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6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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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柳子厚墓志铭》原文、注释、赏析

柳子厚墓志铭①这是元和十五年(820)七月韩愈五十三岁在袁州刺史任上给好友柳宗元写的墓志铭,是韩愈晚年作品中脍炙人口的名作。这倒并非因为它是一位古文运动倡导者给另一位古文运动大名人写的墓志铭,以“名”来吸引人,而是在文章里体现了韩愈对朋友的公允并充满了真挚的友情。众所周知,柳宗元是参与了王叔文政治集团,在此政治集团失败后一蹶不振的。对这个政治集团,以及柳宗元...

柳子厚墓志铭

这是元和十五年(820)七月韩愈五十三岁在袁州刺史任上给好友柳宗元写的墓志铭,是韩愈晚年作品中脍炙人口的名作。这倒并非因为它是一位古文运动倡导者给另一位古文运动大名人写的墓志铭,以“名”来吸引人,而是在文章里体现了韩愈对朋友的公允并充满了真挚的友情。众所周知,柳宗元是参与了王叔文政治集团,在此政治集团失败后一蹶不振的。对这个政治集团,以及柳宗元的参与,韩愈是不满的。但可贵的是韩愈既不隐晦自己的观点,又对柳宗元的人品、文章以及政事作了热情的赞扬,对柳宗元一生的成就作了充分的肯定。这种不虚伪,不做作,对人实事求是的态度,即使在今天也是不容易做到的,何况封建时代的古人。那种见风使舵,或则落井下石,或则阿谀奉承的人,读了这篇墓志铭应该脸红。

