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送孟东野序》原文、注释、赏析

送孟东野序

①

和上一篇《送李愿归盘谷序》不同，这已是和诗篇无关的赠序。孟郊比韩愈年长十七岁，是韩愈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他在德宗贞元十二年(796)四十六岁时才中进士，贞元十八年(802)五十二岁时从长安到溧阳县去做县尉②。心里不痛快，于是韩愈写了这篇赠序来劝慰他，这年韩愈三十五岁。文章从“物不得其平则鸣”入手，从自然界说到历史上著名人物的善鸣，来肯定以诗鸣的孟郊的地位，最后归结到能否显达则系于天命，劝孟郊不必因为只做上县尉这样的小官就感到悲哀。这种讲法在当时还是有积极意义的，不必给扣上什么天命论的帽子。至于文章的气势则通篇旺盛，即使今天读起来也使人有所振奋，这是韩文的特长，非其他古文作家所易企及。

①　孟东野(751—814):姓孟名郊，东野是他的字，武康(今浙江德清)人，擅长五言古诗，句法瘦硬，意境寒苦，有《孟东野诗集》传世。　②　溧(lì)阳县:今江苏溧阳。县尉:唐代县的长官叫令，县令的副职叫丞，以下有主簿和尉，都是辅佐的小官，唐代的县分等级，令、丞等官品也随之而有高下，溧阳是紧县，等级在畿县、上县之间，畿县尉二人，正九品下，上县尉二人，从九品上，溧阳县尉当也是从九品上，比最低的从九品下稍微高一点。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①。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②，其沸也或炙之③。金石之无声④，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⑤?

乐也者⑥，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⑦，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⑧。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⑨，物之善鸣者也。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夺，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夔弗能以文辞鸣，又自假于韶以鸣。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伊尹鸣殷。周公鸣周。凡载于《诗》、《书》六艺，皆鸣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臧孙辰、孟轲、荀卿，以道鸣者也。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皆以其术鸣。秦之兴，李斯鸣之。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将天丑其德莫之顾耶?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

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鸣信善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耶?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耶?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

