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蓝田县丞厅壁记》原文、注释、赏析

蓝田县丞厅壁记

①

唐代的官员有这样一种习惯，在他们办公的官厅墙壁上题写他们的姓名，这样一任任题上去，题得多了还要请会做文章的写上一篇厅壁记。这种厅壁记可以发议论，寄感慨，往往表达出作者的见解抱负，揭示了政治上的利病得失以资鉴诫。这篇《蓝田县丞厅壁记》，是宪宗元和十年(815)韩愈四十八岁任考功郎中知制诰时为县丞崔立之写的②。崔立之是黜官后来蓝田的，在县丞任上又处处受到牵制，一切无法施展。于是这篇《厅壁记》就由此着笔，重点讲了这种县丞形同虚设的怪现象，并分析了形成这种怪现象的原因。文笔畅达，描绘县吏乘机弄权的举动口吻尤为传神，这是韩愈特有的本领。

①　蓝田:在长安南，今陕西蓝田。　②　崔立之:字斯立，本文称字所以说崔斯立。

丞之职所以贰令①，于一邑无所不当问。其下主簿、尉，主簿、尉乃有分职②。丞位高而逼③，例以嫌不可否事。文书行，吏抱成案诣丞，卷其前④，钳以左手⑤，右手摘纸尾，雁鹜行以进⑥，平立⑦，睨丞曰⑧:“当署。”丞涉笔占位署惟谨⑨，目吏问可不可，吏曰“得”则退，不敢略省，漫不知何事。官虽尊，力势反出主簿、尉下。谚数慢，必曰丞，至以相訾謷。丞之设岂端使然哉!

博陵崔斯立，种学绩文，以蓄其有，泓涵演迤，日大以肆。贞元初，挟其能，战艺于京师，再进，再出于人。元和初，以前大理评事言得失黜官，再转而为丞兹邑。始至，喟曰:“官无卑，顾材不足塞职。”即噤不得施用，又喟曰:“丞哉，丞哉!余不负丞，而丞负余。”则尽枿其牙角，一蹑故迹，破崖岸而为之。丞厅故有记，坏漏污不可读。斯立易桷与瓦，墁治壁，悉书前任人名氏。庭有老槐四行，南墙巨竹千梃，俨立若相持，水循除鸣。斯立痛扫溉，对树二松，日哦其间。有问者，辄对曰:“余方有公事，子姑去。”

考功郎中知制诰韩愈记。

①　贰(èr):副职。　②　主簿、尉乃有分职:主簿主管文书簿籍，尉主管治安，各有其职守。　③　丞位高而逼:逼是迫近、侵迫的意思。唐代的县分等级，按等级定县里官员的品阶，蓝田县属于京兆管辖，叫畿(jī)县，县令正六品下阶，县丞从八品下阶，主簿正九品上阶，县尉正九品下阶，县丞的地位仅次于县令，所以叫“位高”(并非真的位高)，又因是县令的副职，弄不好会侵犯县令的职权，所以叫“位高而逼”。　④　卷其前:当时的文书是卷子形式，“卷其前”，是把前面的正文卷起来不让县丞看。　⑤　钳:夹住，这里当解释为握住。　⑥　雁鹜(wù)行以进:雁飞翔时排着队，所以古人把排队叫“雁行”，鹜是鸭子，是韩愈随手加进去的，是说像雁和鸭子那样排着队依次向前。　⑦　平立:平是平等对待，县吏本应对长官县丞十分恭顺，但在这里却很随便地站在县丞面前，所以叫“平立”。　⑧　睨(nì):斜视。　⑨　占位署:在空着让署名的地方署上。　　省(xǐnɡ):察看，查看。　　谚:谚语，俗语。数(shǔ):数到，讲到。慢:这里是无关紧要的意思。　　訾謷(zǐ āo):这两个字都作诋毁讲，在这里连用是取笑打骂的意思。　　端:本意。以上是第一段，讲县丞的形同虚设。　　博陵:今河北定县。博陵崔氏原是北方的高门世族，但在唐代这些高门世族已无经济政治上的特权，要想上进只有考科举。　　种:种植。绩:同“积”。　　泓:水深。涵:包容。演:长流。迤(yǐ):延伸。　　肆:这里是显露的意思。　　战艺:以文艺和人竞争，即考试。　　再出于人:各种版本都作“再屈于人”，但崔立之在德宗贞元四年(788)中进士科，六年(790)中博学宏词科，不能说是“再屈于人”，有人说“屈”应是“出”字之误，即再次出人头地，今据以改正。　　喟(kuì):叹息。　　塞职:尽职，不是今天所谓敷衍塞职的“塞职”。　　噤(jìn):闭口不敢说话。　　枿(niè)其牙角:枿是嫩枝，枿其牙角，是说把牙和角变得跟嫩枝一样，也就是收敛锋芒。　　一蹑(niè)故迹:蹑是跟踪，故迹是过去的脚印，是说一概遵照老规矩。　　破崖岸:崖岸是严峻不可侵犯的意思，破崖岸，就是改变这种态度。　　桷(jué):方的椽子。　　墁(màn):同“镘”，本是涂墙的工具，这里作为动词用，即涂墙。　　梃(tǐnɡ挺):植物的梗子，这里作“竿”讲。　　(ɡuó):水流声。除:阶除，房屋的台阶。　　哦(é):吟哦，一般都用作吟诗。　　以上是第二段，讲县丞只能无所作为。　　这是全文的结束，署上作者的官衔姓名。

翻译

县丞的职责是要充当县令的副手，对县里的事情没有不该过问的。令、丞以下有主簿、尉，主簿、尉才有分工专职。但县丞的官位比较高容易侵犯县令的权力，为避嫌起见对事情照例不加可否。要行文书时，县吏们抱上已办好的案卷到县丞处，案卷的前面一大段紧卷着，用左手握住，右手拉着卷子的末端，依次向前，很随便地站在面前，斜着眼睛对县丞说:“要署名。”县丞蘸了笔在空着的地方规规矩矩地署上，看着县吏问行不行，县吏说声“行”就退出，县丞不敢稍微查看一下，茫茫然不知道什么内容。官位虽高，权势反在主簿、县尉之下。俗语说到无关紧要的人时，一定都说是县丞，甚至以此来互相取笑打骂。设置县丞的本意难道就是这样啊!

博陵崔斯立，在学问文章上苦下工夫，不断积累充实，博雅通贯之余，日渐头角显露。贞元初，凭他的本领，到京师竞艺，再次应试，再次中选。元和初，因在大理评事任上议论政治得失被贬官，再次调动到这里来做县丞。刚到任时，叹息道:“官无所谓卑小，只怕没有本领尽不了职。”不久弄得闭口不敢说话无法施展，又叹息道:“丞啊!丞啊，我没有辜负丞，是丞辜负了我。”于是收敛锋芒，一遵陈规，改变态度来做这个县丞官。丞厅里本来有壁记，房屋毁坏漏雨已污损无法认读。斯立换上椽子和瓦，涂刷墙壁，把以前历任县丞的姓名写在上面。庭院里有四排老槐，靠近南墙有上千竿大竹，俨然对立好像互不相让的样子，水地沿着台阶流过去。斯立彻底清扫灌溉，对着种上两棵松树，天天在这里吟诗。有事问他，随口回答道:“我正有公事，你姑且先回去。”

考功郎中知制诰韩愈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