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论佛骨表》原文、注释、赏析

论佛骨表

表，是古代臣下上呈皇帝的一种奏章。宪宗元和十四年(819)正月韩愈五十二岁所上的《论佛骨表》，在历代数以万计的表中算是有光辉有影响的大文章。所谓佛骨，是藏贮在凤翔法门寺里的一根传为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的指骨①，唐朝人说每过三十年把它请出来一次，就可“岁丰人泰”。这时宪宗要把它请进京城里来，还要迎进皇宫，然后送到大寺院里让官僚百姓供养，这当然是一件劳民伤财的无意义举动。韩愈当时身为刑部侍郎，本可对此抱事不关己的态度，可他竟勇敢地上了这个表来劝谏，说明他确能将《原道》里提出的理论见诸行动，不是言行不一的懦夫。当然，扫了宪宗的兴，结果是很不好的。宪宗对表里所说的“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特别生气，要把韩愈处死，亏得大臣亲贵们解救，才从宽远贬到潮州去当刺史。表文气势雄伟，说理透辟，实际上是一篇精彩的论说文章，公认为韩文中的名作。

①　凤翔法门寺:凤翔是府，府治即今陕西凤翔，法门寺则在凤翔府属的扶风县，即今陕西扶风。现在的寺和塔是后人重建的，但1987年在已倒塌的塔下面发现唐代的地宫，地宫里不仅真的保存着所谓佛指骨，更珍贵的还充满了金银、琉璃、陶瓷制作的用器和法器，以及已经残损的高贵衣饰和其他丝织品，都是唐代的遗物，其中大多数是唐懿宗御赐的，有的金器上还刻着当时给皇家制作器物的“文思院”的铭文，这是我国考古上的一次空前大发现，现已公开展览并出版了图册。

臣某言①: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②。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③。

昔者黄帝在位百年④，年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⑤，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殷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⑥，书史不言其年寿所极，推其年数，盖亦俱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王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⑦。此时佛法亦未入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⑧。

汉明帝时⑨，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已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当时群臣，材识不远，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

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数千百年已来，未有伦比。即位之初，即不许度人为僧尼道士，又不许创立寺观。臣常以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之手。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转令盛也?

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诸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丰人乐，徇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令入宫禁?

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古之诸侯，行吊于其国，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然后进吊。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

无任感激恳悃之至，谨奉表以闻。臣某诚惶诚恐。

①　臣某言:这是表文开头的规定格式，原本应作“臣愈言”。　②　夷狄:当时对汉族以外的少数民族和外国都称之为夷狄，释迦牟尼是印度次大陆迦毗罗卫城净饭王的王子，后出家创立佛教，所以韩愈也把他列入夷狄之中。　③　以上是第一段，明确佛教是夷狄之法，上古所未有。　④　黄帝在位百年:古人把黄帝和颛顼、帝喾、尧、舜合称五帝，其实都是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本文所说黄帝以及少昊、颛顼、帝喾、尧、舜、禹、汤的在位年数和年龄，都是根据魏晋间皇甫谧(mì)撰写的《帝王世纪》，其实我国古代纪年可考者始于西周共和元年(前841)，《帝王世纪》里的这些年份都是编造出来的，不足置信，但韩愈及其同时人是信以为真的。　⑤　少昊(hào):神话传说中人物，后人把他说成黄帝、颛顼之间的古帝。　⑥　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这是根据《书·无逸》说的，太戊是汤的第四代孙，武丁是汤的第十代孙。　⑦　穆王在位百年:这是根据《书·吕刑》说的，周穆王是文王的第五代孙。　⑧　以上是第二段，指出佛法未入中国之前帝王长寿。　⑨　汉明帝:光武帝子，东汉第二代皇帝。　　运:国运。祚(zuò):这里当解释为皇位。　　宋、齐、梁、陈:南北朝时南朝的四个朝代。元魏:北魏，皇室本是鲜卑拓跋氏，后改姓元，所以可称为元魏。　　前后三度舍身施佛:梁开国皇帝梁武帝在位后期三次到同泰寺舍身为僧，由他的儿子大臣出赎金赎回。　　牲:牲口。牢:古人称牛、羊、猪为太牢，羊和猪为少牢。　　昼日一食，止于菜果:佛教徒过了中午便不能再进食，平时食品也只能吃蔬菜、果实。　　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侯景本是北朝东魏的大将，降梁后又叛乱，打进京城建康(今江苏南京)，自称皇帝，梁武帝被囚禁在政府机关所在地台城，被断绝饮食饿死。　　寻:这里作“不久”讲。　　以上是第三段，指出信佛后帝王反运祚不长。　　受隋禅:唐高祖太原起兵打入关中攻占长安，假意先立隋炀帝孙杨侑(yòu)为帝，不久叫他禅位给自己。　　议除之:高祖准备裁汰僧、尼、道士、女道士，后未能实行。　　以上是第四段，抬出本朝的开国皇帝高祖来，说高祖本就主张抑佛。　　睿(ruì)圣文武皇帝:宪宗生前臣下所上的尊号。　　神圣英武，数千百年以来，未有伦比:宪宗在位时把不服从中央的节度使全部征服是事实，但说数千百年来未有伦比，则是故意给他捧场。　　恣(zì):放纵。以上是第五段，说宪宗初即位时也想抑佛。　　舁(yú):抬。大内:皇帝所住的地方叫“大内”，当时是大明宫。　　徇(xùn):曲从。　　天子大圣:唐代本称皇帝为“圣人”。　　焚顶烧指:焚灼头顶，烧去一个手指，是用肉体来供养佛的种种愚昧行为。　　业次:次也就是“业”，业次就是职业。　　禁遏(è):遏是抑止，禁遏就是禁止。　　断臂脔(luán)身:脔是把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这种供养的办法更有生命危险。　　以上是第六段，指出如今迎佛骨为弊政。　　宣政:宣政殿，在皇帝居处的大明宫正殿含元殿后面。　　礼宾:礼宾院，接待外宾的官署。设:设宴。　　袭:全套衣服叫“袭”。　　凶秽之余:古人认为死人骸骨是不祥之物，又不干净，所以说佛指骨为“凶秽之余”，“余”是残余的意思。　　宫禁:皇宫禁卫森严，所以叫“宫禁”。以上是第七段，讲即使佛本身前来也不能让他惑众。　　敬鬼神而远之:这句话见于《论语·雍也》。　　巫祝:巫在春秋时称“祝史”，这里的“巫祝”也就是“巫”。桃:是桃树枝，古人认为鬼怕桃树。茢(liè):是扫帚，可扫除污秽。　　祓(fú)除:古代除灾去邪的一种仪式。　　以上是第八段，提出将佛骨投之水火的建议。　　悃(kǔn):真心诚意。　　诚惶诚恐:确实惊慌，确实恐惧。以上最后一段，是表在结束处的套话。

