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画记》原文、注释、赏析

画记

这是德宗贞元十一年(795)韩愈二十八岁时从京城长安回到老家河阳后所作。在上一年他得到了一卷人物小画的摹本，这时遇到姓赵的原临摹者，就把画卷割爱送还给人家，自己写了这篇《画记》以自慰。画卷原本是把若干小幅画联缀起来的，这篇《画记》综合记述其中描绘的人、马匹和其他动物、车辆、兵器、用器、游戏器具，除逐一统计数字外，对构成故事主体的人物、马匹，还分别讲说其各种不同的姿态。文句简洁而形象生动，使人们读起来不致产生流水账的感觉。这就是韩文高超胜人之处。

杂古今人物小画共一卷①。

骑而立者五人，骑而被甲载兵立者十人②，一人骑执大旗前立，骑而被甲载兵行且下牵者十人，骑且负者二人，骑执器者二人，骑拥田犬者一人③，骑而牵者二人，骑而驱者三人④，执羁靮立者二人⑤，骑而下倚马臂隼而立者一人⑥，骑而驱涉者二人⑦，徒而驱牧者二人⑧，坐而指使者一人，甲胄手弓矢、、钺植者七人⑨，甲胄执帜植者十人，负者七人，偃寝休者二人，甲胄坐睡者一人，方涉者一人，坐而脱足者一人，寒附火者一人，杂执器物役者八人，奉壶矢者一人，舍而具食者十有一人，挹且注者四人，牛牵者二人，驴驱者四人，一人仗而负者，妇人以孺子载而可见者六人，载而上下者三人，孺子戏者九人。凡人之事三十有二，为人大小百二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马大者九匹。于马之中，又有上者，下者，行者，牵者，涉者，陆者，翘者，顾者，鸣者，寝者，讹者，立者，人立者，龁者，饮者，溲者，陟者，降者，痒磨树者，嘘者，嗅者，喜相戏者，怒相踶啮者，秣者，骑者，骤者，走者，载服物者，载狐、兔者。凡马之事二十有七，为马大小八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牛大小十一头。橐驼三头。驴如橐驼之数而加其一焉。隼一。犬、羊、狐、兔、麋、鹿共三十。旃车三两。杂兵器、弓矢、旌旗、刀剑、矛楯、弓服、矢房、甲胄之属，瓶盂、簦笠、筐筥、锜釜饮食服用之器，壶矢、博弈之具，二百五十有一。皆曲极其妙。

贞元甲戌年，余在京师，甚无事。同居有独孤生申叔者，始得此画，而与余弹棋，余幸胜而获焉。意甚惜之，以为非一工人之所能运思，盖藂集众工人之所长耳，虽百金不愿易也。明年出京师，至河阳，与二三客论画品格，因出而观之。座有赵侍御者，君子人也，见之戚然若有感然，少而进曰:“噫!余之手摸也，亡之且二十年矣。余少时常有志乎兹事，得国本，绝人事而摸得之，游闽中而丧焉。居闲处独，时往来余怀也，以其始为之劳而夙好之笃也。今虽遇之，力不能为已，且命工人存其大都焉!”余既甚爱之，又感赵君之事，因以赠之，而记其人物之形状与数，而时观之以自释焉。

