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原文、注释、赏析

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

这是同在宪宗元和九年(814)韩愈四十七岁时撰写的另一篇墓志铭，志的是号称“天下奇男子”的王适。王适此人的特点是“好读书”，“怀奇负气”，不肯考科举而要另闯一条出路，却在诸公贵人面前碰了壁，应特开的直言科又因“对语惊人”而不被录取，蓄意叛乱的节度使卢从史想用他被他严拒，好容易跟上一位李惟简在凤翔干了些除弊安民的善政，却又辞去入阌乡南山不再出仕。韩愈在墓志里就着重写他这一连串奇事，生动地描绘出一位有才气的读书人在封建社会里如何不得志。另外，王适的岳父也是一位“奇士”，因此韩愈在记述王适家世亲属时也把他夹写进去，并且用了相当篇幅描写王适用计骗取他许亲的故事，这种行文的方法和《史记》某些列传颇有神似之处。

君讳适，姓王氏。好读书，怀奇负气①，不肯随人后举选。见功业有道路可指取，而名节可以戾契致②，困于无资地，不能自出，乃以干诸公贵人③，借助声势。诸公贵人既志得，皆乐熟软媚耳目者④，不喜闻生语⑤，一见，辄戒门以绝⑥。

上初即位⑦，以四科募天下士⑧。君笑曰:“此非吾时邪?”即提所作书，缘道歌吟，趋直言试。既至，对语惊人，不中第，益困⑨。

久之，闻金吾李将军年少喜事可撼，乃踏门告曰:“天下奇男子王适，愿见将军白事。”一见，语合意，往来门下。卢从史既节度昭义军，张甚，奴视法度士，欲闻无顾忌大语。有以君生平告者，即遣客钩致。君曰:“狂子不足以共事。”立谢客。李将军由是待益厚，奏为其卫胄曹参军，充引驾仗判官，尽用其言。将军迁帅凤翔，君随往，改试大理评事摄监察御史观察判官，栉垢爬痒，民获苏醒。

居岁余，如有所不乐，一旦载妻子入阌乡南山不顾。中书舍人王涯、独孤郁，吏部郎中张惟素，比部郎中韩愈日发书问讯，顾不可强起，不即荐。明年九月疾病，舆医京师，某月某日卒，年四十四。十一月某日，即葬京城西南长安县界中。

曾祖爽，洪州武宁令。祖微，右卫骑曹参军。父嵩，苏州昆山丞。妻上谷侯氏，处士高女。高固奇士，自方阿衡、太师，世莫能用吾言，再试吏，再怒去，发狂投江水。初，处士将嫁其女，惩曰:“吾以龃龉穷，一女怜之，必嫁官人，不以与凡子。”君曰:“吾求妇氏久矣，惟此翁可人意，且闻其女贤，不可以失。”即谩谓媒妪:“吾明经及第，且选，即官人，侯翁女幸嫁，若能令翁许我，请进百金为妪谢。”诺许，白翁。翁曰:“诚官人耶?取文书来。”君计穷吐实。妪曰:“无苦，翁大人，不疑人欺我，得一卷书粗若告身者，我袖以往，翁见，未必取视，幸而听我行其谋。”翁望见文书衔袖，果信不疑，曰:“足矣!”与女与王氏。生三子，一男二女，男三岁夭死，长女嫁亳州永城尉姚侹，其季始十岁。

