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贞曜先生墓志铭》原文、注释、赏析

贞曜先生墓志铭

墓志起源于西晋时候，在坟墓里埋进一块石板，刻上死者的姓名、籍贯、官职以及父母妻子之类，以免时过境迁后子孙迷失先人坟墓之所在。后来石板定型为正方，上面的文字也写得越来越多，结束时还要加几句押韵的铭文，成为一种文体叫墓志铭，和墓碑碑文一样实际上也是给死者写传记，不过墓志因为面积小，志铭就比碑文要简略些，不必像碑文那样把死者的生平事迹说得过于详尽。但从南北朝到隋唐因为文章习惯写骈体，墓志铭也弄得公式化，韩愈改用古文来写，对公式化墓志铭作了彻底的改革。像这首为好友孟郊撰写的《贞曜先生墓志铭》，就着重写孟郊在诗歌创作上的成就，以及自己和孟郊深挚的友情，而对孟郊的生平经历和亲属等只作简要的交代，在结构上变化灵活，不拘老一套的格局，用字造句上也力求创新，弃绝陈句滥调，使本来枯燥无味的墓志铭成为可读的文学作品，这是韩愈在古文运动上的一项成就。这篇墓志铭是宪宗元和九年(814)八月韩愈在京师任尚书比部郎中史馆修撰时写的，这时他四十七岁。

唐元和九年，岁在甲午，八月己亥①，贞曜先生孟氏卒，无子，其配郑氏以告②。愈走位哭③，且召张籍会哭④。明日，使以钱如东都⑤，供丧事。诸尝与往来者，咸来哭吊，韩氏遂以书告兴元尹故相余庆⑥。闰月⑦，樊宗师使来吊⑧，告葬期，征铭。愈哭曰:“呜呼!吾尚忍铭吾友也夫!”兴元人以币如孟氏赙⑨，且来商家事，樊子使来速铭，曰:“不则无以掩诸幽。”乃序而铭之。

先生讳郊，字东野。父庭玢，娶裴氏女，而选为昆山尉，生先生及二季酆、郢而卒。先生生六七年，端序则见，长而愈骞，涵而揉之，内外完好，色夷气清，可畏而亲。及其为诗，刿目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唯其大玩于词，而与世抹铩，人皆劫劫，我独有余。有以后时开先生者，曰:“吾既挤而与之矣，其犹足存邪?”

年几五十，始以尊夫人之命，来集京师，从进士试，既得即去。间四年，又命来，选为溧阳尉，迎侍溧上。去尉二年，而故相郑公尹河南，奏为水陆运从事试协律郎，亲拜其母于门内。母卒五年，而郑公以节领兴元军，奏为其军参谋试大理评事。挈其妻行之兴元，次于阌乡，暴疾卒，年六十四。买棺以敛，以二人舆归，酆、郢皆在江南。十月庚申，樊子合凡赠赙而葬之洛阳东其先人墓左，以余财附其家而供祀。

将葬，张籍曰:“先生揭德振华，于古有光，贤者故事有易名，况士哉!如曰贞曜先生，则姓名字行有载，不待讲说而明。”皆曰:“然。”遂用之。

初，先生所与俱学同姓简，于世次为叔父，由给事中观察浙东，曰:“生吾不能举，死吾恤其家。”

