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毛颖传》原文、注释、赏析

毛颖传

这是篇用史书列传体裁写成的小说。所谓毛颖，就是笔，我国很早就用毛笔写字，当时通常用兔子的毛做笔头，笔头要做成圆锥形，有锋颖，所以让它姓毛名颖，文章写毛颖的出身经历，也都离不了笔的种种特点。这种把用具或动物拟人化后写成的小说，在唐代还出现过很多，如有题为《东阳夜怪录》的，写骆驼、驴、牛、鸡、狗、猫、刺猬等都会变人赋诗，诗里都用双关的字眼表明它们的习性特点，像猫诗最后一句“那将好爵动吾心”，表面上是说它清高不爱官爵，其实“爵”字古代本通“雀”，实际上是说这猫懒得见了爱扑的麻雀都不动心了。不过《东阳夜怪录》等写作时代都在《毛颖传》之后，文笔也都不能和《毛颖传》相比。所以当《毛颖传》刚问世，就得到另一位古文大家柳宗元的推崇，还有人称赞作者“真良史才”。《毛颖传》写作的时间大约在宪宗元和五年以前，即韩愈四十三岁以前，当时仍在东都洛阳任职。

毛颖者，中山人也①。其先明眎②，佐禹治东方土，养万物有功，因封于卯地③，死为十二神④。尝曰:“吾子孙神明之后，不可与物同，当吐而生⑤。”已而果然。明眎八世孙，世传当殷时居中山，得神仙之术，能匿光使物，窃姮娥骑蟾蜍入月⑥，其后代遂隐不仕云。居东郭者曰，狡而善走，与韩卢争能，卢不及。卢怒，与宋鹊谋而杀之，醢其家⑦。

秦始皇时，蒙将军恬南伐楚⑧，次中山⑨，将大猎以惧楚。召左右庶长与军尉，以《连山》筮之，得天与人文之兆。筮者贺曰:“今日之获，不角不牙，衣褐之徒，缺口而长须，八窍而趺居，独取其髦，简牍是资，天下其同书，秦其遂兼诸侯乎!”遂猎，围毛氏之族，拔其豪，载颖而归，献俘于章台宫，聚其族而加束缚焉。秦皇帝使恬赐之汤沐，而封诸管城，号曰管城子，日见亲宠任事。

颖为人，强记而便敏，自结绳之代以及秦事，无不纂录，阴阳、卜筮、占相、医方、族氏、山经、地志、字书、图画、九流、百家天人之书，及玉浮图、老子、外国之说，皆所详悉。又通于当代之务，官府簿书，市井货钱注记，惟上所使。自秦皇帝及太子扶苏、胡亥、丞相斯、中车府令高，下及国人，无不爱重。又善随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随其人。虽见废弃，终默不泄。惟不喜武士，然见请，亦时往。累拜中书令，与上益狎，上尝呼为“中书君”。上亲决事，以衡石自程，虽宫人不得立左右，独颖与执烛者常侍，上休方罢。颖与绛人陈玄、弘农陶泓及会稽褚先生友善，相推致，其出处必偕。上召颖，三人者不待诏辄俱往，上未尝怪焉。

后因进见，上将有任使，拂拭之，因免冠谢。上见其发秃，又所摹画不能称上意，上嘻笑曰:“中书君老而秃，不任吾用，吾尝谓君中书，君今不中书邪?”对曰:“臣所谓尽心者。”因不复召，归封邑，终于管城。其子孙甚多，散处中国、夷狄，皆冒管城，惟居中山者，能继父祖业。

太史公曰:毛氏有两族。其一姬姓，文王之子，封于毛，所谓鲁、卫、毛、聃者也，战国时有毛公、毛遂。独中山之族，不知其本所出，子孙最为蕃昌。《春秋》之成，见绝于孔子，而非其罪。及蒙将军拔中山之豪，始皇封诸管城，世遂有名，而姬姓之毛无闻。颖始以俘见，卒见任使，秦之灭诸侯，颖与有功。赏不酬劳，以老见疏，秦真少恩哉!

