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5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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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节气《清明节优秀古诗词赏析》

郎瑛《气候集解》云:“清明,三月节……物至此时,皆以洁齐而清明矣。”此时天气渐暖,野外放青。唐宋时,清明节有扫墓、踏青、赐新火等习俗。二十四节气传到今天,很多都失去原来的活力,唯有清明节依然在我们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这倒不是因为我们记得杜牧的诗或者熟知北宋的《清明上河图》。恰恰相反,我们之所以牢牢记得这些,是因为我们还在过清明节。今天很多清明节习俗,都跟...

郎瑛《气候集解》云:“清明,三月节……物至此时,皆以洁齐而清明矣。”此时天气渐暖,野外放青。唐宋时,清明节有扫墓、踏青、赐新火等习俗。

二十四节气传到今天,很多都失去原来的活力,唯有清明节依然在我们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这倒不是因为我们记得杜牧的诗或者熟知北宋的《清明上河图》。恰恰相反,我们之所以牢牢记得这些,是因为我们还在过清明节。今天很多清明节习俗,都跟古人一样。了解古人,其实就是在更好地了解我们自身。

古人在清明节到来之前,就表现出对清明节的重视。这种重视,甚至影响到春分作为一个节气的尊严—毕竟清明节没来之前,日子还属于春分,可是很多词人却残忍地剥夺春分的命名权,把那些日子称作“近清明”。

所谓“近清明”,是指词人还处在春分节气中,却已经盼望清明到来了。张泌是花间派的重要词人之一,他便在《江城子·碧阑干外小中庭》中有这类词句:

碧阑干外小中庭,雨初晴,晓莺声。飞絮落花,时节近清明。睡起卷帘无一事,匀面了,没心情。

据说此词是为初恋情人而作。

张泌少时与邻女浣衣相善,一别经年不见,后来梦见她,就写《寄人》诗给她。该诗两首,其中一首被选入《唐诗三百首》而广为人知: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在诗中,作者梦见初恋,与她徘徊在小廊曲栏间。可醒来只有庭间春月,依旧多情地为诗人照着凋落之花。

在《江城子》词中,张泌想象着初恋也在思念他。清晨,碧绿栏杆外,小庭院中,雨停放晴,莺声婉转。柳絮飘飞,春花飘落,时间快到清明节了。初恋睡醒,卷起窗帘,没心情做事。

明代著名戏曲家汤显祖就问:既然无一事,又何必来打扮?既然没心情,又怎会去打扮?

汤显祖虽然这样责问张泌,在他的名作《牡丹亭》中,却学过张泌。我们熟悉的“游园惊梦”,就说:“袅晴丝,吹来闲庭院。”

张泌是从浣衣女的角度设想,浣衣女本非大家闺秀,行为比较率性,想一出是一出。一会儿觉得没事做,一会儿又化个妆,一会儿又没心情。情绪不断波动中,显示出浣衣女挥之不去的思念,也体现出张泌对初恋的了解之深。

汤显祖从较为克制、理性的大家闺秀角度出发,反问张泌,也无可厚非。

江湖人称“张三影”的张先,也写过一首《青门引·春思》:

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张先是湖州人,以善用“影”字出名,这首词中的“隔墙送过秋千影”句就是他写得最好的“三影”之一。

天气是乍暖还寒,白昼风雨,晚上才停。这种天气下,困于庭轩中的人感到寂寞,困于风雨中的花朵陆续残落。本不如意,主人公为遣愁而喝酒,不想又醉酒生病,年年如此。伤痛一层深一层,“近清明”三字竟成紧箍咒。

下阕写入夜,风吹楼头画角,一个“醒”字,既点出画角声响,也说明酒醒。醒来重重门闭,宁静孤寂,没有任何动静。只有隔墙的秋千被风吹动,在月光下晃动着影子。秋千影本很平常,为何词人用“那堪”?他无法忍受的是什么?这就不得不再次回到“近清明”三字。

古时清明节,妇女有荡秋千的习俗。我们自然无法知晓词人与秋千的确切故事,但能够感受到肯定有故事。如今,荡秋千的人不知何在,唯有风吹秋千影。

卢祖皋则比张先略显豁达,他在《西江月·燕掠晴丝袅袅》中说:

燕掠晴丝袅袅,鱼吹水叶粼粼。禁街微雨洒香尘,寒食清明相近。 漫著宫罗试暖,闲呼社酒酬春。晚风帘幕悄无人,二十四番花讯。

晴空中游丝袅袅,飞燕不时掠过。游鱼吹叨水面枝叶,搅起粼粼波光。“禁街”指京城街道,因为洒落一场微雨,路上的尘土已消歇。

刚写晴丝,又写微雨,可见天气多变。而这多变的天气,正预示着寒食节、清明节要到了。主人公随意穿着宫中罗衣取暖,悠闲地招呼大家喝酒过春社,以此酬答春天。晚风吹起帘幕,四下无人,此时或许已散会,主人公也已醉卧。只有二十四番花信风还在不停地吹。

所谓花讯,即花信。花信风指应花期而来的风。据焦竑说,从小寒到谷雨,一共一百二十日,每五日为一候,共二十四候,每候对应一种花信。词中说“二十四番花讯”,也就意味着吹到春尽为止。