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

①　物:万物，包括人和其他生物以及无生命的东西都可叫物。　②　梗(ɡěnɡ):阻塞。　③　炙(zhì):烤。这里是烧的意思。　④　金:金属，这里指金属铸成的乐器钟、镈(bó)。石:这里指用石制成的乐器磬。　⑤　以上是第一段，提出“物不得其平则鸣”。　⑥　乐(yuè):音乐。　⑦　郁于中:中指内心，郁于中是指情感郁结于内心。泄(xiè):发泄。　⑧　假:假借，凭借。　⑨　丝:这里指有丝弦的乐器琴、瑟。竹:指用竹制成的乐器箫、管。匏(páo):本是葫芦科植物，这里指用匏作为斗子的管簧乐器笙(shēnɡ)、竽(yú)。土:指用陶土制成的乐器埙(xūn)。革:指用皮革制成的乐器鼓、鼗(táo)。木:指用木制成的乐器柷(zhù)、敔(yǔ)。金、石、丝、竹、匏、土、革、木这八类主要古乐器所奏出的音乐叫“八音”。　　推夺:推移。　　以上是第二段，提出“善鸣”。　　唐虞:唐是传说中尧的国号，所以尧也叫唐尧。虞是传说中舜的国号，所以舜也叫虞舜。古人常把唐虞连称。　　咎陶(ɡāo yáo):也写作皋陶(ɡāo yáo)，传说中唐虞时的法官，《尚书》里有《皋陶谟》篇记载他的言论。禹:《尚书》里有《禹贡》篇记载他治水的事情，《伪古文尚书》里又有伪造的《大禹谟》篇记载他的言论，不过这《伪古文尚书》从东晋、南北朝以来都误认为是真的。　　夔(kuí):传说中唐虞时的乐官。　　韶(sháo):传说中虞舜的音乐，是夔所作。　　五子以其歌鸣:《伪古文尚书》里有《五子之歌》篇，说是夏启的儿子太康因贪游乐而失国，太康的五个弟弟作了鉴戒性的五首歌，这当然有后人伪造的，连究竟有没有这五子还是问题。　　伊尹:是商的贤相，辅佐汤灭掉夏桀，又辅佐过汤的孙子太甲，《伪古文尚书》里有《伊训》、《太甲》、《咸有一德》三篇，伪托伊尹所作。　　《诗》、《书》六艺:六艺，有两种说法，一种是礼、乐、射、御、书、数，再一种是《诗》、《书》、《礼》(《仪礼》)、《乐》、《易》、《春秋》，这里是指后者，《诗》、《书》六艺，就是《诗》、《书》等六艺的意思。　　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这句话见于《论语·八佾》，夫子指孔子，是人们称赞孔子的话。木铎:古代发布政令时要摇木铎来招引群众，这种木铎和今天的铃相似，用金属制成铃壳，里面的舌则用木制，所以叫木铎。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孔子著书立说，起着像君主发布政令那样的巨大作用。　　庄周就是庄子，战国时思想家，后人把他算作道家的一派，到魏晋时又把他和老子并称，称为老庄之学。现存的经西晋人郭象选注的《庄子》一书中，有若干篇确系庄子的著作。荒唐之辞:是《庄子·天下》里的话，荒唐是广大无边际的意思。　　屈原:战国时楚国的大文学家，他的作品《离骚》、《九歌》等，都收入《楚辞》一书里。　　臧孙辰:即臧文仲，春秋时鲁国大夫，《左传》襄二十四年说他死后“其言立”，他的言论见于《国语·鲁语》和《左传》里。孟轲:孟子，他的言论见于他弟子编写的《孟子》一书里。荀卿:荀子，他的言论见于《荀子》一书里，但有若干篇并非真是他写的。　　道:在这里就是《原道》中所说的道，即儒家之道。　　杨朱:东晋初张湛伪造的《列子》一书中有《杨朱》篇，但后人不知道是伪书。墨翟:他的言论保存在《墨子》一书里，但并非他亲自所写作。管夷吾:春秋前期齐国的大臣管仲，他的言行见于《左传》、《国语·齐语》和《管子》等书里，但《管子》本身只是战国时在齐国的各派学者的论著汇编，并非管仲自己所作。晏婴:春秋后期齐国的大臣，有《晏子春秋》一书记述他的言行，但也不是他自己所作。老聃(dān):老子，相传老子字聃，《道德经》一书相传是他所作。申不害:战国时法家，有《申子》一书相传是他所作，早已失传。韩非:战国末法家，《韩非子》一书里有若干篇是他所作。慎到:战国时思想家，有《慎子》一书是他所作，已失传。田骈:战国时思想家，有《田子》一书相传是他所作，早已失传。邹衍:战国时阴阳家，其学说见于《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尸佼(jiǎo):战国时法家，有《尸子》一书相传是他所作，早已失传。孙武:相传是春秋时军事家，有《孙子》一书相传是他所作，其实应是战国时的军事家所作。张仪、苏秦:都是战国时纵横家，他俩的言论见于《战国策》和《史记》里，但颇多附会而并非真系他俩的言论。　　李斯:秦始皇和二世的丞相，他的言论文章保存在《史记》里。　　司马迁:西汉时大史学家，《史记》一书就是他和他的父亲司马谈所合作。相如:司马相如，西汉时文学家，他写的赋保存在《史记》、《汉书》和《文选》里。　　节:节奏。数(shuò):频繁，这里是短促的意思。　　淫:过度，靡丽。　　弛:松弛，松懈。肆:放肆，放纵。　　章:章法，条理。　　丑:这里是憎恶的意思。顾:眷顾，关怀。　　以上是第三段，总论历史上善鸣和不善鸣的人物。　　陈子昂:武则天时人，能扭转魏晋南北朝淫靡之风的诗人。苏源明:唐玄宗到代宗时期的诗人。元结:唐玄宗到代宗时期的诗人。李白:唐玄宗至肃宗时期人，著名的大诗人。杜甫:唐玄宗至代宗时期人，著名的大诗人。李观:唐德宗时的文人。　　在下:居下位，在下边做小官。　　不懈(xiè):不懈怠，不松弛，也就是继续努力的意思。　　浸淫:逐渐浸及，接近。　　李翱(áo):韩愈的弟子，古文运动的积极参与者，同时也是著名的思想家。张籍:韩愈的好朋友，著名的诗人。　　三子:指孟郊和李翱、张籍。　　悬:悬挂，这是听命、听凭的意思。天:这里指天意，实际也就指命运。　　在上:指身居高位做大官。　　以上是第四段，从唐人的善鸣，讲到孟郊本身。　　役:服役，这里是任职做官的意思。江南:唐贞观时分中国为十道，江南道是十道之一;开元时又分为十五道，江南道分为江南东道和江南西道。孟郊这次前往属于江南东道的溧阳任县尉，所以可称为“役于江南”。　　不释然:释是放开，不释然就是心放不开、郁郁不乐的样子。　　以上最后一段，点出写这篇赠序的目的。