①　中山:战国时有中山国，都城在今河北定县，又迁都今河北平山东北，后为赵国所并吞。据记载，东汉诸郡献兔毫，书洛阳鸿都门匾额，只有赵地的最合用，所以这里要说毛颖是中山人。　②　明眎:《礼记·曲礼》说兔一名明眎。　③　佐禹治东方土，养万物有功，因封于卯地:古代术数家用十二种动物来配十二地支，其中卯为兔，所以说明眎封于卯地;而卯的方位在东方，所以说明眎佐禹治东方土;又因为四时中春的位置也在东方，春能生万物，所以说明眎养万物有功。　④　死为十二神:唐代把十二地支人化成为“十二神”，其形象是人的身子，鼠、牛、虎、兔等十二种动物的头，有地位的人还把“十二神”做成明器殉葬到坟墓里，以保护死者，近若干年来已发掘出一些。　⑤　当吐而生:古人传说小兔子是从母兔嘴里生出来的，这当然是违背生理、绝无其事的。　⑥　明眎八世孙(nōu)……窃姮(hénɡ)娥骑蟾蜍(chán chú)入月:是小兔，韩愈借来作为八世孙的名字，所谓“八世孙”当然也是说说而已，并非真有此故事传说。姮娥即嫦娥，是古代东方神话中羿的妻，羿从西王母处弄到不死的良药，姮娥窃服后奔月，蟾蜍俗称“癞蛤蟆”，神话说月中有蟾蜍又有兔，因而韩愈把它改编成窃姮娥骑蟾蜍入月。　⑦　居东郭者曰(jùn)……醢(hǎi)其家:郭是外城，是狡兔的名字，《战国策·齐策》讲到和韩卢争能故事，韩卢是韩国的狗，名叫卢，还有个宋鹊也是宋国的狗，名叫鹊，醢是剁成肉酱，即狗把一窝狡兔都吃掉，这些情节又系出于韩愈所编造。以上是第一段，模仿史书列传的写法讲毛颖的世系。　⑧　蒙将军恬:蒙恬是秦始皇时的名将，据说他开始制造毛笔，其实在他以前早已有毛笔了，他最多是位毛笔制造的改良者。至于所谓南伐楚、次中山等等，当然又是韩愈所编造。　⑨　次:旅途中或行军途中停留下来叫“次”。　　左右庶长:商鞅所定秦国的爵位，左庶长是第十级，右庶长十一级。军尉:尉是战国时武官的名称，位在将军之下。　　《连山》:传说《周易》之前还有名叫《连山》、《归藏》的占卦书，韩愈随便拉来用上。筮(shì):用蓍(shī)草占卦。　　天与人文:天指天象，人文指人间文明，《易》贲卦有“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的说法。　　不角不牙:兔无角，也无尖长的犬齿，狭义的“牙”本是指这种犬齿。　　衣褐之徒:褐是兽毛或粗麻织成的短衣，古代穷人穿上御寒，一般多为黄黑色，和兔的颜色相似，所以韩愈要说“衣褐之徒”。　　缺口而长须:兔上唇中央有裂缝，有长胡须。　　八窍而趺(fū)居:人和牛、羊、猫、狗等均有所谓九窍，兔据说只有八窍。趺居的“居”同“踞”，趺居即盘足蹲踞。　　髦(máo):毛中的长毫，比喻为英俊杰出的人，在这里也是双关用法。　　简牍:秦时书写仍用竹木简，即所谓简牍。资:凭借。　　天下其同书:秦始皇时“书同文”，即字体统一化，但这里又是双关用法，即说天下都同样要用毛笔书写。　　以上的贺词通篇押韵。　　豪:通“毫”，在这里作为既是豪杰又是毫毛的双关用法。　　献俘:把俘虏献给君王，是古代的一种礼仪。章台宫:秦的宫室名称。　　聚其族而加束缚焉:笔头要用好多兔毛束缚而成。　　汤沐:古代封建地主的封地叫“汤沐邑”，这里用汤沐，是因为笔头要用热水洗净。　　封诸管城，号曰管城子:笔头要插进笔管里，所以叫“封诸管城”，“子”是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中的一等。　　日见亲宠任事:笔时常要用，所以这么说。以上是第二段，讲毛颖的出身。　　强(qiǎnɡ)记而便敏:强记是记忆力强，记得东西多，便是机灵，敏是敏捷，这都是笔用起来的特色。　　