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南阳樊绍述墓志铭》原文、注释、赏析

南阳樊绍述墓志铭

①

这是韩愈给樊宗师写的墓志铭。樊宗师是当时古文运动中的一员健将，和韩愈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因此这篇墓志一上来就讲樊宗师的著作和他在文章上的成就。当然，樊宗师的古文有过于求奇的毛病，写出来往往成为非常难读的所谓“涩体”，其中有篇《绛守居园池记》，曾有好些人作过注释，可连句子的断法都各有不同，说明其难读到何等地步。但在“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和“必出入仁义”上则是和韩愈的主张完全一致的，所以韩愈着重从这两点对他的成就加以肯定。墓志里没有讲樊宗师去世的年月，据推测应在长庆三、四年(823—824)之间，这时韩愈已五十六七岁，距离他在长庆四年十二月(825)在吏部侍郎任上病故已没有很多日子。

①　南阳樊绍述:名宗师，绍述是他的字。他是河中(治所在今山西永济西)人，南阳(郡治在今河南南阳)是樊姓的郡望。

樊绍述既卒，且葬，愈将铭之，从其家求书。得书号《魁纪公》者三十卷①，曰《樊子》者又三十卷②，《春秋集传》十五卷③，表、笺、状、策、书、序、传记、纪志、说论、今文赞、铭凡二百九十一篇④，道路所遇及器物、门里杂铭二百二十⑤，赋十，诗七百一十九。曰:多矣哉!古未尝有也。然而必出于己，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难也。必出入仁义，其富若生蓄⑥，万物必具⑦，海含地负，放恣横从⑧，无所统纪，然而不烦于绳削而自合也⑨。呜呼!绍述于斯术其可谓至于斯极者矣。

生而其家富贵，长而不有其藏一钱。妻子告不足，顾且笑曰:“我道盖是也。”皆应曰:“然。”无不意满。尝以金部郎中告哀南方，还言某帅不治，罢之，以此出为绵州刺史。一年，征拜左司郎中。又出刺绛州。绵、绛之人至今皆曰:“于我有德。”以为谏议大夫，命且下，遂病以卒，年若干。

绍述讳宗师。父讳泽，尝帅襄阳、江陵，官至右仆射，赠某官。祖某官，讳泳。自祖及绍述三世，皆以军谋堪将帅策上第以进。

绍述无所不学，于辞于声天得也，在众若无能者。尝与观乐，问曰:“何如?”曰:“后当然。”已而果然。

铭曰: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后皆指前公相袭，后汉迄今用一律。寥寥久哉莫觉属，神徂圣伏道绝塞。既极乃通发绍述，文从字顺各识职，有欲求之此其躅。