铭曰:於戏贞曜，维执不猗，维出不訾，维卒不施，以昌其诗。

①　岁在甲午，八月己亥:我国古代用干支纪年、纪日，即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天干和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地支组合起来纪年、纪日，经六十年、六十天轮一转。岁，在这里指“太岁”，岁在甲午，即说这年甲午是太岁。这年八月己亥，是八月二十五日，这是可从陈垣所著《二十史朔闰表》查出来的。　②　配:配偶，妻，夫人。　③　愈走位哭:孟郊死后运到东都洛阳安葬，韩愈在长安做京官，无法赴葬，就在自己家里立了孟郊的灵位，走到灵位前哭吊。　④　且召张籍会哭:韩愈和张籍相识，是孟郊介绍的，这时张籍也在做京官，所以韩愈通知他来一起哭吊。　⑤　如:前往某地叫“如某地”。　⑥　兴元尹故相余庆:即郑余庆，他做过宰相所以叫“故相”，这年他拜检校右仆射兼兴元府(治所在今陕西南郑)府尹充山南西道节度观察使。　⑦　闰月:我国古代通行农历，三年闰一个月，这年是闰八月，即八月以后再加一个闰八月，也常简称为“闰月”。　⑧　樊宗师:唐代古文家，韩愈的好友，事迹见本书选译的《南阳樊绍述墓志铭》，这时在洛阳给孟郊料理丧葬。　⑨　币:这里应解释为钱财、财物。赙(fù):出财物帮助人家办丧事叫赙。　　速:催索。　　幽:墓穴。　　序而铭之:这里的“序”是动词，记叙死者生平事实的意思。以上是第一段，讲自己如何听到孟郊的死讯，如何撰写这首墓志铭。　　讳:墓碑、墓志铭上都不能对死者直呼其名，要写出时只能说“讳某”。　　玢(fēn)。　　昆山:今江苏昆山。尉:县尉。　　季:兄弟中排行靠后的叫“季”。酆(fēnɡ)。郢(yǐnɡ)。　　端序则见:端序即“端绪”，“端”是开端，“端绪”是头绪的意思。“端序则见”，即所谓初露头角。　　骞(qiān):飞扬，高举，即超群拔类的意思。　　涵:含，包含一切，这里是学识广博的意思。揉(róu):来回擦搓，这里是融会贯通的意思。　　内:这里指内心修养。外:这里指与外界事物的相处，即所谓待人接物。　　夷:平。清:清峻，严肃。　　刿(ɡuì)目(shù)心:刿是刺伤、割伤。是长针，针刺。“刿目心”也就是刺人心目。　　刃迎缕解:这是从“迎刃而解”的成语变化出来的。“缕”是丝缕，“缕解”是说像丝缕那样分析得细密。　　钩章棘句:钩，弯曲。棘，棘刺。这是说章法曲折、造句奇倔。　　搯擢胃肾:搯，挖出。擢，引出。“搯擢胃肾”就是今天常说的“动人心弦”。　　神施鬼设:是说神妙得非人力之所能及。　　间见层出:间见，迭见。“间见层出”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层见叠出”。　　大玩于词:玩，研习。“大玩于词”就是在文词上下了大工夫。　　与世抹铩(shā):抹铩，就是“抹杀”。“与世抹铩”是说漠视世俗的荣利。　　劫劫:即汲汲，奔竞貌。　　有余:有余裕，从容自得。　　后时:落后于时势。开:开导。　　挤:推让。　　以上是第二段，着重讲孟郊在诗歌上的成就。　　尊夫人:这是指孟郊的母亲，和后世称对方的夫人为“尊夫人”不一样。　　溧上:溧阳县以在溧水之北而得名，这里的“溧上”就指溧水边上。　　奏:向皇上奏请。水陆运从事试协律郎:从事是地方高级长官的下属官吏，洛阳是交通要道，所以要设水陆运从事，但从事不算正式的职事官，没有品阶，所以要给一个职事官的名义，给孟郊的职事官协律郎是太常寺的低级官员，正八品上阶，“试”是试用，当然即使非试用，也不用真去太常寺到任。　　亲拜其母:郑余庆亲自去拜见孟郊的母亲，这是给面子的做法。门内:孟郊的家门之内。　　郑公以节领兴元军:节，是节度使持的节，以显示其权力。兴元军即山南西道节度使所管部队，“以节领兴元军”，即任山南西道节度使的古雅讲法。　　参谋试大理评事:参谋是节度使的下属官员，非正式职事官，所以加一个“试大理评事”的名义，大理评事是大理寺下属从八品下阶的官员。　　挈(qiè):带领。　　阌(wén)乡:今已并入河南灵宝。　　舆(yú):车子。　　十月庚申:是十月十七日。　　以上是第三段，讲孟郊的经历和去世以后的情况。　　揭德:立德。振华:华是文采，振华是振起诗道。　　故事:旧例，传统的办法。易名:本指赐谥(shì)，古代帝王死后上谥号，将相大臣死后也赐谥，以后就称谥而不再称其名，所以叫“易名”。孟郊官小当然没有赐谥的资格，“贞曜”是所谓私谥。　　士:这里指道德文章之士。　　行:生平的德行，“贞曜”的“贞”是坚贞的意思，“曜”是光耀的意思，足表孟郊的德行。　　以上是第四段，讲给孟郊私谥的事情。　　于世次为叔父:世是世系，次是次第，这句话是说孟简和孟郊的亲属关系已极疏远，只是按世系排起来才算孟郊的叔父辈。　　观察浙东:任浙东观察使，治所在今浙江绍兴。　　举:扶起来，帮忙尽力的意思。　　恤(xù):周济。以上是第五段，讲家属将得到周济。　　於戏(wū hū):同“呜呼”。　　执:执持，操守。猗(yǐ):通“倚”，依靠。　　出:付出的，贡献。訾(zī):估量。　　施:施用。　　以上最后一段，是铭文。