① 柳子厚:子厚是柳宗元(773—819)的字,墓碑、墓志上对死者通常要称名称官衔,因为柳宗元是老友、好友,朋友平昔以字相呼,所以韩愈在这也称他的字而不用衔名。至于柳宗元的生平事迹,请看墓志本文,所作诗文编有《河东先生集》流传至今。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①,封济阴公。曾伯祖奭②,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③,死高宗朝。皇考讳镇④,以事母弃太常博士⑤,求为县令江南⑥,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⑦,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⑧。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⑨,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傭,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① 拓跋魏侍中:拓跋魏即北魏,因为皇室是鲜卑拓跋氏,所以可叫拓跋魏,侍中是当时显要的官职,号称“小宰相”,柳宗元祖先任此职,说明柳家是北魏以来的士族,并非如有些人说是什么新兴的庶族。 ② 奭(shì)。 ③ 褚遂良:唐太宗后期最宠信的大臣,到高宗时仍任宰相,同时又是极有影响的大书法家。韩瑗(yuàn):高宗时宰相。武后:武则天。 ④ 皇考:对已去世的父亲的尊称。 ⑤ 太常博士:太常寺从七品上阶的官员。 ⑥ 为县令江南:柳镇任宣城(今安徽宣城)令,属于江南西道。又宣城属宣州,宣州是所谓望州,按规定即使次于望州的上州所属县令也是从六品上阶,比从七品上阶的太常博士品阶高,但唐人重京官轻外官,所以这里说“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 ⑦ 以不能媚权贵……乃复拜侍御史:柳镇任殿中侍御史时,因得罪宰相窦参,被贬官,后窦参获罪贬死,柳镇升任侍御史。 ⑧ 以上是第一段,讲柳宗元家世。 ⑨ 逮:及。  取进士第:德宗贞元九年(793)柳宗元进士及第。  崭(zhǎn):突出。  博学宏词:贞元十四年(798)柳宗元中博学宏词科,这是不定期开设的特科。  集贤殿正字:集贤殿书院是玄宗开元时设置的编校书籍的机构,正字是书院里从九品上阶的官员。  俊杰:才智出众。廉悍:有风骨讲气节。  百子:即所谓“诸子百家”,其实并无上百种。  踔(chuō)厉:精神振奋。  礼部员外郎:贞元二十一年初顺宗即位后王叔文掌权,柳宗元升任从六品上阶的礼部员外郎,员外郎是郎中的副职。  用事者得罪:指贞元二十一年八月宪宗即位,顺宗退为太上皇,改元永贞,王叔文失势被贬逐。  例出为刺史:例是依照条例,柳宗元先被贬任邵州(治所在今湖南邵阳)刺史。  永州司马:永州治所在今湖南零陵,是中州,中州司马是从六品上阶,实际在那里全无实权,等于流放。  涘(sì):水边。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这是元和十年(815)的事情。  柳州:柳州治所在今广西柳州,是下州,刺史正四品下阶,因为唐人轻外官,柳州又地处边远,是谁也不愿去充当的苦差。  子:利息。本:本钱,抵押所得的钱。侔(móu):齐等,相等。  令书其傭,足相当,则使归其质:傭是做雇工,这里是指被抵押在人家干活的日子和应值的工钱,算起来和所抵押的钱相当了,就叫把这个被抵押的人放回家,“归其质”的“质”就是指被抵押的人。  观察使:就是本文第五段里提到的裴行立,他当时任桂管观察使,柳州属他管辖。  比:及,等到。  衡:衡山。湘:湘水。为进士者:想举进士而学业的。  法度:法式,规矩。以上是第二段,记述柳宗元的生平事迹,着重讲文章、政事。  中山刘梦得禹锡(772—842):梦得是刘禹锡的字,他自言系出中山,是西汉中山靖王之后,所以称之为中山刘梦得禹锡,其实祖先是少数民族,但北朝以来已成为士族。他是著名文学家,有《刘梦得文集》传世。  播州:治所在今贵州遵义,在唐代还是极为荒僻落后的地区。  大人:指刘禹锡的母亲,古代常用“大人”来称父母亲,后来做官的讨好上级也称为“大人”,是开始于明代到清代才流行。  拜疏:给皇帝上奏疏,为恭敬起见所以加个“拜”字。  连州:治所在今广东连县,当时条件略优于播州。  征逐:征是招人家前来,逐是去人家那边,征逐就是互相往来,但只用于酒食游戏之类的事情,正经事不得用征逐。  诩诩(xǔ):融洽地在一起。以相取下:自居低下,即对人家表示尊重的意思。  出肺肝相示:即今天所说“把心掏出来给对方看”,表示极度真诚相待。  指天日:古人迷信,要对天对着太阳发誓。  阱(jǐnɡ):陷坑。  禽兽、夷狄:古代汉人歧视少数民族,以至这里把夷狄和禽兽并提,认为都一样不通人性。  以上是第三段,通过柳宗元愿代去播州这件事,竭力颂扬他的崇高品德。  顾藉:顾惜。  裔:边远地区。  台:御史台,柳宗元曾在御史台任监察御史。省:尚书省,柳宗元曾在尚书省的礼部任礼部员外郎。  以上是第四段,指出柳宗元虽功业无成,半生穷厄,但正成就他能以文章传世。  万年:唐代京城及其郊区划分为两县,东为万年县,柳宗元先人的坟墓自然在万年县郊区。  河东裴君行立:闻喜(今山西闻喜)裴氏是北朝以来的士族,闻喜县当时属河中府,原为河东郡,所以这里用河东这个郡望称裴行立。  舅弟:舅父的儿子,表弟。  涿:今河北涿州。  经纪:安排料理。  以上是第五段,讲柳宗元身后之事。  室:古人把坟墓看作是死者的居室,所以这里用“室”。  以上最后一段,是铭文。

翻译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是拓跋魏的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奭,是唐朝的宰相,和褚遂良、韩瑗都因得罪了武后,冤死在高宗朝。皇考讳镇,曾为了侍奉母亲放弃太常博士的官职,请求到江南去做县令,以后又因不愿讨好权贵,丢掉御史的官职,权贵死后,才再出任侍御史,以刚直著称,所往来的都是当世的名人。