春天并没有因为主人公醉得不省人事而停留。所以卢祖皋的豁达,含有逃避的况味。

真正从心底里认为“近清明”不错的,是苏轼,他的《南歌子·晚春》说:

日薄花房绽,风和麦浪轻。夜来微雨洗郊坰。正是一年春好、近清明。 已改煎茶火,犹调入粥饧。使君高会有余清。此乐无声无味、最难名。

日光淡薄,所以花冠尽情绽放,而不必担心被阳光灼伤。微风和畅,麦田翻起轻轻的麦浪,而不必担心麦穗折断。昨夜下的那场微雨,已把郊野洗得干干净净。由此可见,苏轼与知州当时在野炊。

苏轼忍不住感叹说:接近清明节的日子,真是一年中春光最好的时候!“改火”指不同季节取不同的树木为柴火,春季所用木柴当为榆柳。“饧”指用粗食熬成的糖,煮粥时放入粥中。

从下阕开头两句来看,野炊的食物并不丰盛,不过是煎茶喝粥而已。苏轼却称之为“高会”—盛会,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就在于,与知州的野炊,有遗留不尽的清兴。这种欢乐无声无味,最难形容。大概类似于苏轼后来写的“人间有味是清欢”吧。

还有一些词人,想得比较远,清明还没到,就开始思考能否回家祭扫。估计能在清明赶到家的,就比较高兴,如葛立方《好事近·和子直惜春》:

归日指清明,肯把话言轻食。已是飞花时候,赖东风无力。 青帘沽酒送春归,莫惜万金掷。屈指明年春事,有红梅消息。

要在清明那天回来,这说好的约定可不能食言。已到花瓣纷飞的时候,幸赖春风无力,才没有落尽。青帘指酒帘。趁着百花还没落尽,残留的春天还在,我们赶紧去酒家买酒,边喝酒边送春天归去,不要痛惜酒钱。屈指算来,明年春天,仍旧有红梅盛开。

估计清明无法回家的,就比较低落,如曹组《忆少年·年时酒伴》:

年时酒伴,年时去处,年时春色。清明又近也,却天涯为客。 念过眼、光阴难再得。想前欢、尽成陈迹。登临恨无语,把阑干暗拍。

词人开头便回忆当年的酒伴,当年所去之地,当年那片春色。眼看清明又要到了,词人却流落天涯,不能回去。想起经过眼前的时光,难以重温;以前留下的欢乐,都成旧迹。词人登高远望,看不见家,吞恨无语,偷偷地把栏杆拍打。“暗拍”尤显示出词人之心酸与无奈。

杜牧脍炙人口的《清明》诗,写的也是这份无助: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清明这天雨水纷纷,路上的行客将要断魂。只不过下一场雨,至于这么严重吗?关键不在雨,而在“路上行人”—这可不是一个没在清明节赶回家的游子吗?断魂之痛,唯有喝醉才能暂忘。

可是哪里才有酒家呢?牧童指着远远的杏花村。只怕游子还没赶到杏花村借酒浇愁,就已肝肠寸断了。一个“遥”字,焉能让人不为之销魂?

同样是豁达的苏轼,等清明来到而自己羁旅难归时,也难掩伤感,其《南歌子·和前韵》说:

日出西山雨,无晴又有晴。乱山深处过清明,不见彩绳花板、细腰轻。 尽日行桑野,无人与目成。且将新句琢琼英,我是世间闲客、此闲行。

此词编年有争议,但作于清明则无疑。开头先写一个特殊的天气现象:太阳雨。一边日出,一边下雨,“无晴又有晴”,用刘禹锡的《竹枝词》“道是无晴却有晴”,为苏轼此刻的心情打下基调:心中有雨,也有光。

接着交代地点是在乱山深处度过清明节。“彩绳花板”指秋千,既然在乱山深处,当然看不到细腰美女荡秋千了。

“桑野”常是幽会之地,从《诗经》的“桑间濮上”,到汉乐府的《陌上桑》,无不带有男女之戏。苏轼整日走在桑野中,却没有遇到采桑女眉目传情。

这当然不是艳羡,而是自我揶揄。总之,苏轼这个清明节,过得很不像清明节。但他善于“无中生有”,用秋千、男女相会等习俗自我排遣。有人可能会提醒苏轼:这种对比,不会更显得寂寥吗?那是还没读出苏轼的用意。比起秋千、男女相会带来的寂寞,清明无法回家祭扫,才是最伤人的地方。如果一定要受伤,那就选轻一点的吧。

而秋千等习俗虽也伤人,却很好地遮盖了真正的痛楚。所以末句苏轼不敢进一步“无中生有”,回到现实中来:不如好好雕琢这首词作,记下闲客似的我,和我这一回的闲行。

“闲行”典出杜牧“景物登临闲始见,愿为闲客此闲行”。公元 851 年,杜牧把官事移交给新湖州刺史,独自住在驿馆,准备返回长安。此时身闲,眼中所见景物也跟困于官事的时候不一样了。尝到甜头的杜牧就说,我想做一个真正的闲客,天天这样闲逛。苏轼不一样,他不是说“愿”,而是肯定地认为自己就“是”。

如果说杜牧还是想要通过做闲客来摆脱官事的话,那苏轼就是闲客,他要摆脱的,就不是官事之类的身外束缚,而是心内羁绊。

清明这天最大的内心羁绊,不就是能否回家祭扫吗?

