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6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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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圬者王承福传》原文、注释、赏析

圬者王承福传①在封建社会里,传记通常是给统治阶级成员写的。韩愈能够打破成规,主动给一位从事体力劳动的工匠王承福写传记,这就很不容易。工匠不像统治阶级成员有所谓丰功伟绩可写,韩愈是写这位工匠的人生观。韩愈肯定这位工匠自食其力以服务于社会的观点,称他是“贤者”,贤于不肯出力而贪图富贵以丧其身者,同时也指出他“为人也过少”的缺点。这些在今天看来仍大体是正确的。至于...

圬者王承福传

在封建社会里,传记通常是给统治阶级成员写的。韩愈能够打破成规,主动给一位从事体力劳动的工匠王承福写传记,这就很不容易。工匠不像统治阶级成员有所谓丰功伟绩可写,韩愈是写这位工匠的人生观。韩愈肯定这位工匠自食其力以服务于社会的观点,称他是“贤者”,贤于不肯出力而贪图富贵以丧其身者,同时也指出他“为人也过少”的缺点。这些在今天看来仍大体是正确的。至于文章中流露点“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之类维护封建秩序的思想,对韩愈这种旧时代文人说来本是难于避免,倒不必多所责备。这篇文章据推测可能是德宗贞元十七年(801)韩愈离开汴州到京城长安后写的,这年韩愈三十四岁。

① 圬(wū):涂墙的工具,作动词用就是涂墙。圬者:泥水工匠。

圬之为技,贱且劳者也。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听其言,约而尽①。

问之②,王其姓,承福其名。世为京兆长安农夫③。天宝之乱④,发人为兵⑤,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勋⑥,弃之来归,丧其土田,手镘衣食⑦,余三十年。舍于市之主人⑧,而归其屋食之当焉⑨。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佣以偿之;有余,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与帛,必蚕绩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然人不可遍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任有小大,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择其易为而无愧者取焉。嘻!吾操镘以入富贵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而归之官也。”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将贵富难守,薄功而厚飨之者邪?抑丰悴有时,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不可能也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贤者也?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之道者邪?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畜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虽然,其贤于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焉

① 约:简单。以上是第一段,提出有这样一位乐于其业的圬者,而且有关于人生观的言论。 ② 问之:韩愈问这位圬者,下面都是圬者的回答。 ③ 京兆长安农夫:唐代以西京为中心包括周围二十多个县设置京兆府,以京兆尹为长官,在京城以中轴线朱雀街为界,东部包括郊区是万年县,西部包括郊区是长安县,“京兆长安农夫”就是京兆府长安县郊区的农民。至于称西京京城为长安城,则是沿袭汉代长安城的习惯称呼。 ④ 天宝之乱:天宝是唐玄宗的年号,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叛乱,安禄山父子、史思明父子先后为叛军首脑,到代宗广德元年(763)才平定,通称“安史之乱”。 ⑤ 人:本应作“民”,唐人避太宗李世民的御讳改用“人”字。 ⑥ 官勋:唐代有职事官、爵、散官、勋官四种,后三种都是优待性、荣誉性的而并无实职。这里的官指职事官或散官,勋指勋官,但安史乱起后军队里所授官勋已太多太滥,除掉掌握实权的职事官和临时任命的使职等外,单有空头官勋已不起作用,等于失业。 ⑦ 镘(màn):涂墙的工具,现在俗称为“瓦刀”。 ⑧ 市:长安城里有东市、西市,是法定的商业区。主人:供应食宿以收费取利的人,这“主”是和“客”、“宾”相对称的“主”,不是“主”、“奴”相对称的“主”。 ⑨ 屋食之当:“当”是相当,“屋食之当”就是相当的房饭钱。  上下:抬高或抑低,增加或减少。佣:本意是受人雇用,这里指雇用的工钱。  以上是第二段,记圬者王承福自述经历和现状。  稼:播种谷物。  帛(bó):丝织物的总称,在唐代一般指绢,绢帛当时不仅是衣料,同时还可以代替货币使用。  蚕:这里是动词,养蚕,缫了蚕丝可以织帛。绩:缉麻线,用来织布,当时的布一般都是麻布。  完:做成。  理:本应作“治”,唐人避高宗李治御讳改用“理”字。  天殃:这“天”是天理,“天殃”是理当受灾殃,并非说天老爷降下灾殃。  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这话是从《孟子·滕文公上》所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套来的,二者是一个意思。  嘻(xī):感叹词。  富贵:“富”是财多,“贵”是地位显赫,官大。  墟(xū):废墟。  戮(lù):杀死。  冒:冒进,硬要去干。  丰:丰满,这里作昌盛讲。悴(cuì):憔悴,这里作衰落讲。  以上是第三段,记王承福自述他为什么甘愿做个圬者。  奉:供养,供给。博:众多。  心又劳:这里指操心,不是和“劳力”相对的那种“劳心”。  二任:指既劳力又操心。  圣者:指神通广大的人,不是一般所说的“圣人”。以上是第四段,记王承福自述他为什么不娶妻生子。  惑:困惑,难于理解。  盖:大概。  独善其身:这句话见于《孟子·尽心上》,所以前面加上“所谓”。  讥:这里作批评讲。  亡(wú):通“无”。  鉴:本是古代的一种青铜器,盛了水可以当镜子照脸,因而借他人的事情来使自己受教益,也就叫“鉴”或“借鉴”。