翻译

大体说来万物不得其平就要鸣。草木是没有声音的，风挠动使它鸣。水是没有声音的，风吹荡使它鸣，它涌溅是有东西在拦遏它，它急流是有东西在阻塞它，它沸腾是有东西在炙烧它。金石是没有声音的，有人敲击使它鸣。人的有言论也是这样，到了不能不发言论的时候才会发言论，歌咏是有所挂念，哭泣是有所怀恋，凡是出于人口成为声音的，都是有所不平吧!

音乐，是把内心郁结的情绪发泄出来，选择善于鸣的凭借它来鸣。金、石、丝、竹、匏、土、革、木这八种，就是善于鸣的东西。天对四时也是这样，选择善于鸣的凭借它来鸣。所以使鸟在春天鸣，雷在夏天鸣，虫在秋天鸣，风在冬天鸣，四时就这样推移着，其中一定有不得其平的地方吧!

对人来讲也是这样，人讲话中精粹的叫言论，文辞对言论来说，又是言论中最精粹的，所以更要选择善于鸣的凭借他来鸣。这在唐虞时代，咎陶、禹是善于鸣的，所以凭借他俩来鸣。夔没有能力用文辞来鸣，就自己凭借韶乐来鸣。夏代，五子用他们的歌来鸣。伊尹在殷代鸣。周公在周代鸣。凡是记载在《诗》、《书》六艺上的，都是鸣中之善于鸣的。周政衰败，孔子师徒鸣起来，他们的声音既高又远，古书上说:“上天将把夫子作为木铎。”难道不是真实的吗?到了周末，庄周用他宏大无边的文辞来鸣。楚，是大国，到它衰亡时通过屈原来鸣。臧孙辰、孟轲、荀卿，用道来鸣。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类，都用他们的术来鸣。秦的兴起，李斯来鸣。汉代，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是其中最善于鸣的。以下到魏晋时，鸣的赶不上古代，但也没有断绝。就其中鸣得比较善的来说，声音轻清而飘浮，节奏频繁而急促，辞藻靡丽而哀伤，意志松弛而放纵，发出来的言论，杂乱而无章法。难道是上天憎恶其德而不去予以关怀?为什么不去鸣他们中善于鸣的呢?

唐得了天下以后，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都用他们所擅长的来鸣。健在而居下位的，有孟郊东野，开始用他的诗来鸣，他的诗已高出魏、晋，继续努力不懈可以企及古人，其他的诗也接近汉代了。和我交往的，有李翱、张籍是最杰出的。这三位的鸣是真的很不错了，但不知道上天将会和谐他们的声音，让他们来鸣国家的昌盛呢，还是准备穷饿他们的身子，愁苦他们的心肠，让他们鸣自己的不幸?这三位的命运，就只好听凭上天来决定了。如果能身居高位有什么值得高兴?屈居下位又有什么值得悲哀?

东野这次去江南任职，好像有点心放不开的样子，因此我讲听命于天的话宽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