结绳之代:相传我国远古时结绳记事。　　纂(zuǎn):编集。　　阴阳:讲天文、术数之类带有迷信色彩的东西。卜:龟卜，始于商代，到唐代还有。占:测候阴阳风雨之类。相:看相，相人形貌以定是否富贵。医方:医书药方。族氏:就是氏族，有记载姓氏源流之类的氏族谱。山经:记载大山名岳的书，如《山海经》的《五藏山经》之类。地志:地方志，记载一个地区的历史、地理、物产、风俗之类的书。字书:识字用的书。九流: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为九流。百家:诸子百家，“百”形容其多。天人之书:以上既有讲天象，又有讲人事，所以总称之为“天人之书”。　　浮图:这是“佛陀”的旧译，即指佛。　　簿:簿籍。书:文书。　　市井:古代城里指定的商业区。货:财物。注:记载。　　胡亥:秦始皇的小儿子，后即位称二世皇帝。丞相斯:李斯。中车府令高:宦官赵高，中车府令是管皇帝乘车的官。以上这些都是当时有权势的人物。　　国人:春秋时国人本专指都城里的人，是统治阶级的基层力量。这里指秦国的人而言。　　终默不泄:毛颖不会说话，当然“终默不泄”。　　惟不喜武士，然见请，亦时往:这是说武士很少用笔。　　中书令:这个官职到西汉时才有，但写小说可不拘，“中书”在这里是适合书写的意思。　　狎(xiá):亲昵。　　以衡石自程:衡是衡量、称量，石是衡量单位，当时以一百二十斤为一石，程是程限，以衡石自程，就是自己规定每天要看一石即一百二十斤简牍才算够数，当时用的是竹木简牍，所以可称量斤数。　　烛:本是照明的意思，当时还未用蜡烛，这烛是火炬。　　绛人陈玄:指墨，唐代绛州(治所在今山西绛县)进贡墨，玄是黑色，墨越陈越好，所以叫陈玄。弘农陶泓:指砚，唐代虢州即弘农郡(治所在今河南灵宝南)进贡砚，这种砚是用陶土烧成的，所以姓陶，砚上有小池以容水，水深叫泓，所以名泓。会(ɡuì)稽褚先生:唐时会稽郡(治所在今浙江绍兴)进贡纸，当时纸是用楮木捣烂浸水制成，“楮”、“褚”音同形近，所以称之为褚先生。　　出处:出是行动，处是休息。偕(xié):同，一起。　　以上是第三段，讲毛颖的得宠。　　拂拭:拂是掸掉灰尘，拭是擦掉灰尘，所以重新起用一个人，也可叫对他的拂拭。　　免冠:冠，帽子。毛笔要套个笔帽以保护笔尖，书写时要去掉笔帽，所以叫“免冠”。　　摹画:摹是依样书写，摹画也就是书写。　　尽心:毛笔用秃，即笔心长毫的锋芒磨尽，所以叫“尽心”，同时又双关地表示毛颖极尽了他的心力。　　终于管城:笔头坏后，仍安在笔管里不会脱落，因此说“终于管城”。　　散处中国、夷狄:我国的许多少数民族也用毛笔，所以这么说。　　以上是第四段，讲毛颖的失宠，及其后裔之能继承先业。　　太史公曰:《史记》每篇之后都有一段“太史公曰”，发议论或补充点正文所没有顾到讲的事情，韩愈在这里也模仿《史记》的写法。　　文王之子封于毛:见《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是文王子毛伯郑所封，所以姓姬。　　鲁:文王子周公旦的封国。卫:文王子康叔的封国。聃:文王子聃季载的封国。　　毛公:战国时赵国人，信陵君门客。毛遂:战国时平原君门客，曾自荐立功。　　蕃(fán):繁殖、蕃衍。　　《春秋》之成，见绝于孔子，而非其罪:相传孔子作《春秋》，写到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就绝笔不作，原因是这年狩猎捉到一头麟，孔子认为“吾道穷矣”而绝笔，因此这里说非中山毛氏即笔之罪。由此也可看出韩愈并不认为蒙恬是毛笔的发明人。　　以上最后一段，补说毛氏世系，并对毛颖的失宠发议论。