铭曰:鼎也不可以柱车，马也不可使守闾。佩玉长裾，不利走趋。只系其逢，不系巧愚。不谐其须，有衔不祛。钻石埋辞，以列幽墟。

①　负气:恃其意气，不肯屈居人下。　②　戾(lì)契(qì)致:戾在这里是乖戾，即不循正轨办法，契在这里应作“刻”讲，“契致”即刻意求取，“戾契致”即不循正轨来求得。　③　干:干求，走门路乞求人家帮助。　④　熟软媚耳目:奉承迎合，娱耳悦目。　⑤　生语:生僻奇特的话。　⑥　门:看门的人。以上是第一段，指出王适的特点是“怀奇负气”，讲他在诸公贵人前碰壁。　⑦　上:皇上，指唐宪宗。　⑧　四科: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达于吏理可使从政科、军谋弘远堪任将帅科，共四种临时特开的科目，王适认为这就是“功业有道路可指取，而名节可以戾契致”的时机，所以他应了其中的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　⑨　以上是第二段:讲王适应直言科又碰壁。　　金吾李将军:即李惟简，是安禄山党羽李宝臣的小儿子，但能忠于唐皇室，宪宗元和初年任左金吾卫大将军，所以叫“金吾李将军”。左金吾卫是唐十六卫之一，负责京城的治安，卫的大将军是正三品高级武官。撼:动摇，这里是说动人家的心。　　踏:较多的本子作蹐(jí)，但蹐是用小步子走路的意思，和王适的性格不合，有的本子作“踏”是对的，今据改正。　　卢从史:当时任昭义军节度使(治所在今山西长治)，蓄意叛乱，在元和五年(810)被诱擒，贬逐岭南死去。　　张(zhànɡ):张狂，骄纵。　　钩致:像用钩钓鱼一样地招人家去，即勾引招致的意思。　　狂子:狂妄的家伙。是骂卢从史。　　胄曹参军，充引驾仗判官:胄曹参军，诸卫都有，是正六品下阶的职事官。判官，则不是正式的职事官，但很有实权。王适做的判官是管引驾仗的，这引驾仗就是金吾卫所管的皇帝仪仗队。　　将军迁帅凤翔:李惟简调任凤翔陇右节度使(治所在今陕西凤翔)，节度使是一方统帅所以可叫“帅”，这里的“帅”则是动词，说去做某地的节度使。　　试大理评事摄监察御史观察判官:这里只有观察判官是实职，颇有权势，但又非职事官，所以加上从八品下阶的大理评事和正八品上阶的监察御史两个职事官虚衔。　　栉(zhì)垢爬痒:栉垢，梳去头发里污垢，爬痒是搔痒，是除弊安民的意思。　　以上是第三段，讲王适拒绝卢从史，在李惟简处出力。　　中书舍人王涯、独孤郁:中书舍人是中书省下属的正五品上阶官员，王涯后官至宰相，为宦官所杀。独孤郁后官至从四品上阶的秘书少监。吏部郎中张惟素:吏部郎中是尚书省吏部下属的从五品上阶官员，后官至正四品上阶吏部侍郎。　　疾:生病。病:疾甚叫“病”，也就是通常所说病得很厉害。　　某月某日卒:这应是韩愈写墓志铭时不知道王适的确切死期，只好空着，以后也未填补，前人文集中的墓碑、墓志常有这种情况。　　京城西南长安县界中:唐代京城包括郊区分东西两半，西为长安县，这里是指长安县郊区的西南角。以上是第四段，讲王适的隐居和去世。　　洪州:治所在今江西南昌。武宁:洪州属县，今江西武宁。　　右卫骑曹参军:右卫也是唐十六卫之一，骑曹参军是所属正六品下阶官员。　　苏州:治所在今江苏苏州，昆山是其属县。　　上谷:郡名，治所在今河北易县，韩愈写此墓志时已改名易州。处士:古代不做官的叫处士。　　自方阿衡、太师:商汤时伊尹为阿衡(阿衡，相当于宰相的大官)，周武王时吕望为太师，这是说侯高以伊尹、吕尚自比，方就是“比”的意思。　　惩:这里作吸取教训讲。　　龃龉(jǔ yǔ):上下齿不配合，意见不合的意思。　　谩(mán):欺骗。媒妪(yù):媒婆。　　明经及第:明经科在唐代的地位仅次于进士科，明经及第和进士及第一样再经吏部考试就可以做官。　　一卷书粗若告身者:告身是当时做官的任命文书，文官由吏部颁发，武官由兵部颁发，是卷子形式，而当时的书也是卷子形式，因此可用一卷和告身差不多的书来冒充。　　亳州:治所在今安徽亳州。永城:亳州属县，今河南永城。侹(tǐnɡ)。　　以上是第五段，讲王适的先世、亲属以及他岳父的奇事。　　鼎:先秦时贵族用的饮食器，青铜铸造，高贵的有所谓“重器”之说，这里用来比喻有大本领的人。柱:同“拄”，支撑。　　闾(lǘ):古代里巷的大门叫“闾”。　　佩玉长裾(jū)，不利走趋:古代贵族身上要挂一串玉，叫“佩玉”，还要穿上长前襟的袍子，叫“长裾”，走趋，就是快走，是侍候人的姿态，佩玉长裾的人当然不用走趋，也不便于走趋。　　不谐(xié)其须，有衔不祛(qū):谐是调和，衔是含住，祛是摆脱，这里是施展出去的意思，这两句是说不符合人家的需要，有才能也只能深藏起来无从施展出去。　　幽墟:墓穴，因为押韵用了个“墟”字。以上最后一段，是铭文。