如今交通这么发达,每到清明节,笔者也很少有机会回家给逝去的亲人扫墓,想到这一点,心内未尝不翻江倒海,何况古时交通不发达呢?

苏轼另一首诗可能表达得更清楚:“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他被贬谪在黄州,坟墓相隔万里之遥,怎么回得去?怀着悲痛至极的心情,他写下这首《寒食帖》,成为“天下第三行书”。

或许,一定要到墓前才叫扫墓,可能有些拘泥。

像苏轼这样用诗词表达祭奠之意的“心祭”,不能说一定比“形祭”好,但如果逝者真的有知,大约也不忍责怪吧。

清明节这种祭扫的氛围,也很容易由祭先祖波及祭古人。

黄庭坚曾在巫山县追怀杜甫,写下《减字木兰花·巫山古县》:

巫山古县,老杜淹留情始见。拨闷题诗,千古神交世不知。 云阳台下,更值清明风雨夜。知道愁辛,果是当时作赋人。

绍圣二年(1095 年),黄庭坚被贬,途经巫山县时,正值清明节。

杜甫流落蜀中,一开始还在成都草堂,生活尚可,后来避乱到夔州,淹留之情形诸诗篇。据学者统计,杜甫曾写下 60 多首与巫山有关的诗歌。这些诗歌多为排遣愁闷,其中跟黄庭坚词关系最密切的是一首名篇,《咏怀古迹五首》其二: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

宋玉在文学史上有很高的地位,尤其是他开创的悲秋文学。

杜甫在树叶摇落的秋季,越发体会到宋玉“悲哉秋之为气也”的心情。他视宋玉为老师,虽然二人处在不同时代,悲秋之情却一致。所以黄庭坚就说“千古神交世不知”。

在杜诗的后半段,他借用楚宫之泯灭,来对比宋玉之文章,指出宋玉文章传得更远。

黄庭坚此时想起宋玉和杜甫,虽不是秋季,在清明风雨夜,心绪却一脉相承。他如今被贬,自然知道悲愁酸辛,因此超越季节,把宋玉和杜甫认作精神知己。作赋人不能简单理解为宋玉,也指杜甫,也指黄庭坚自己。加一“果是当时”,可知黄庭坚已把自己融入宋玉、杜甫的文学传统之中。也进一步印证杜甫的观点:唯有文章可以超越时间。

端平元年(1234 年)的清明时节,吴潜在南京乌衣园游玩、怀古,写下《满江红·金陵乌衣园》:

柳带榆钱,又还过、清明寒食。天一笑、满园罗绮,满城箫笛。花树得晴红欲染,远山过雨青如滴。问江南、池馆有谁来?江南客。 乌衣巷,今犹昔。乌衣事,今难觅。但年年燕子,晚烟斜日。抖擞一春尘土债,悲凉万古英雄迹。且芳尊、随分趁芳时,休虚掷。

已过清明寒食,柳叶如条带,榆叶如铜钱。“天一笑”指天晴,满园都是身穿罗绮的游人,整个金陵城都是箫笛不断。晴光照在花树上,红花欲染;雨过之后,远山青翠如滴。借问谁来游玩乌衣园?是我江南客子。

吴潜是浙江人,所以自称江南客。实际上,他当时在南京做官。进园之后,乌衣巷仍如旧;旧时住在乌衣巷里的王谢大家族,已难寻觅。唯有年年燕子,依然在落日晚烟中归来。“尘土债”指案牍劳形,吴潜本想来此游玩,舒畅心情。不想见此光景,反因万古英雄遗迹,更感悲凉。吴潜的悲凉,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此时已到南宋末期,吴潜表面上在为王谢大家族悲哀,真实原因却是在悲叹,南宋朝廷已无王谢这样的英雄,可以保住半壁江山了。尽管末句表露出及时行乐之意,但纵观吴潜一生,是想把自己锻炼成王谢那样的英雄的。他后来位高权重,开庆元年(1259 年)元军南侵鄂州,更被任命为左丞相。可惜后来他被贾似道排挤,终被毒杀。

清明时节也有一些短暂的欢乐,这主要体现在踏青上。

偶尔清明节与上巳日重叠,那就更热闹了。从我们熟知的《清明上河图》中就可以略知一二。

北宋词人这时喜欢看牡丹。苏轼、毛滂皆如此。

苏轼刚来密州做太守,因为干旱蝗灾,为百姓斋戒不出,春天牡丹盛开的时候,也没机会欣赏。所以在《雨中花慢》中遗憾地说:“清明过了,残红无处,对此泪洒尊前。”等到旱情终于缓解,春天已经过去。

谁承想,当年九月,忽有一朵千叶牡丹盛开。苏轼既高兴,又担忧,动情地写道:“秋向晚,一枝何事,向我依然。高会聊追短景,清商不暇余妍。不如留取,十分春态,付与明年。”