①　《魁纪公》:魁是北斗第一至第四星的总称，《史记·天官书》说“北斗运于中央……定诸纪”，所以樊宗师以“魁纪公”自称，即能衡量一切的意思。　②　《樊子》:这是仿照先秦诸子的书称《孟子》、《墨子》等的办法，把自己的著书称为《樊子》。　③　《春秋集传》:当时已舍弃旧的传来直接研究《春秋》，樊宗师的《春秋集传》当也是这一类著作。以上这三部著作和下面说的诗文几乎都已失传，存留至今的仅《绛守居园池记》等极少数几篇。　④　笺:古代上给地位较高的人的书信。策:古代叫考试者回答的问题。纪志:记事记物的文章。今文赞、铭:赞是对人物的赞颂文字，铭是铭刻在器物或碑石上的文字，这一般都用当时流行的韵文，不能用古文，所以说“今文赞、铭”，“今文”就是当时流行的文字。　⑤　门:城门之类。里:和“坊”是一个意思，当时大城市里划成方块的住宅区叫“坊”，原先也曾叫“里”。　⑥　生:生殖。蓄:蓄养。　⑦　必:这里通“毕”，作“都”讲。　⑧　从(zònɡ):通“纵”。　⑨　绳削:木工画直线叫“绳”，斫掉多余的叫“削”，通常也把修改文章叫“绳削”。　　以上是第一段，一上来就讲樊宗师的著作和他在文章上的成就。　　金部郎中:金部是户部的一个司，司的长官是从五品上阶的金部郎中。告哀:皇帝去世后派使者分别通知各方，叫“告哀”。　　以此出为绵州刺史:因为某帅罢官，有人迁怒于樊宗师，于是把他挤出去任刺史。绵州:治所在今四川绵阳。　　左司郎中:尚书省以从二品的左、右仆射(yè)为长官，正四品的左、右丞为助手，从五品上阶的左、右司郎中则是左、右丞的副职。　　绛州:治所在今山西新绛。　　谏议大夫:中书省下属的正五品上阶官员，专职规谏皇帝。　　以上是第二段，讲樊宗师的治家和政绩。　　尝帅襄阳、江陵:山南东道节度使的治所在襄阳(今湖北襄阳)，荆南节度使的治所在江陵(今湖北江陵)，樊泽做过这两地的节度使，所以说“尝帅襄阳、江陵”。　　赠某官:根据史传是赠司空，司空是正一品，本身就是荣誉性官职。　　自祖及绍述三世，皆以军谋堪将帅策上第:樊泳在玄宗开元十五年(727)中草泽科，樊泽在德宗建中元年(780)中贤良方正极言极谏科，只有樊宗师是在宪宗元和三年(808)中军谋宏远堪任将帅科，韩愈在这里可能因这三者都属于特开的科而误记。以上是第三段，讲樊宗师的先人。　　乐(yuè):音乐。　　以上是第四段，顺带讲樊宗师还精通音乐。　　剽(piāo)贼:剽窃。　　后汉迄今用一律:汉以后盛行骈文，多数是千篇一律的东西，所以韩愈这么说。　　寥寥:空虚、寂寞。觉:觉醒。属:连接。　　徂(cú):逝去。　　文从字顺:文章通顺。识职:安排得恰到好处。　　躅(zhuó):足迹。以上最后一段，是铭文。

翻译

樊绍述去世后，将要安葬，我准备给他写墓志铭，从他家里索取他的著作。索得专著名为《魁纪公》的有三十卷，名为《樊子》的又有三十卷，《春秋集传》十五卷，表、笺、状、策、书、序、传记、纪志、说论、今文赞、铭共二百九十一篇，道路上所遇到的以及器物、门里的杂铭二百二十篇，赋十篇，诗七百一十九篇。我说:多极了!古人从不曾有过。然而必须做到要出于自己之所创造，不蹈袭前人一言一句，又何等不容易。必须做到合乎仁义，使内容充实得好似在增殖蕃蓄，天下万物都一应俱全，像大海一样包含深广，像大地一样负载无限数量，看起来纵横奔放，不受约束，实际上不用修饰而自然合拍。唉!绍述在这方面可说已做到了登峰造极。

绍述生下来家庭就很富贵，可长大后没有要家里一个钱。妻子、孩子向他诉说钱不够花，他看着他们笑着说:“我讲的道可本来就该这样。”他们都应声说:“是。”不再有所不满。他任金部郎中时曾被派到南方去宣布皇帝驾崩的事情，回来报告某节度使失职，使此人被罢官，他却由此被外任为绵州刺史。过了一年，内召任左司郎中。又出任绛州刺史。绵、绛二州的百姓到现在还都说:“刺史对我们有恩德。”再要内召任谏议大夫，诏令将下，绍述就因病去世，得年若干岁。

绍述讳宗师。父讳泽，曾做到襄阳、江陵的节度使，官做到右仆射，去世后追赠某官。祖是某官，讳泳。从祖父到绍述三代，都通过军谋堪将帅科考试以高名次及第而被擢用。

绍述无所不学，对文章、音乐有天赋的才能，而在人家面前好像什么也不懂。曾和他一起看奏乐，问他道:“怎么样?”他回答道:“下面该是这样。”等一会果真如此。

铭曰:古时候文词必须由自己创制，以后没有本领就只好剽窃。后起的都指望前人公然因袭，汉以后到现在都千篇一律。寂寞了这么长的时间一直没有人觉醒，神逝去了圣隐伏了道已断绝。事情到了顶点绍述使之转变，做到文从字顺安排得十分服帖，有要学习的该跟上他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