翻译

君讳适，姓王氏。生平喜欢读书，怀抱奇才而负气不肯屈居人下，不愿跟在人家后面去应举选官。看到功名事业可从另外的道路获取，声名节概也可循非正轨的办法求得，只是由于缺少资格地位，无法单凭自己的力量出头，就干求诸公贵人，想借助他们的声势。但诸公贵人既已得志，都喜欢奉承迎合娱耳悦目的东西，不爱听生僻奇特的言论，一见之后，就告诫门上不让再来。

今皇上初即位，开四科来招募天下才士。君笑道:“这不是我的机会来了吗?”就提起所写的书，沿路唱着歌，赶去应直言科考试。到达后，对答问题所说的话叫人吃惊，没有中试，弄得越加困顿。

过了好久，听说金吾卫的李将军年轻好事可以说动，就踏上门告知说:“天下奇男子叫王适的，想见将军谈事情。”一见面，谈得很合拍，就常往来门下。当时卢从史已节度昭义军，十分张狂，讲法度循规蹈矩的人看不入眼，只想听无顾忌的大话。有人报告了君的生平，就立即派人勾引招致。君说:“这种狂妄家伙不足与共事。”立即把来人回绝掉。李将军由此更加厚待，奏为本卫的胄曹参军充引驾仗判官，对君言听计从。李将军迁任凤翔节度，君跟着去，改试大理评事摄监察御史观察判官，除弊安民，百姓过上了好日子。

在凤翔一年多，好像又有什么不愉快，有一天突然用车子装上妻儿到阌乡县的南山里住下再不回头。中书舍人王涯、独孤郁，吏部郎中张惟素，比部郎中韩愈接连去信问候，只是无法勉强君出仕，没有忙于推荐。第二年九月君病重，用车子送到京师医治，某月某日逝世，得年四十四岁，十一月某日葬于京城西南长安县界中。

君曾祖爽，洪州武宁县令。祖微，右卫骑曹参军。父嵩，苏州昆山县丞。妻上谷侯氏，处士侯高之女。侯高本是奇士，自比阿衡、太师，认为当世没人能听用他的建议，两次考选官吏，两次生气离去，发疯跳到江水里。当初，处士准备嫁女，吸取教训道:“我因与世俗不合落到十分穷困的地步，只有一个女儿得爱怜，必定要嫁个做官的，不给一般凡俗人。”君自思道:“我找合适的女方已找好久了，只有此翁合我心意，而且听说他的女儿也很贤德，不能错过机会。”就欺骗媒婆说:“我明经及第，很快考选，就是个做官的，侯翁的女儿正好准备出嫁，如能叫侯翁把女儿许给我，我要送百金谢你。”媒婆答应，同意向侯翁讲。侯翁说:“真是做官的吗?拿文书来看。”君没有办法对媒婆说了真话。媒婆说:“不用着急，侯翁是大人君子，不会疑心人家欺骗自己，找一卷和告身差不多的书，我塞在衣袖里前去，侯翁见到，未必就要取出来细看，请相信我让我去试一下。”侯翁远远看到文书塞在衣袖里，果真信而不疑，说:“行了!”把女儿嫁给了王家。生了三个孩子，一男二女，男的三岁就夭折，大女儿嫁给亳州永城县尉姚侹，小女儿才十岁。

铭曰:鼎啊不能用来支撑车，马啊不能叫它守闾。佩玉长裾的人，不利于前走后趋。只系于遭逢，不系于巧愚。不符合需要，有才能也只能深藏起来不能施展出去。钻开石头埋进铭辞，陈放在幽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