高兴者,仿佛是在弥补遗憾;担忧者,是秋天已到,牡丹岂能长久。因此,苏轼劝牡丹:“不要再开了,留到明年春天吧。”

毛滂远比苏轼幸运。他曾在东堂下栽牡丹,清明节后盛开,他写《蝶恋花·三迭阑干铺碧甃》说:

三迭阑干铺碧甃。小雨新晴,才过清明后。初见花王披衮绣。娇云瑞日明春昼。 彩女朝真天质秀。宝髻微偏,风卷霞衣皱。莫道东君情最厚。韶光半在东堂手。

“甃”指井壁,东堂有三叠栏杆,碧绿的井壁。牡丹花大概就种在栏杆、井壁下,这样东堂就能为它遮风挡雨。这样小心谨慎地为牡丹考虑,让我们很容易想起《小王子》中被呵护的玫瑰。

小王子因为玫瑰花害怕穿堂风,而在夜晚把它放进玻璃罩。毛滂的用心呵护得到回报,清明过后不久,小雨放晴,牡丹初放。牡丹被称作花王,盛开时不同凡响。“衮绣”指衮衣绣裳,与花王身份匹配。随着牡丹盛开,祥日彩云,使春昼更加耀眼。

在多情的毛滂看来,牡丹就像仙女在修炼,透出天生丽质。风吹之下,她的花朵如高髻偏向一侧,被云霞照耀的枝叶翻动如霞衣起皱。牡丹这样美,毛滂很得意,他不认为这全是春神的功劳。这些因牡丹而增色的春光中,起码有一半出自我手。毛滂还是很冷静的,没有把功劳全部据为己有。

他这样痴迷也情有可原,因为他是真爱牡丹,在《浣溪沙·魏紫姚黄欲占春》中就说:

魏紫姚黄欲占春,不教桃杏见清明。残红吹尽恰才晴。 芳草池塘新涨绿,官桥杨柳半拖青。秋千院落管弦声。

据毛滂的词序,此词作于寒食,当时桃花杏花都已凋落,只有牡丹欲开。“魏紫”“姚黄”都是牡丹的品种。在毛滂看来,桃杏之所以在清明前凋零,就是为配合牡丹独占春意。毛滂甚至认为,老天也是这样想,所以等到桃杏落尽才放晴。

“残红”无疑就是指桃花和杏花了。这固然对桃花、杏花不公平,但毛滂爱牡丹之情则显露无遗。

下阕不写花朵了,因为在毛滂这个爱牡丹狂人眼前,除了牡丹,一切花朵都很危险。那就写写池塘新绿,官桥新柳,来陪衬牡丹。也正是因为牡丹能撑起春意,人们才不至于为残红感到失落。所以院落里传来秋千声、管弦声,人们很欢乐。

毛滂爱牡丹的真正原因,或许就在这里。与牡丹相同,海棠花也在努力坚守,支撑春意。

郭应祥的《卜算子·春事到清明》便讴歌海棠:

春事到清明,过了三之二。秾李夭桃委路尘,太半成泥滓。 只有海棠花,恰似杨妃醉。折向铜壶把烛看,且莫教渠睡。

到了清明节,春事已经过了三分之二。这三分之二中的二,是繁盛的李花和茂美的桃花,它们凋零在路上,化为尘土。剩下的三分之一是指海棠,它还在坚持开放。明艳动人,像醉酒而脸红的杨贵妃。词人忍不住折下一枝,插在铜壶中。他或许想起苏东坡“故烧高烛照红妆”的雅事,也举着蜡烛看个不停,不愿它沉沉睡去。因为海棠花一旦睡去,整个春天也就结束了。

所不同的是,苏东坡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郭应祥却把海棠花折下来,这是几个意思?践行“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吗?

郭应祥的惜春方式,笔者不敢苟同。

花期并不完全按时,有时候清明时节,桃杏恰恰盛开,再加上牡丹等各类花朵,一片胜景,人们踏青、斗草,也有很多乐趣。

柳永在这方面可谓出类拔萃,他在《木兰花慢·拆桐花烂漫》中写道:

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骤雕鞍绀幰出郊坰。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 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傍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欢情。对佳丽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倾。拼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

我们熟悉柳永,主要是他的“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清代词论家周济则认为,柳永这首清明词比“忍把浮名”词还好。有学者断言,柳永此词之妙,可与《清明上河图》媲美。

说了这么多好话,是为了引起读者重视,来认真读读这首词。要读懂这首词有点难度,字词不必说,就是篇幅也比较长—但这恰好是柳永慢词的特点,我们不妨静下心一起来探探究竟。所谓“拆桐花”,就是桐花拆,桐花盛开了,一片烂漫。但桐花又是什么呢?可能很多人不知道。

笔者家乡有一种树,叫泡桐树,它开的花就叫桐花。桐花是清明节的“节日”之花。

清明有个特点,就是雨多。桐花也有一个特点,就是不怕雨。哪怕在雨中,也一样可以开得纯白烂漫。疏雨过后,桐花不再是一个人战斗了,红杏也开得火红,像把树林烧着一般,浅黄色的桃花则仿佛把整个原野都绣得异常精致。

白桐花,红杏花,黄桃花,种种色彩交织,芳景美如屏画。人们面对这番美景,心中躁动,无法待在家里。词中说是倾城出动,人们全都出门寻览名胜,会不会有点夸张?

