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原文、注释、赏析

送李愿归盘谷序

①

魏晋南北朝人在名胜地方宴会时往往作诗，把大家做的诗抄在一起，前面要写篇序。到了唐代，送别朋友举行宴会时更喜欢做诗写序。再发展下去，又有并不做诗、先写篇序来送朋友的，就成为古文中的一种特殊体制，叫做“赠序”。韩愈这篇《送李愿归盘谷序》，已经是赠序的体制，不过序后仍有诗歌，可说是诗序到赠序的过渡形式。据《韩集》旧注，是德宗贞元十七年(801)韩愈三十四岁时在京城长安所作。序里用主要篇幅借李愿之口描绘了封建统治阶级成员的三种生活方式，一种是已成为当权派的骄奢淫佚，一种是想成为当权派的趋奉奔走，用来衬托出再一种甘于隐居者的清高自守。当然，今天看来，清高自守如李愿者仍是过的地主剥削生活，但和前两种人的贪鄙恶浊毕竟有所区别。在文字上，李愿的话里夹杂进若干骈句，但仍不失古文气息，是韩文中的变格。

①　李愿:这“愿”字是谨慎老实的意思，并非“願”字所简化。这李愿是韩愈的朋友，生平事迹已不详。同时另有个叫李愿的是西平王李晟(shènɡ)的儿子，但此时正在京城里充当军官，不可能远出隐居，而且无论在身份和思想上与文章里所说的也全不相合。盘谷:山谷的名称，在今河南济源。

太行之阳有盘谷①。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丛茂，居民鲜少。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②，隐者之所盘旋③。”友人李愿居之④。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⑤，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⑥，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则树旗旄⑦，罗弓矢，武夫前呵⑧，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畯满前⑨，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之所为也。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

“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趦趄，口将言而嗫嚅，处秽污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与之酒而为之歌曰:“盘之中，维子之宫。盘之土，可以稼。盘之泉，可濯可沿。盘之阻，谁争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缭而曲，如往而复。嗟盘之乐兮，乐且无殃。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饮则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

①　太行(hánɡ):山名，在山西高原和河北平原之间。阳:古人以山南为阳，山北为阴，水南为阴，水北为阳。　②　宅:居处，位置。阻:险阻。　③　盘旋:盘桓，留连不去。　④　以上是第一段，用简洁的文字描写李愿所归隐的盘谷。　⑤　利泽:利益恩泽。　⑥　坐于庙朝:庙指帝王的宗庙，同时又是古代帝王发号施令的场所。朝是朝廷，帝王朝见群臣商议政事的场所。坐于庙朝，是指在朝廷上执政掌权，也就是指宰相。　⑦　旄(máo):本是古代旗杆头上用旄牛尾所作的装饰，后来把有这种装饰的旗也称之为“旄”。　⑧　前呵(hē):呵是大声呵叱。古代显贵官员出行时，有人在前“喝道”，把路上的行人赶开，“前呵”就是在前喝道。　⑨　畯(jùn):用在这里通“俊”。　　丰颊(jiá):颊是面颊，脸的两侧。唐代妇女以容颜丰满为美，所以这里称“丰颊”。　　便:敏捷，灵活。　　轻:这里指衣服质地轻软。裾(jū):衣服的前后襟。　　翳(yì):遮蔽。　　粉白黛绿:黛是妇女用来画眉的青黑色颜料，绿是青中带黄的颜色，因而可称“黛绿”。粉白黛绿就是指擦了粉、画了眉的美女。　　列屋:房子一间间排列着。　　负恃:负气不服。　　妍(yán):美。怜:爱。　　遇知:得到识拔。　　恶(wù):厌恶、憎恨。　　以上是第二段，通过李愿之口，描绘已成当权派的骄奢淫佚。　　穷:用在这里是“穷达”之“穷”，“达”是做上了官，“穷”是不做官。野处，指隐居。　　濯(zhuó):洗涤。　　采于山:指采摘山里的植物蔬果。　　茹:吃。　　钓于水:指钓水里的鱼。　　起居:起在这里是起床，居是住下，“起居”就是作息。　　车服不维:古代按官的品级可以乘坐特用的车子，穿特制的朝服。“车服不维”就是不为高官厚禄所羁绊，“维”就是维系，羁绊的意思。　　刀锯不加:这里的“刀”和“锯”都指刑人的器械，刀用来斩首，锯用来断足。“刀锯不加”指不被刑戮。　　理:本应作“治”，唐人避高宗李治御讳而改用“理”字。　　黜(chù):贬官，免官。陟:升官。　　以上是第三段，通过李愿之口，美化隐居者清高自守的可贵。　　公卿:在汉代中央的大官有所谓“三公九卿”，后来就用“公卿”来通称宰相等显贵官员。　　形势:这里指地位权势。　　趦趄(zī jū):也作“趑(zī)趄”，且前且退，犹豫不进的样子。　　嗫嚅(niè rú):将要说又顿住的样子。　　辟(bì):在这里作刑法讲。　　以上是第四段，它和第三段紧接，在第三段讲了隐居可贵之后，紧接着和这种欲求富贵而趋奉奔走者相比较，以见前者贤而后者不肖。　　子:古代对男子的美称。宫:在古代本是房屋的通称，到秦汉以来才作为帝王住所的专名，这里仍是通称作房屋讲。　　沿:顺着水道叫“沿”，这里指在泉水边散步。　　窈(yǎo):幽远。　　廓:空旷。其:这里作“而”字讲。　　缭(liáo):回旋。　　复:回复，回来。　　嗟:用在这里作为叹美。乐(lè):乐趣。　　蛟龙:龙本是古人想象中的神化动物。蛟是龙的一种，但有些地方也指鳄或鼍(tuó)而言，鼍即扬子鳄。　　鬼神守护:古人迷信，认为吉祥的地方有鬼神在守护着。　　不祥:指不吉利的东西，如魑魅(chī mèi)、魍魉(wǎnɡ liǎnɡ)之类，当然这都是古人想象中的精怪，并非实有其物。　　膏:油，这里是动词，指给车轴加油使之润滑。　　徜徉(chánɡ yánɡ):徘徊，盘旋。以上最后一段，是韩愈赠送李愿的诗歌，是用古体诗的形式，这样才和上文相称。