①　杂古今人物小画共一卷:古人物和今人物是不能画在一幅画里的，说明这是根据若干独立的小画合摹成卷的，所以前面用了个“杂”字。这一句开门见山地说明画卷的性质，下面再分别记述其内容，所以虽仅一句，也已构成一个段落。　②　被(pī):披。甲:铠甲。载:负荷。兵:兵器。　③　田犬:“田”同“畋”(tián)，打猎。田犬就是猎犬。　④　驱:鞭牲畜前进。　⑤　羁(jī):马络头。靮(dí):马缰绳。　⑥　隼(sǔn):也叫鹘(hú)，性凶猛，喜捕捉鸟类和其他动物，古人养了用来打猎。臂隼:手臂上架着隼，出猎时的姿态。　⑦　涉:渡水。　⑧　徒:步行。驱牧:赶着牲畜吃水草。　⑨　胄(zhòu):头盔。甲胄:这里都是动词，指披戴甲胄。(fū):通“斧”。钺(yuè):大斧。植:树立，这里指握着铁钺等兵器的长柄直立在地上。　　帜(zhì):旗帜。　　偃(yǎn):本是仰卧，也通用为卧、躺倒。　　脱足:脱去鞋袜。　　附:靠近。附火:向火，烤火。　　奉:同“捧”。壶、矢:古代有一种游戏叫“投壶”，用矢即箭投入盛酒的壶，以投中多少决胜负，负者罚饮酒。这里的壶矢都是“投壶”所用。　　舍:停下来休息。具食:准备食物，做饭。　　挹(yì):舀、酌，盛取。注:灌入。　　牛牵:倒装语法，就是牵着牛的意思，下面的“驴驱”也是同样的倒装语法。　　人之事:人的各种姿态。　　以上是第二段，记述画卷上的人。　　陆:通“踛”(lù)，跳跃。　　翘:抬起脚。　　顾:看，回头看。　　讹(é):通“吪”(é)，动。　　龁(hé):咬，吃草。　　溲(sōu):便溺。　　陟(zhì):向高处升登。　　降(jiànɡ):从高处下来。　　嘘(xū):吐气。　　踶(dì):用蹄踢。啮(niè):咬。　　秣(mò):饲料，这里是动词，吃饲料。　　骤(zhòu):马奔驰。　　服物:用的东西，包括衣服之类在内。　　以上是第三段，记述画卷上的马。　　橐(tuó)驼:骆驼。　　麋(mí):也称麋鹿，四不像，鹿科的一种。　　旃(zhān)车:旃是纯赤色的曲柄旗，旃车是插有这种曲柄旗的车子。两:通“辆”，一车有两轮，所以一车叫一两。　　杂兵器:下面弓矢、刀剑、矛楯以外的兵器，前面说过的铁钺之类。楯:同“盾”，防刀、箭用的盾。弓服:装弓的套子。矢房:装箭的筒子。　　盂(yú):盛食物或水浆的圆口器皿。簦(dēnɡ):古代大而有柄的防雨工具，即后世的雨伞。笠(lì):戴在头上无柄的防雨工具。筐(kuānɡ):竹编的方形盛物器。筥(jǔ):竹编的圆形盛物器。锜(qí):三足的炊具。釜(fǔ):无足的炊具，有的有两耳。　　博:古代的博戏，也叫六博，共十二棋，六白六黑，博局分十二道，两头当中为“水”，放“鱼”两枚，博时先掷采，后行棋，棋行到处，则入“水”食“鱼”，食一“鱼”得两筹，得筹多者为胜。弈:下围棋。　　以上是第四段，记述画卷上其他动物、车辆、兵器、用器、游戏器具。　　贞元甲戌年:贞元十年(794)。　　京师:京城，这里是指唐的西京长安。　　独孤生申叔:独孤是姓，生是“先生”的省称，申叔是名，他贞元十八年(802)二十六岁时就去世，韩愈曾写过一篇《独孤申叔哀辞》。　　弹(tán)棋:古代的一种游戏，久已失传，现只知在唐代弹棋是用二十四棋，棋局方二尺，中心高出像覆盂，其他已弄不清楚。　　胜而获焉:当时博戏、弈棋、弹棋等游戏都流行拿出东西赌胜负，胜者可以获得败者押赌的东西。　　藂:同“丛”。藂集:聚集。　　百金:古代曾称一斤黄金为“一金”，这里的“百金”只是重金的意思，并非真指一百斤黄金，因为在唐代黄金并非流通的货币。　　侍御:侍御史的简称。唐代御史台里有从六品上阶的侍御史四员，从七品下阶的殿中侍御史六员，正八品上阶的监察御史十员，都是台里的主要官员。　　君子人:“君子”在这里是有德者之称，“君子人”即正经人的意思。　　戚:忧伤。　　少:稍过一会。进:这里是向前的意思。　　摸(mó):同“摹”，照原样临摹。　　常:在这里通“尝”。　　国本:在国内技艺头等的叫“国工”，国工所绘的画本叫“国本”。　　闽中:秦在今福建包括浙江南部地区设置闽中郡，所以后来通称今福建为闽或闽中。　　夙(sù)好:一向所喜爱。　　大都:大概。　　释:放开，宽慰。以上最后一段，讲清楚画卷的来历和写这篇画记的目的。