翻译

圬作为一种技艺,是卑贱且辛劳的。可有以此为业,却流露出满足的神色的人。叫他讲其中的道理,则既简单又透彻。

我问他,他说自己姓王,名承福。世代是京兆府长安县的农民。天宝之乱,政府征发百姓当兵,拿了十三年弓箭。已获得官勋,抛弃掉回归家乡,失去了土地,就拿起镘来谋衣食,这样又过了三十年。平时住在市里供应食宿的人家,而付给相当的房饭钱。房饭钱有时贵有时便宜,也就抬高或减少自己的工钱用来偿付,有剩余,就送给路上的残废人、病人和没有饭吃的。

他又说:粟,要播种才能生长;布和帛,必须养蚕、绩麻才能织成;其他维持生活的东西,都得靠人力才能做出来:这些都是我所赖以养命的。但作为个人不能什么都去干,应该各尽其能以互相帮助来图生存。所以做君主的,是治理我使我得以生存的;而百官,是奉行君主的教化的。所承担的工作有大有小,看你的能力来决定,就像各式器皿各有它的用途一样。如果吃了饭而不做好承担的工作,必然会有天殃,这就是我之所以一天也不敢放下镘来游散的缘故。用镘是容易学会的,是可以凭气力做到的,而又真有功用,这样来换取工钱,虽然辛劳点也无所惭愧,能让自己心安。力易于强求出、并使它见功效,心就难于强求用、以使它出智慧,因此用力的被人驱使,用心的驱使别人,这也是应该的。我只是选择那容易做而又无所惭愧的职业来取得工钱。嘻!我拿了镘进入富贵人家已有多年了。有的到过一次,再经过,已成为废墟了。有的到过二次三次,再经过,已成为废墟了。问邻居,有的说:“唉!遭刑狱被处死了。”有的说:“本人已死,他的子孙没有能力保有了。”有的说:“死后被官府没收了。”我从这些结局来看,岂非前面所说的吃了饭不做好承担的工作,而招致天殃吗?岂非强求用心使出智慧而智慧又不足,不考虑和自己才能是否相称而硬要去干的吗?岂非多干有愧的事情,明知不对还硬要去做吗?这是富贵难于保持,功劳少而享用得太多呢,还是盛衰都有一定的时机,一去一来,而无法长期不变呢?对此我心里很伤感,因此自己选择力所能及的事情来做。其实就懂得富贵可乐、贫贱可悲这点来说,我难道和别人家有什么同吗?

他又说:功劳大的,用来供养自己的东西才能多。妻和子都得靠我养活,我能力薄功劳小,没有妻、子也就算了。再加上我是所说的劳力者,如果要成家而力量不足,就又得操心,一个人同时承担两项任务,即使神通再广大也办不到。

我听了他的话起初还不很理解,再进而想一想,这大概是位贤者吧?大概是所谓“独善其身”的人吧?但我仍对他有点批评,认为他为自己太多,为别人太少,这难道是学了杨朱的学说吗?杨朱的学说,是连拔去自己的一根毫毛来使天下得利都不愿意。而这一位把有家当作操心事,不能操点心来养活妻、子,难道愿意操了心来为别人吗?但尽管如此,他比世上那种唯恐得不到又唯恐丢失掉的人,比那种为了满足生活上的欲望以致贪邪无道而遭杀身之祸的人,又好到不知哪里去了!加之他所说的颇有可以警醒我的地方,所以我给他写了这个传,用来作为自己的鉴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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