翻译

唐元和九年，岁在甲午，八月己亥，贞曜先生孟氏逝世，没有儿子，由他的夫人郑氏出面报丧。我设了灵位哭吊，并通知张籍来参加。第二天，派人送钱去东都，以备丧葬费用。一些曾和先生有往来的，都来哭吊，我还写信告诉了兴元尹故相郑余庆。闰月，樊宗师派人来吊，通知入葬的日期，要我写墓志铭。我哭着说:“唉!我还忍心给我友写墓志铭啊!”兴元有人送财物去孟家帮助办理丧葬，并商量家事，樊宗师叫他来催索墓志铭，说:“否则就无法埋进墓里。”于是我记叙事实写这个铭。

先生讳郊，字东野。父名庭玢，娶裴氏女，后来选授为昆山尉，有了先生和先生的两个小弟酆、郢后去世。先生六七岁时，已初露头角，长大后越加超群拔类，学识广博而能融会贯通，内心修养和待人处世都已臻美善，态度和平而神气清峻，使人感到既可畏又可亲。到写出诗歌来，则真可刺人心目，叫人有分析透辟之感，加以章法曲折而造句奇倔，动人心弦，神妙非人力所能及之处，层见叠出。这样地在文词上下了大工夫，而对世俗的荣利漠视，人家都汲汲奔走，自己却从容自得。有人开导先生不要落后于时势，先生说:“我既已把荣利推让出去了，还有什么可顾恋的呢?”

先生年将五十，才奉母命，来到京师，参加进士科考试，考上了又离去。过了四年，又奉母命来京师，选任为溧阳县尉，迎母到溧上侍奉。罢县尉之任后两年，故相郑公任河南尹，奏请先生为水陆运从事试协律郎，并亲自登先生门拜母。母去世之后五年，郑公节度兴元军，奏请先生为兴元军参谋试大理评事。先生带了夫人前往兴元，在阌乡停留时，突然发病去世，享年六十四岁。买棺木收殓，用二人车送回，酆、郢两位还都在江南。十月庚申，樊宗师齐集了赠送助丧的财物，安葬先生到洛阳城东的先人墓旁，剩下的财物给先生家里供祭祀之用。

将要安葬，张籍说:“先生树立德行重振诗道，光辉不减于古人，贤者按照旧例可以易名赠谥，何况道德文章之士!如果赠谥为贞曜先生，则姓和名字之外德行也有着落，这不待讲说大家都可明白。”人家都说:“很对。”就用“贞曜”为谥。

当初，先生有位同学孟简，按世系排起来是先生的叔父辈，由给事中出任浙东观察使，说:“先生生前我不能尽力，死后我要周济他家。”

铭曰:呜呼贞曜先生，讲究操守不事依傍，一生贡献不可估量，虽然终于不见施用，却使他的诗歌盛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