翻译

古今人物小画合成一卷。

画上骑马站定的五人，骑马披甲负荷兵器而站定的十人，骑马执大旗在前面站定的一人，骑马披甲负荷兵器前进并下来牵马的十人，骑马并背负东西的二人，骑马并拿着东西的二人，骑马带着猎犬的一人，骑马并牵着的二人，骑马并加鞭前进的三人，手拿马络头、马缰绳站立的二人，从马上下来靠着马、手臂上架着隼站立的一人，骑马加鞭渡水的二人，步行赶着牲畜吃水草的二人，坐着指挥使令的一人，披戴甲胄手持弓矢，树着钺的七人，披戴甲胄手竖旗帜的十人，背负东西的七人，躺倒休息的二人，披戴甲胄坐着睡觉的一人，正在步行渡水的一人，坐着脱去鞋袜的一人，寒冷向火的一人，拿着各种东西在服役的八人，捧着壶矢的一人，停下来做饭的十一人，舀取并灌注的四人，牵牛的二人，鞭驴前进的四人，撑着杖背着东西的一人，妇女负荷着小孩可以看得出的六人，负荷着小孩登上走下的三人，小孩在玩耍的九人。总起来人的姿态有三十二种，大人、小孩有一百二十三人，而没有相同的。

马大的九匹。马的中间，又有上去的，下来的，走的，牵的，渡水的，跳跃的，抬起脚的，回头看的，叫的，睡的，动的，立的，像人那样站立起来的，吃草的，饮水的，便溺的，向高处升登的，从高处下来的，发痒在树上磨擦的，吐气的，闻东西的，高兴而互相戏弄的，发怒而互相踢咬的，吃饲料的，被骑着的，奔驰的，慢走的，负荷着衣服、物品的，负荷着狐、兔的。总起来马的姿态有二十七种，大马小马有八十三匹，而没有相同的。

牛大小十一头。橐驼三头。驴比橐驼还多一头。隼一只。犬、羊、狐、兔、麋、鹿共三十头。旃车三辆。杂兵器、弓矢、旌旗、刀剑、矛楯、弓服、矢房、甲胄之类，以及瓶盂、簦笠、筐筥、锜釜等饮食服用的器具，和壶矢、博弈等器具，总共二百五十一种。都画得极其工妙。

贞元甲戌年，我在京城里，很没有事情可干。同住的有位独孤先生叫申叔的，当初得到这个画卷，用来和我弹棋赌胜，我侥幸胜利而得到了它。心里对它十分爱惜，认为这绝非一个画工所能构思，应是聚集了许多画工的专长，即使人家出百金高价也不愿意出让。第二年我离开京城，到了河阳，和几位客人谈论画的品格，便拿出这个画卷来观赏。在座有位赵侍御，是个正经人，看了很忧伤地像有所感触，稍过一会向前说道:“唉!这是我亲手临摹的，失掉将近二十年了。我年轻时曾对此下过工夫，得到国工的画本，摈绝一切干扰才把它临摹下来，出游闽中时丢失了。一个人空闲时，常常想念到它，因为当初花过一番辛劳而且一向极为喜爱。如今虽重新见到，精力已不够再来临摹了，姑且叫画工画下个大概吧!”我对此既很喜爱，又为赵君的事情所感动，于是送还给他，同时记下画上的人物形状和数字，以便时常观看使自己得到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