翻译

毛颖这个人，是中山人。他的祖先叫明眎，协助禹治理东方的土地，生养万物有功，因此封在卯地，死后入十二神之列。明眎曾说:“我的子孙是神明的后裔，不好同于一般的生物，出生时应从嘴里吐出来。”以后果真如此。明眎的八世孙叫，相传殷商时住在中山，学得神仙之术，能够在阳光下隐身并驱使鬼物，窃取了姮娥骑上蟾蜍来到月亮里，他的后代就此隐居而不出来做官。住在东郭的叫，狡猾而且跑得快，和韩卢比赛本领，韩卢比不赢，发怒，和宋鹊合谋杀掉，把他全家剁成肉酱吃掉。

秦始皇时，将军蒙恬南伐楚国，中途在中山停留，准备大规模狩猎来威胁楚国。他叫来左右庶长和军尉，用《连山》来占卦，得到天与人文的卦兆。占卦的祝贺道:“今天所猎获的，是无角无牙，衣褐之徒，缺嘴唇长胡须，只有八窍并且盘足蹲踞，只要其中的髦，写简牍得凭借它，天下将同书，秦国终于到了吞并诸侯的日子。”于是狩猎，包围毛氏家族，拔取其中的豪毛，把毛颖装上车拉回去，在章台宫献俘，聚集毛颖的家族加以束缚。秦始皇叫蒙恬赐给毛颖汤沐，封毛颖管城，号为管城子，一天天得到亲信宠爱并有权力办事。

毛颖的为人，记闻广博而且机灵敏捷，从结绳时代直到秦朝的事情，没有不经他编集记录的，阴阳、卜筮、占相、医方、族氏、山经、地志、字书、图画、九流、百家天人的著作，以至佛陀、老子和外国的学说，都知道得十分详尽。还懂得当代的东西，包括官府的簿籍文书，市井的钱货记载，一切听皇上使唤。上起秦始皇和太子扶苏、胡亥、丞相李斯、中车府令赵高，下到国人，没有人不对他喜欢看重的。他还很会迎合人家的心意，有时正直，有时邪曲，有时巧，有时拙，都因人而异。即使不受重视被抛在一边，也能一直沉默下去不对外乱说。只是不喜欢武人，但一旦有请，也及时前往。他多次加官做到中书令，和皇上越加亲昵，皇上还曾叫他“中书君”。皇上亲自处理政事，规定要看完一石才算够数，即使宫女们也不能站在旁边，只有毛颖和拿烛火的经常伺候着，到皇上放手才能退出。毛颖和绛人陈玄、弘农陶泓和会稽褚先生最友好，互相推重，行动休息必定同在一起。皇上召毛颖，这三位不等受诏就立即一起去，皇上从不曾责怪过。

后来因毛颖进见，皇上将对他有所任用，加以拂拭，毛颖脱掉帽子谢恩。皇上看到他的头发已秃掉，而且书写起来也不能如意，皇上嘻笑道:“中书君老了秃了，已不能为我使用，我曾说你中书，你如今怎么不中书啊?”毛颖回答道:“臣是所谓尽了心的。”于是不再见召，回到他的封邑，老死在管城。他的子孙很多，分散居住在中国、夷狄，都加上管城的郡望，其中只有住在中山的，能够继承先人的事业。

太史公说:毛氏有两族。一族是姬姓，当年周文王的儿子封在毛，所谓鲁、卫、毛、聃就是，战国时有毛公、毛遂。只有中山一族，不知道源出哪里，子孙最蕃衍昌盛。《春秋》写成后，这一族被孔子摒弃，不过也不能算他们的罪过。到蒙将军拔中山之毫，秦始皇把他封在管城，才在世上博得声名，而姬姓的毛氏默默无闻。毛颖起初因被俘得进见，终于得到任用，秦吞灭诸侯，毛颖也有功勋。可奖赏不足以报偿他的功劳，老了就被疏弃，秦真是少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