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6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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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争臣论》原文、赏析、解读

争臣论【题解】本文从忠于封建帝王,维护封建统治出发,针对德宗时谏议大夫阳城不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采取敷衍应付态度的不良表现,用四问四答的形式,对阳城其人其事进行直截了当的批评,指出人们应当认真对待自己的官职,忠于职守,不能敷衍塞责,得过且过。文章有的放矢,确也使阳城改变了自己的作风,这是后话。文题一本作《诤臣论》。诤臣,指能以直言规劝帝王的臣子。...

争臣论

【题解】

本文从忠于封建帝王,维护封建统治出发,针对德宗时谏议大夫阳城不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采取敷衍应付态度的不良表现,用四问四答的形式,对阳城其人其事进行直截了当的批评,指出人们应当认真对待自己的官职,忠于职守,不能敷衍塞责,得过且过。文章有的放矢,确也使阳城改变了自己的作风,这是后话。

文题一本作《诤臣论》。诤臣,指能以直言规劝帝王的臣子。

【原文】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1]:“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2]。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3]?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4]。’《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5]。’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6]”。’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7],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不变,何子过之深也?”

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8],人之不乂[9]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10],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11]。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12],吾子其亦闻乎?”

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13]。’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译文】

有人向我问起谏议大夫阳城,说:“此人可以算作有道德的人吗?他博学广识、见闻甚多,却不求出名。继承古人遗风,隐居在晋国边远乡野,那里的人,受他的道德熏陶而心性善良的已有几千人。有的大臣听后就推荐他,天子任命他为谏议大夫。人们都认为这是很荣耀的,而阳城脸无喜色。他任职五年了,看他的品德如同隐居时一样,难道他会因为富贵而改变自己的心志吗?”

我回答说:“这就是《易经》所说的‘长久地保持一种美德’,‘对男子来说却是坏事’。阳城哪能算得上是有道德的人呢?《易经·蛊》上九的爻辞说:‘不去侍奉王侯,使自己的行为高尚。’《易经·蹇》六二的爻辞却说:‘王臣不断直言进谏,并不是为了他自身的利益。’这就是因为所处的时代不一样,而所遵循的道德标准也不相同。如果像《易经·蛊》上九的爻辞所说,处于闲职无用的位子上,却要表现出公而忘私的节操;照《易经·蹇》六二的爻辞所说,处在大臣的地位,却以不侍奉君主的志向为高尚,那么,贸然求仕带来的灾患就会产生,旷废职守造成的责难就会兴起。这种志向不能去效法而他的过失最终是不可避免的。如今阳子在谏官位子上的时间不能说不长他对天下利弊得失的了解,不能算不熟悉,天子对待他不能说不重视,他却没说一句有关朝政的话。看朝政的得失,就像越国人看待秦国人的胖瘦一样毫不在意,无动于衷。问他官位,他就说:‘谏议大夫。’问他的俸禄,他就说‘与下大夫一样。’问他朝政,他却说:‘我不知道。’有道德的人,能是这个样吗?而且我听说:有官职的人,不称职则应辞去;有进言责任的人,不向君王提出规劝就要辞职。如今阳子认为自己尽了向君王进言的职责了吗?应该进言而不进言,与不进言而又不辞职,没有一种是对的。恐怕阳子是为俸禄做官的吧。古人说过:‘做官不是因为贫穷,但有时是因为贫穷。’指的就是为俸禄做官的人。他应该辞掉高位而担任卑职,放弃富贵而甘居贫贱,做做守门、打更一类的差事足够了。孔子曾当过仓库小吏,曾当过管畜牧的小吏也不敢玩忽职守,一定说:‘财物账目一定要核对准确才行。’一定说:‘使牛羊顺利成长才可以。’像阳子的官级俸禄,不算官小而钱少,这很明显了,而他这样做事,难道合适吗?”