据《东京梦华录》记载,清明节出城游玩,是“士庶填塞诸门”,官员、百姓把各个城门都堵得水泄不通,看来柳永并没夸张。

“雕鞍”指装扮精美的马匹,“绀幰”指青色车幔的车驾。加一“骤”字,表示这些马匹、车驾迫不及待地快速奔往郊外。春风正暖,吹来繁弦脆管声,到处在竞相演奏时新的曲子。

“万家”这个词,也难免有人觉得浮夸,我们再翻翻《东京梦华录》,说清明节这天,郊野就像市集一般,人们在花树之下,或者园亭之中,罗列杯盘,互相劝酒。园亭之间,布满城中来的歌儿舞女,一直玩乐到入夜才回。

或许《东京梦华录》也有点浮夸,但两相印证,当时确实很热闹。

写完景色,下阕开始写游春的人们。盈盈美女,有的斗草踏青,有的频频在路上跟人打招呼,有的往往在路边丢失簪子和耳环,满地都是珠宝翡翠。

亲爱的读者们,这可不是骗你们去迪拜讨饭之类的招数。她们之所以会丢失这么多东西,一来因为她们有钱,二来因为高兴。归根到底,欢情是最重要的,千金难买一笑嘛。

“金罍”指酒杯,“玉山倾”指喝醉,面对这样难得的美景和美人,不喝醉岂不是不解风情?

末句就鼓动大家:哪怕明天睡一天,今天也要喝个痛快!

从末句来看,那“万家竞奏新声”的新声,或许就有柳永这首词。

柳永词中说到“斗草”,原是端午节的习俗,宋代的时候扩大到平日,所以清明节也流行。

斗草一般是妇女和儿童玩的游戏,或斗谁的草多,或对花草名,或比谁的草坚韧。总之,作为一种游戏,本身并不复杂,却很能从游戏中检验游戏者的性格。

那个做过北宋宰相的晏殊,就写过斗草,其《破阵子·春景》说: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燕子归来,正赶上一年春社;梨花飘落,便迎来清明节。池面上长出三四点碧绿的苔藓,渐渐生长的树叶底下传来一两声黄鹂鸣叫。白昼变得越来越长,柳絮轻轻地开始飞舞。在这样美好的春日,少女们在采桑路上相逢,结伴斗草游戏。

其中有一位笑起来很好看的东邻女伴。她原怀疑昨夜做过的好梦是不是什么不好的预兆,结果今早斗草大胜。原来如此,她松了一口气,不由得双颊生笑。本来笑起来就很好看的她,这下更好看了。

或许是受到晏殊的启发,两宋之际的陈克在《菩萨蛮·池塘淡淡浮鸂鶒》中写道:

池塘淡淡浮鸂鶒,杏花吹尽垂杨碧。天气度清明,小园新雨晴。 绿窗描绣罢,笑语酴醿下。围坐赌青梅,困从双脸来。

“”俗称紫鸳鸯,喜欢并游在水面上。春风已吹尽杏花,水边的垂柳长出碧绿的叶条。清明节刚过,雨过天晴,春光照着小园子。

下阕开始写女子,她在绿纱窗边做完描花刺绣的活儿,来到酴醿架下。“酴醿”又写作荼䕷,原是酒名,这里指跟酒颜色相似的花。

据说,“酴醿不争春,寂寞开最晚”,“开到荼靡花事了”,等荼䕷盛开,春天将尽。

在酴醿架下应该有很多女孩儿,她们正在赌博。赌资是什么呢?就是刚刚长出来的青梅。描花刺绣的少女似乎不太感兴趣,不一会儿两颊就浮起困意。可能是描花刺绣太辛苦,但不管怎么说,哪怕很困,她也没有离开,这是为何?

这就得从全词中充满暗示性的词汇入手,寻找答案。酴醾是春天最后的花,暗示着少女们年华将晚。鸂鶒成双,青梅喻指青梅竹马,都在暗示着男女恋情。春事将归,可是少女们的归宿还没找到。青梅前加一“赌”,越发乐中有悲—对少女来说,找到一门婚事,竟如赌博一般,更别提是不是一门好婚事了。

即便这样,她们也在努力赌一把。这种执着的精神,不仅让我们联想到诗经中的《摽有梅》,也让我们想起身边的爱情故事,忍不住心口微微一悸。

所谓的古往今来,很多事是古不往,今未来,比如爱情。

陈克该词已拉起清明伤春的序幕,我们不能再继续避而不谈了。

那个曾因嘲笑蔡京掉进水池而不被任用的李元膺,就在《洞仙歌·雪云散尽》自注中发表高见。

他认为,一年的春意,在梅开柳绿的早春意味最深,等到花开烂漫时,看似春意最浓,实际上春意已在暗中因争春而衰退,让人徒增伤感,不再能获得新意。

他写下这首词,让探春的人歌唱,提醒人们寻春及早,不要留下悔恨:

雪云散尽,放晓晴池院。杨柳于人便青眼。更风流多处,一点梅心,相映远,约略颦轻笑浅。 一年春好处,不在浓芳,小艳疏香最娇软。到清明时候,百紫千红,花正乱,已失春风一半。早占取韶光共追游,但莫管春寒,醉红自暖。

早春承冬雪而来,雪云才散,池院才晴,柳树便绽出青芽。词人形容青芽为“青眼”,既贴合柳芽形状,又暗用阮籍的典故,指出人与柳之间的默契。但更多风流,还在梅心,远远映照,仿佛含笑,又像皱眉。

一年春意最好的时候,不在花开浓盛的清明,而在早梅所体现出来的些些艳丽和淡淡清香,这是春天最柔美的部分。

为什么呢?词人解释说,万紫千红之际,众花难免不争春。一旦争春,流于杂乱,原本更温暖的春风,也因各自的拉扯而丧失一半。反不如早春的时候只有梅柳,梅心是梅心,青眼是青眼,不必争春风。因此早春虽然风寒,却也比被众花扯碎的春风完整。

既然如此,游人何不冒着风寒追游梅柳,醉心于完整的春意,自然温暖?

李元膺这样议论的前提,是把春跟百花分开。似乎春是春,百花是百花,但这种区分过于武断,如果没有百花,如何显出春?如果没有春,我们又怎么形容百花?春与花相辅相成,没必要区分。且李元膺讨厌百花纷乱,这是误解百花争春。更何况,当他把梅柳跟百花进行对比的时候,不也是在争吗?

李元膺的想法有点过于理想化,笔者不太赞同。但不管怎么说,他有权利发表自己的看法,所以也列在这里。倒是吴潜说得更客观一些,所谓早晚,都是时间飞逝的结果,其《贺新郎·春感》说:

笑口开能几。把年年、芳情冶思,总抛闲里。桃杏枝头春才半,寒食清明又是。但岁月、飙飞川逝。回首秦楼双燕语,到如今、目断斜阳外。将往事,试重记。香罗尚有相思泪。算人生、新愁易积,旧欢难继。水上流红无觅处,还隔关山万里。但赢得、新来憔悴。昨夜东风颠狂后,想余芳、尽是飘零底。词写就,倩谁寄。

人生本就欢乐短暂,又把年年的芳情相思,都闲抛却。所谓“抛闲里”,笔者的理解是闲抛却,就是没有结果。桃杏开时才过春半,转眼又到寒食清明,春意将尽。中间一段时间,主人公在干什么?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没心思赏春。

主人公不能不感叹,岁月如梭,光阴似箭。她把芳情闲抛却的时候,却不知,流年也把她抛却。“双燕语”指年轻时与情郎说过的海誓山盟。如今回首,望断斜阳,也找不到他,只能独自回忆往事。“香罗”指香罗帕,上面还有相思泪,说明相思没有因为无果而止。

她这样宽慰自己:或许人生就是旧欢难续、新愁易积吧。言外之意是,我这样也不过是其中之一。流水落花难再寻觅,水上落花离我如此近,尚且如此,远隔万里关山的情郎,更不用说。

这一番彻骨相思,只“赢”来更多的新憔悴。昨夜狂风过后,剩下的花朵,大概都已飘零,彻底春尽。写成的这首词,又该寄给谁?即便是当初那个情郎,他又何尝逃得过时光的摧残?在时间的无情流逝面前,没有人是真的赢家。这首控诉时光无情的词,没有人敢收,自然也无处可寄。

吴潜此词看似写幽情,却融入很多其他因素。真正写幽情本色当行的,还数花间派的温韦。先来看温庭筠的《菩萨蛮·南园满地堆轻絮》:

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 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憀独倚门。

这首词要从下阕开始看,才好懂。女主人公刚睡醒,不说话,默默地揉睡脸,大概是脸上有睡痕。“屏山”指小屏风,放在枕边,专门遮挡女子睡着的脸。等她慢条斯理地起来,已是黄昏,无聊地独自倚着门框。她看见的是什么呢?就是上阕所写景物。

南园中堆满柳絮。我们知道,柳絮很轻,喜欢随风飞舞。

为什么南园中的柳絮却堆满在地?

她想起没起床前听到的一阵清明雨,原来柳絮沾水变重,飞不起来了。杏花也被雨打落,不同的是,在雨后斜阳的照耀下,仍旧发出清香。

我们大约可以想见,她对柳絮是同情的,对杏花多少有些羡慕。

如果说温庭筠写女子幽情,韦庄则倾向男子幽情,其《河传·锦浦》写道:

锦浦,春女,绣衣金缕,雾薄云轻。花深柳暗,时节正是清明,雨初晴。 玉鞭魂断烟霞路,莺莺语,一望巫山雨。香尘隐映,遥见翠槛红楼,黛眉愁。

成都锦江岸边,怀春之女踏青,她们穿着金线缝制的绣衣,薄如雾,轻如云。

正是清明时节,花柳繁茂,雨后初晴。“玉鞭”指华美的马鞭,这里大概指骑马的男子。

他听见女孩们莺莺说话,一望就想一亲芳泽,可惜没有成功。“烟霞路”本指天路,这里既然把女子比作仙女,烟霞路自然指通往女子之路。

很不幸,此路不通,所以说“魂断”。

这位男子眼看女子香尘远去,隐隐约约去往翠槛红楼。

不得不说,他有迷之自信。他不为自己的不成功难过,反而设想女子会为他愁上眉黛。这是赤裸裸地秀他身为男人的优越感。

有一首《蝶恋花·遥夜亭皋闲信步》,因为写得太好,挂在很多词人名下。

有人说是李煜所写,有人说是李冠,甚至欧阳修也来凑热闹:

遥夜亭皋闲信步,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 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不管作者是谁,我们就词论词,看它好在哪里。

长夜在水边平地信步而行,刚过清明节,开始有些伤感春暮了。所幸风约束雨声,意即不再下雨,但风仍在刮。朦胧的淡月四周,云随风来来去去。

因为风仍在吹,所以桃李依旧在夜中飘落,叫作“春暗度”。桃李在渡劫,忽然听到秋千上传来轻轻的笑语。“芳心”指落蕊之心,一片小小的落花上,有着千万思绪。可是那不知名的笑声,却让落蕊感到失落。偌大的人间,竟没有可以安放我这颗落蕊之心的净土。言下之意,它为自己落在能够听见秋千笑声的地方而不满。换作谁,大概也都不满意:自己刚飘落,悲伤得很,别人却在欢乐。

这首词妙就妙在,通过落花的视角,展现出暮春之情。这比温庭筠从女性视角、韦庄从男性视角出发都高明。读完这首词,恐怕再不会有人乐于在落花面前开怀大笑了。

跟苏轼关系很好的皇家子弟赵令畤,也写过一首《蝶恋花·欲减罗衣寒未去》:

欲减罗衣寒未去,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红杏枝头花几许?啼痕止恨清明雨。 尽日沉烟香一缕,宿酒醒迟,恼破春情绪。飞燕又将归信误,小屏风上西江路。

词中女主人公想减去罗衣,因天寒没有付诸行动。

世上万般不如意事,大概皆如此:心想而事不成。

也因天寒,她没有卷起珠帘,只待在闺房深处。视野虽被遮蔽,心事却仍流转:墙外枝头上的红杏,如今还剩多少?“止”即只,只恨这清明雨,下个不停。

女主人公一想到雨摧杏花,心疼不已,脸上啼痕一片。

我们不禁要问,杏花落了是让人伤感,但至于伤得这么重吗?

下阕交代了原因,先按下不表,且说内容。

整日只有一缕沉烟香,这里应该注意的是一缕,不是成双。因为昨夜醉酒,所以今日醒来得迟。昨夜醉酒,是为躲避春愁;没想到今天起来得迟,越发撩拨起伤春情绪。

这真是好事一份无,坏事万般多。

别急,还有更坏的在后面:飞燕返回,可惜心上人没有跟着回来,叫作“归信误”。她只能看着屏风上的西江路,想象着心上人是否登船,准备归来。

写到这里,我们不难明白,她不敢出门,正是因为醉酒。醉酒之人,切忌受寒,不能吹风,否则加重。而对杏花的伤感,恰恰是对自身年华老去的祭奠。青春将老,心上人未归,更兼清明雨,谁能不伤怀?

由此可见,赵令畤虽是苏轼好友,词风却大不一样。他还有一首《清平乐·春风依旧》:

春风依旧,着意隋堤柳。搓得鹅儿黄欲就,天气清明时候。 去年紫陌青门,今宵雨魄云魂。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春风似乎仍然留意隋堤,这当然是无理之话,但有原因。这隋堤,是通济渠的堤岸,人们往来,常在此送别。

大约词中主人公送别心上人时也在这里,所以特别留意这里的柳树。当时折柳相赠,期盼早日归来,没承想如今柳树返绿,人未归。可见不是春风留意不留意,而是主人公留意。

在这清明时节,春风吹拂下,柳树鹅黄的嫩芽,慢慢长大—而春意也越来越浓了。

“紫陌青门”指京城游玩之地,那已是去年的事情。今夜只有梦中魂魄相依相偎,犹有云雨之意,此身却萍踪不定。足够毁灭生命的憔悴,只要几个黄昏就能达到?

这黄昏的难挨,由此可知。

王安石之子王雱,一生只写过一首《倦寻芳慢·露晞向晚》,也跟清明幽情有关:

露晞向晚,帘幕风轻,小院闲昼。翠径莺来,惊下乱红铺绣。倚危墙,登高榭,海棠经雨胭脂透。算韶华,又因循过了,清明时候。 倦游燕、风光满目,好景良辰,谁共携手。恨被榆钱,买断两眉长斗。忆高阳,人散后。落花流水仍依旧。这情怀,对东风、尽成消瘦。

据说,别人嘲笑王雱不会写词,他就写下这首,大家读后为之叹服。

向晚之时,花上叶间的露珠已干。

露珠在晚上,看似不合常理,实际上从“海棠经雨”可知,这是落雨之后的雨珠。吹开帘幕的春风轻柔,小院静立,院中人度过无事的白昼。雨洗之后的青草路,黄莺飞来,惊落的花瓣铺在上面,青红相间,恍如锦绣。