翻译

太行山的南边有个盘谷。盘谷之中，山泉甘美而土壤肥沃，草木茂盛，居民稀少。有人说:“因为这个谷处在两山环绕之中，所以取名叫‘盘’。”有人说:“这个谷，位置幽深而地势险阻，是隐居者所盘旋之处。”我的朋友李愿就在这里隐居。

李愿有这样的议论:“人们称之为大丈夫的，我已了解得很清楚。这就是要给人们利益恩泽，使自己的名誉声望显赫当世。这些人在朝廷上执政掌权，任免百官，以辅佐天子发布诏令。在外边，就得树起旗旄，摆开弓箭，士兵前驱呼喝，随从堵塞道路，供应伺候的人，各自拿着物品，在道路两侧奔驰。这些人高兴时会给人们奖赏，发怒时就给人们处罚，有才学有本事的人簇拥在身边，谈古说今来歌颂他的丰功伟绩，使他听得进去而不会厌烦。还有眉毛弯弯脸颊丰艳的美女，有着清脆的声音和灵巧的体态，外貌既秀丽内心又聪慧，飘动轻软的衣襟，遮起长长的衣袖，擦上香粉画上黛绿，闲养在一间间后房里，见到别人得宠妒忌不服，竞相用美色来获取怜爱。这些就是大丈夫受到天子识拔，在当世施展才能者的所作所为。我倒并非厌恶这些而想逃避，只是各人自有其命运，想侥幸猎取也不可能。

“如果不做官而隐居，可以登高望远，坐到茂盛的树林里逍遥一整天，在清澈的泉水里可以把自己洗得很清洁，山上采到的，精美可餐，水里钓来的，新鲜可食，作息不必定时，但求舒适就很满足。与其当面得到赞誉，怎如背后无人诋毁;与其肉体得到安乐，怎如内心无所忧虑。不受高官厚禄的羁绊，没有刀锯刑戮的危险，天下治乱可以不知，贬降升迁可以不闻。这是大丈夫没有被当局识拔进用者所能做的，我就这么办。

“这比那种在宰相显贵的门前伺候，在地位权势的路上奔走，脚准备迈开又犹豫退缩，话准备讲出又嗫嚅不说，陷于污浊而不知羞耻，触犯刑律还要受到诛戮，这样来图侥幸于万一，直到老死才罢手的，在做人上哪个贤哪个不肖呢?”

昌黎韩愈听了这些话感到好豪壮，敬上酒并给他唱了首诗歌:“盘谷之中，是先生你的宫室。盘谷的土地，可以种植。盘谷的泉水，可以洗濯可以游息。盘谷是这么险阻，有谁来和先生争夺?既幽且深，又空旷可以容纳。既弯且曲，走进去好似在退出。真可欣羡啊盘谷的乐趣，既快乐又没有灾殃。虎豹跑得远远的，蛟龙也都逃避躲藏。鬼神防卫保护着，给驱逐魑魅魍魉。喝好吃好既长寿又健康，再没有什么不满足的更没有什么冀望!给我的车子加上油给我的马喂饱，好让我跟随先生去盘谷，一辈子就在这里盘旋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