有人说:“不,不是这样。阳子厌恶诽谤君主的人,厌恶做臣僚的去公开指责君主的过失而因此出名。因此他虽然规劝和评议,却不让人知道。《尚书》说‘你有好计良策,就进宫告诉你的君王,而在外面却附和着说:“这个好计良策都是由于我主的贤德圣明,才做出的。”’大概阳子的用心,正是如此。”

我回答说:“如果阳子的用心真是如此,那就更加让人迷惑了。进宫规劝君王,出来却不让别人知道,这是大臣宰相们的事,不是阳子应该干的。阳子本是隐居于乡野的平民,君主赏识他的德行,把他选拔在这个职位上。官职既以谏议为名,实在应当有所作为以履行自己的职责,让天下人和后代子孙知道朝廷有直言刚正的臣子,天子有不滥加赏赐而又能从谏如流的美名这样,就可使山野隐士听到后羡慕,系了衣带,盘住头发,自愿到朝廷陈述自己的意见和建议,使君主成为尧舜那样的圣君,传美名于千秋万代。如《尚书》所说的,那是大臣宰相们的事,不是阳子应该做的。而且阳子的用心不是让君临天下的圣上厌恶听到自己的过失吗?这是对君王不好的启发和诱导!”

有人说:“阳子不求出名而人们都知道他,不求任用而君王用了他,是不得已才做官的,又保持他的德行不变,为什么您那样苛刻地指责他呢?”

我说:“自古以来的圣人贤士,都不是追求出名与当官的。他们忧虑时势不太平,百姓不安定,具有道德学问,不敢独善其身,一定要为天下人谋利益勤奋劳苦,到死方休。所以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孔子周游列国,席位都坐不暖;墨子奔走四方,家里烟囱都来不及烧黑。这两位圣人、一位贤人,难道不知道安闲自在是快乐的吗?实在是敬畏天命而又同情百姓的贫苦啊!上天授予人以智慧和才能,难道只是让他自己优裕有余?实在是想让他来补救天下的不足。耳目对于身体,耳管听,目管看,听清是非,看明安危,然后身体才能得以安康。圣贤,好像世人的耳目;世人,恰似圣贤的身体。如果阳子不是贤人,就应被贤者役使来侍奉上级;如果是贤人,那么就应该敬畏天命而同情人们的穷困,怎么能只贪图自己安闲自在呢?”

有人说:“我听说君子不想强加于人,厌恶那种攻讦别人以显示自己正直的人。像您这种说法,直率是够直率的了,不是有损于德且又浪费口舌吗?喜欢直言不讳来揭露人家的过失,这就是国武子在齐国被杀的原因,您大概也知道吧?”

我回答说:“君子担任职务,就要想到献身于这个职位;还未当官,就要想到修练文辞以阐明自己的主张。我要阐明的道理,不是为了显示正直而强加于人。国武子没有遇到善良的人,却喜欢在乱国中直言不讳,因此被杀。《国语》说:‘只有善人能接受直言规劝。’这是说他们听到规劝或批评的意见后能改正过失。你告诉我说:‘阳子可以算作一个有道德的人了。’阳子虽然现在还算不上有道德的人,难道他将来就不能成为善人了吗?”


【注释】

[1] 谏议大夫:官名。唐时隶属门下省。常侍从规谏。阳城:字亢宗,唐定州北平(河北顺平东南)人。家贫好学,为集贤院写书吏,唐德宗时中进士。曾隐居中条山,由李泌推荐,召为谏议大夫。任谏官五年,每日饮酒,未尝言事,韩愈为此写下了这篇《争臣论》。

[2] 恒其德贞、夫子凶:见《易经·恒卦》。意思是,在“恒其德”的原则下,有所占问,妇人则吉,丈夫则凶。

[3] 恶(wū):怎么,哪里。

[4] 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是蛊卦中“上九”爻辞。前一个“事”为动词,谓侍奉;后一个“事”为名词,指行为、节操。

[5] 王臣蹇蹇,匪躬之故:蹇卦中“六二”爻辞。意思是王臣屡屡直谏,并非为自己,而是为君为国。

[6] 《书》:《尚书》。本段话出自《尚书·君陈》。

[7] 岩穴之士:指隐居山林的知识分子。

[8] 闵:通“悯”,忧虑。

[9] 乂(yì):安定。

[10] 禹:即夏禹。他治理洪水非常勤劳,十三年里三过家门而不入。

[11] “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二句:出自汉班固《答宾戏》。大意是说孔子和墨子热心世事,周游列国,整天奔忙不休,座席还未坐暖,灶上烟囱还未烧黑,又离家出行了。

[12] 国武子:名佐,春秋时齐国的大夫。《国语·齐语》:“柯陵之会,单襄公见国武子,其言尽。襄公曰:‘立于淫乱之间,而好尽言以招人过,怨之本也。’鲁成公十八年,齐人杀武子。”

[13] “《传》曰”句:《传》,指《国语》。《国语》又称《春秋外传》。引文见《国语·周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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