主人公一会儿倚在高墙,一会儿登上高台,像在等待,像在张望。然而没有等到人,也没有望到人。只看见经雨之后的海棠花更加绯红,如胭脂一般红透。算算春光,又是草率地度过了清明时候。

“游燕”即游宴。上阕既说轻率度过,这里应该抓紧时间游宴,词人却说“倦”。满眼的好春光,良辰美景,更该游宴,主人公却已厌倦。

原来,是缺少那个可以一起携手游宴的人。

“高阳”指高阳酒徒郦食其,这里代指那个可以携手共游、有个性的好友。自从跟他离别之后,主人公两眉紧锁。

王雱用非常形象的语言表述这个意思:榆叶如钱,买走我的双眉紧皱。既然已被买走,则不由自主可知,只能徒恨。好景之中,没有好友共游,也懒于游宴。等到落花流水,其情怀就更可知了:面对春风,只剩无限销魂。

可惜王雱英年早逝,否则应该能留下更多佳作。

当然,其他词人也留下很多跟清明离情别绪有关的佳作,如陈德武《望海潮·清明咏怀》、黄升《南柯子·丁酉清明》、吕胜己《谒金门·芳思切》等,其中最有传奇性、话题性的,当数有“古之伤心人”之称的秦观的《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

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 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有人说,这是秦观赠营妓娄婉婉之作。

娄婉婉字东玉,“小楼”谐音“小娄”。

下阕“玉佩丁东别后”藏其字“东玉”。

据说,该词开头十三字受到苏轼的批评,他认为,十三个字只说出一个人骑马经过楼下。这倒不是没有可能,因为苏轼主张“辞达而已矣”。

但从词的角度来说也没问题,不能因为苏轼是他的老师,就认为秦观真错了。

小楼连着园林,横在空中,女主人公站在上面,往下偷看华美的车、精美的马奔驰而去。用一“窥”字,表示不敢直面离别的凄怆。

这一幕也发生在清明时候,那时刚换上单衣,半卷起珠帘,以为将要天暖。谁承想,轻风吹破温暖,似有还无的微雨逗弄晴光。

这多像我们的一时缱绻,以为长久相伴,转眼却别离。女主人公呆立良久,不愿离开,直到卖花声消失,斜阳照进院落。落红成阵,飞到鸳鸯砖砌成的井壁上。

如果说上阕是从送别的女主人公角度来写,下阕则从离去的男主人公入手。

自从和东玉分开后,再难重逢。为什么?因为名缰利锁让他难以抽身。

名缰利锁这么厉害吗?男主人公打了个比方,他说,如果老天知道名缰利锁,也会被它困住,从而日渐消瘦。

老天尚且如此,何况我这凡人!凡人也有思念,花下重门,柳边深巷,这些我们游乐之地,如今都不堪回忆。只有当时的明月,依旧多情地照着人们。

言外之意,除了明月,一切都已改变,无法回到从前。

清明节的离情别绪,秦观从男女双方刻画,应该是算无遗策了。

且慢,还有比秦观更劲爆的作品。这就是僧仲殊的《夏云峰·伤春》。

僧仲殊是个和尚,原姓张,是苏轼的好友。其他人写离情别绪也就罢了,看破红尘的和尚,怎么也写这个?

我们先别急着下定论,先看看作品:

天阔云高,溪横水远,晚日寒生轻晕。闲阶静、杨花渐少,朱门掩、莺声犹嫩。悔匆匆、过却清明,旋占得余芳,已成幽恨。都几日阴沉,连宵慵困。起来韶华都尽。 怨入双眉闲斗损。乍品得情怀,看承全近。深深态、无非自许。厌厌意、终羞人问。争知道、梦里蓬莱,待忘了余香,时传音信。纵留得莺花,东风不住,也则眼前愁闷。

碧天广阔,白云高邈,溪水横流,流水渐远。落日因春寒而笼罩着淡淡的光圈。台阶越来越闲静,因为杨花越来越少,不再随风起舞了。朱门掩闭,只有莺声还透着些些稚嫩。懊悔时光匆匆,又过掉清明节。想想这些剩下来的花朵,大概很快就会凋落,化为幽恨。果不其然,连着几天阴沉,人也连夜困乏。等到起来查看,春光早已消失殆尽。

上阕除了境界比较扩大外,跟其他词作并无大的差别,下阕则大有不同。

因春愁引发的怨意,使主人公双眉紧皱。才品得这样伤春情怀,就把自己跟春看待得特别亲近。深念春的姿态,无不是自我所许。“厌厌”即恹恹,意气萎靡不振,也终究怕人询问。言下之意是,这些伤春情绪,都是人所自为,自伤自叹,与春何干!

这才是高僧讲出的明白话。

不仅如此,他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算这些莺声、春花能够留住,只要春风不停转,也终会成为新的烦闷。

高僧此言,真如醍醐灌顶,竟不如春去好。

写到这里,清明节的宋词也就基本完结。

蝶恋花·欲减罗衣寒未去

欲减罗衣寒未去,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红杏枝头花几许?啼痕止恨清明雨。 尽日沉烟香一缕,宿酒醒迟,恼破春情绪。飞燕又将归信误,小屏风上西江路。

宋·赵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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