果元庆的父亲没有违反法律而获罪，师韫却将他诛杀，那是为了私人的怨恨师韫依靠官吏的势力虐待无罪之人。州官不知道将他加罪，刑官也不知道去加问审讯。上下左右，蒙蔽不清。无辜黎民的叫喊呼号，没有人能够听见。而元庆将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作为奇耻大辱，把时刻不忘杀父之仇作为礼法，处心积虑，拿着刀去刺入仇人的胸腹，坚定不移地去做这件事，就是死了也不感到遗憾，是遵守礼法而行孝义的行为。执政的人应该感到惭愧，对他表示感谢还来不及，又为什么将他诛杀呢？如果元庆的父亲犯法有罪，师韫将他定罪诛杀，是根据法律办事。这不是死在县官手中，而是死于法律。法律是可以仇视的吗？仇视天子治国的法律，而杀死执行法律的官吏，这是大逆不道，犯上作乱。将这样的人捉拿诛杀，明正国家的典章制度，又有什么可以旌表的呢？

陈子昂的奏议还说：“人必然有儿子，儿子必然有双亲，因为爱自己的亲人而互相报仇，这样循环往复的乱子谁能救助呢？”这是对礼法的认识太过模糊了！礼法上所谓的仇敌，大都是他们的冤仇难解，沉痛难申，呼号无应，求告无门。并不是说犯法当获死刑的那种情况；反倒说他杀了人，我去杀他，不论是非曲直。这是以众欺寡、以强凌弱罢了，这样离经叛道，违背圣人的意愿不是太过分了吗？《周礼》设置了“调人”的官员，处理万民的冤仇之事。凡是杀人而合乎义理的，教他不要报仇，如果报仇，就犯了死罪。有反而杀人的全国都把他看作仇敌。这样之后又怎么会出现因为爱自己的亲人而去互相仇杀的事情呢？《春秋公羊传》说：“父亲没有犯死罪却被人杀死，儿子可以报仇父亲犯有死罪被人杀死，儿子前去报仇，这是相互报私仇，杀仇人不能又去杀他的儿子。”现在如依此来论断师韫、元庆的相杀，就合乎礼法了。不忘记父仇这是孝道；不惜一死，这是义。元庆如能不越过礼法，服从孝道死于礼义，他就是明礼守道的人。凡是明礼守道的人，怎能将王法视为仇敌呢？议论这事的人反而将元庆诛杀，这是滥用刑法。不能依此为典章，是很明白的了。

请颁布下臣这个奏议，并附于有关法令，以后如有审判类似狱讼的，就不应该照以前的意见办事了。

臣恭敬地建议。

【注释】

[1] 天后：唐高宗的皇后武则天。

[2] 同州：州治在今陕西大荔。

[3] 陈子昂（659—700）：初唐著名文学家，武则天执政时，他官至右拾遗。

[4] 僭：越过。

[5] 愆（qiān）：失误，违背。

[6] 《周礼》：原名《周官》，是周朝的官制汇编，西汉末列为儒家经典，而属于礼，故称《周礼》。这里的引文见《周礼·地官》。调人：古代官名，后来把调解纠纷的人也称为“调人”。

[7] 《春秋公羊传》：专门阐释《春秋》的书，相传是战国时齐人公羊高所作。属儒家经典之一。这里的引文见《公羊传·定公四年》。推刃：指用刀一来一往没完没了地互相仇杀。

[8] 道：道理，思想体系。这里是指儒家“圣人”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