翻译

臣某言:臣以为佛这种东西，只是夷狄的一种道术而已。从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时候不曾有过。

从前黄帝在位一百年，得年一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得年一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得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得年一百零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得年一百一十八岁;帝舜和禹，都得年一百岁。这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长寿，然而中国并没有佛。以后殷汤也得年一百岁;汤的子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古书古史上没有说他们的年寿的终极，从在位的年数来推测，大概也都不少于一百岁;周文王得年九十七岁;武王得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一百年。这时佛法也还没有流入中国，并不是因为事奉了佛而能如此。

汉明帝时，开始有佛法，而明帝在位，只有十八年。在这以后变乱覆亡的事情连续出现，国运皇位都不久长。宋、齐、梁、陈、元魏以下，事奉佛一天比一天虔诚，可年代更为短促。只有梁武帝在位有四十八年，他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祭祀，不用牲牢，白天只吃一餐，吃的只有菜果，后来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在台城，国家不久也灭亡，事奉佛本想求福，反而得祸。由此看来，佛的不足事奉，也应很明白了。

高祖受隋禅位，就商议要除掉它。只是当时的臣下们，学问识见不广，不能深明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来贯彻高祖圣明的主张，挽救这个积弊，事情终于中止。臣常为之惋惜。

我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数千百年以来，没有谁能比拟。刚即位，就不许度人为僧尼道士，又不许创建佛寺道观。臣常认为高祖的遗志，在陛下手里一定会见诸实施。如今纵使不能立即实施，怎能放纵它反使它炽盛起来呢!

最近知道陛下叫群僧去凤翔迎来佛骨，登楼观看，抬进大内，还让一些寺院依次奉迎供养。臣即使愚蠢到顶，也很清楚陛下不会是由于被佛所迷惑，因而作出这些崇奉的举动，来祈求福祥。不过是由于年谷丰登百姓安乐，曲从人们的要求，给京城官员庶民安排点奇异的景观、戏玩的东西而已。哪有如此圣明，却肯相信这等事情的道理?然而百姓愚昧，易受迷惑而难于晓谕，如果见到陛下这些举动，将认为是真心信佛，都说:“天子是大圣人，尚且一心虔诚信奉，百姓何等样人，怎好再顾惜身家性命?”于是焚灼头顶，烧去指头，成百上千地拥到一起，脱衣散钱去供养，从早到晚，辗转仿效，唯恐落后，年老的、年轻的统统忙碌奔走，丢下了自己的职业没时间过问。对此如不立即禁止，让佛骨再经历各个寺院，就必然会出现斩断手臂、切割身子来充供养的。伤风败俗，传笑四方，可真不是小事啊!

这佛本是夷狄之人，和中国言语不通，衣服也不一个样，嘴里不讲先王留下的礼法之言，身上不穿先王留下的礼法之服，不懂得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他本人至今还在世，奉了国王之命，来京师朝见，陛下包容予以接待，也不过在宣政殿见上一次面，在礼宾院设上一桌筵席，赏赐一套衣服，然后护送他出境，不让他惑乱人心。何况其人身死已久，只是根枯朽的指骨，凶秽的残留物，难道好让它进入宫禁?

孔子说过:“对鬼神要敬而远之。”古代的诸侯，在国内吊丧，尚且叫巫祝先用桃枝、扫帚打扫过，来祓除不祥，然后进去祭吊。如今无故取来朽秽的东西，亲自去观看，巫祝不先出动，桃枝、扫帚也都不用，群臣不说不对，御史不指出错误，臣真引以为耻。为此请把这指骨交付官府，投进河里、火里，从根子上把它消灭，使天下后世不再受它迷惑，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大圣人的所作所为高出寻常人万万。这岂非一大好事!一大快事!佛如果真有灵，能够降祸作祟，那一切灾殃，都该落到臣身上，老天有眼，臣决不抱怨悔恨。

臣极其感激，极其恳切，谨奉表以闻。臣某诚惶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