子厚从小就精悍机敏,无所不通晓。当他父亲在世时,他年纪虽轻,已经很成熟,能够举进士及第,崭然显露头角,大家都说柳家有个好儿子了。以后中博学宏词科,任集贤殿正字。他才智出众而有风骨讲气节,议论起事情来征今博古,出入经史百家,精神振奋意气风发,经常使在座的人屈服,名声大振,人们都仰慕他,和他结交,诸公权要,争着要他投到自己门下,众口一词地给他推荐赞誉。贞元十九年,他从蓝田县尉入任监察御史。顺宗即位,任礼部员外郎。碰上当权的获罪,依照条例贬出去做刺史,还没有到达,又依照条例贬到永州做司马。得闲后更加刻苦自励,专心读书写文章,既泛滥又停蓄,精深博大不见涯岸,闲了就纵情于山水之间以自适。元和中,当年一起被贬为司马的,依条例召回京师,又一起外任为刺史,而子厚分得了柳州。到达后,感叹道:“这难道不足以治理吗?”就适应当地的风俗,推行教化设立禁令,州里百姓都顺从信赖。当地习惯把子女抵押钱用,规定不按时赎取,到利息和本钱相等时,就没入为奴婢。子厚给出主意,都让赎回。其中特别贫穷的实在赎不起,叫算出抵押的日子和干活该付的工钱,和抵押的钱相当了,就得把人送回。观察使把这办法推行到所管各州,才只一年,被赎出回家的有上千人。衡湘以南想举进士而学业的,都以子厚为师,经子厚亲自讲授而写出文章的,都有规矩很看得过去。

当被召回京师而又遣出任刺史时,中山刘梦得禹锡也在其中,要被派到播州去。子厚流着泪说:“播州不是人住的地方,而梦得母亲在堂,我不忍心看到梦得陷入困境,弄得无法把这个消息禀告母亲,再说也万万没有母子一同前往的道理。”于是向朝廷请求,并准备上奏疏,自愿把柳州换成去播州,即使由此加重处分,也死无所恨。正好有人把梦得这件事报告了皇上,梦得于是改去连州任刺史。唉!士处在困穷时才显得出风节道义。如今平素在里巷之间互相仰慕,互相往来宴饮游戏,亲密地强作笑语以表示谦下,握着手要把肺肝掏出来给人看,指对天日流下眼泪,发誓不论生死都不会背叛出卖,真像可以信赖;可一旦遇到小利害,就像毛发那么一点,却反眼好似不相识,人家落进陷阱里不去拉一把,反而去推挤人家还要砸下块石头的到处都是。这真是禽兽、夷狄所不忍干的,而这些人还自以为得计。他们听说了子厚的高风亮节,也该有点惭愧吧!

子厚当年年轻,勇于为别人出力,不保重顾惜自身,认为功勋事业会立时成就,因此被牵累而罢官斥逐。斥逐之后,又没有相知好且有力量居高位的帮忙挽救,因此终于死在穷荒边远之地,这是虽有才而不能为世用,虽有道而不能行于时啊!假如子厚在台省时,约束自己已能像后来在司马、刺史任上那样,也就不会被斥逐。被斥逐时,有人有力量能扶持他一下,也就一定会重新起用不致一直穷困下去。但如果子厚斥逐时间不长,穷困不到极点,即使才能高出于人,在文学辞章上必然不会下苦工夫使之必传于后像如今这样是无疑的了。即使子厚能够如其心愿,为将相于一时,用前者来换取后者,哪是得哪是失,一定会有人判断清楚的。

子厚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去世,得年四十七岁。在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在万年县境的先人坟墓旁边。子厚有两个儿子,大的名叫周六,才四岁,小的名叫周七,子厚死后才出生。有两个女儿,都幼小。子厚之能归葬,费用都由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承担。行立有节操,重信义,和子厚结交,子厚也给他尽力,终于得到了他的帮助。把子厚安葬在万年县境墓地的,是他舅父家的表弟卢遵。卢遵是涿县人,秉性谨慎,勤学好问,从子厚被斥逐,卢遵就跟随着住到一起,直到子厚去世一直没有离开,这次既去安葬了子厚,还将安排料理子厚的家属,可说是有始有终的人。

铭曰:这是子厚的墓室,既巩固又安适,好使后嗣获得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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