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尚任《《桃花扇》（选段）》原文、注释、赏析

孔尚任

《桃花扇》（选段）

（旦私语介）难得他们凑来一处，正好吐俺胸中之气。

〔前腔〕[1]赵文华[2]陪着严嵩，抹粉脸[3]席前趋奉；丑腔恶态，演出真《鸣凤》[4]。俺做个女祢衡[5]，挝《渔阳》[6]，声声骂；看他懂不懂。

〔江儿水〕（旦）妾的心中事，乱似蓬[7]，几番要向君王控。拆散夫妻[8]惊魂迸，割开母子[9]鲜血涌，比那流贼[10]还猛。做哑装聋，骂着不知惶恐。

〔五供养〕堂堂列公，半边南朝，望你峥嵘[11]。出身希贵宠[12]，创业选声容[13]，《后庭花》[14]又添几种。把俺胡撮弄[15]，对寒风雪海冰山，苦陪觞咏[16]。

〔玉交枝〕东林伯仲[17]，俺青楼皆知敬重。干儿义子从新用，绝不了魏家种[18]。（副净[19]）好大胆，骂的是那个，快快采[20]去丢在雪中。（外采旦推倒介）（旦）冰肌雪肠原自同，铁心石腹何愁冻。（副净）这奴才，当着内阁大老爷，这般放肆，叫我们都开罪了。可恨可恨！（下席踢旦介）（末[21]起拉介）（净）罢罢！这样奴才，何难处死，只怕妨了俺宰相之度。（末）是是！丞相之尊，娼女之贱，天地悬绝，何足介意。（副净）也罢！启过老师相，送入内庭，拣着极苦的脚色，叫他去当。（净）这也该的。（末）着人拉去罢！（杂拉旦介）（旦）奴家已拼一死。吐不尽鹃血[22]满胸，吐不尽鹃血满胸。（拉旦下）

孔尚任注释

[1]前腔：上文的曲调，此指忒忒令。忒忒令、江儿水、五供养、玉交枝：曲牌名。

[2]赵文华：嘉靖八年（1527）进士，认严嵩为义父，曾任刑部主事，凡弹劾严嵩奏疏皆先密告严嵩。

[3]抹粉脸：副净扮相，涂白粉脸谱，一般为奸佞角色。

[4]鸣凤：指明代三大传奇之一的《鸣凤记》，写夏言等十位大臣清算权奸严嵩的故事。

[5]祢衡：东汉末年名士，恃才傲物。孔融向曹操举荐祢衡，祢衡称病推托，曹操令他作鼓手以示羞辱，祢衡裸身击鼓。《击鼓骂曹》是京剧的传统剧目。

[6]渔阳：鼓曲名。《世说新语·言语》：“祢衡被魏武谪为鼓吏，正月半试鼓。衡扬枹为《渔阳掺挝》，渊渊有金石声，四坐为之改容。”

[7]乱似蓬：乱如蓬草。

[8]拆散夫妻：阮大铖拆散侯方域和李香君。

[9]割开母子：阮大铖逼迫李香君养母李贞丽嫁给田仰。

[10]流贼：四处流窜的盗贼。

[11]峥嵘：山势高峻，喻应为恢复明朝有所作为。

[12]希贵宠：少有的尊贵得宠，指百姓对南明皇帝寄予厚望。

[13]创业选声容：南明初创，选纳女色。声容，声音容貌，指歌伎。

[14]《后庭花》：乐府曲，南朝陈后主曾做《玉树后庭花》，被认为是亡国之音。

[15]胡撮弄：胡乱摆布。指让李香君来演出取乐。

[16]觞咏：饮酒赋诗。

[17]东林伯仲：指几社、复社与东林党人影响不相上下。

[18]魏家种：魏忠贤是宦官，没有后代，选认义子为继承人。

[19]副净：次要的净角。

[20]采：方言，拉，扯。汤显祖《牡丹亭·硬拷》：“左右，采下打。”

[21]末：老年男角。

[22]鹃血：杜鹃啼声凄苦，出血乃止。

赏析

孔尚任（1648—1718），山东曲阜人，孔子六十四代孙。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康熙至曲阜祭孔，孔尚任御前讲经，授国子监博士。历任国子监博士、户部主事等职。康熙三十八年（1699）写成《桃花扇》，流布甚广。剧名取自于李香君拒逼婚，以额撞墙，血溅团扇，友人杨龙友点染成折枝桃花，成为侯方域、李香君定情信物的故事。康熙亲阅《桃花扇》稿本后，孔尚任遭罢免返乡。

《桃花扇》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以复社领袖侯方域与秦淮名妓李香君的爱情故事揭示南明覆亡原因，展现了南明王朝国君昏庸、权奸当道、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塑造了坚守孤城、以身殉国的史可法，深明大义、疾恶如仇的李香君，窃权滥为、祸国殃民的马士英、阮大铖等正反对立的人物形象数十个。作品以鲜明的国家意识卓立同时代作品之上。《桃花扇》依据史实创作，演出时一些当事人尚在人世。这是清代考据风气的一种表现。

本选段“骂筵”是本剧高潮部分，写李香君被逼迫演唱阮大铖所作《燕子笺》时，当场冒死痛骂马士英、阮大铖的故事，曲辞沉痛淋漓。李香君把马、阮二人比喻为臭名昭著的赵文华和严嵩，指责他们正在演出《鸣凤记》，自己则是不屈于权奸的祢衡。“拆散夫妻”“割开母子”是马、阮对李香君本人的迫害。“堂堂”以下痛斥南明皇帝出身虽好却沉溺女色淫乐，是个亡国之君。“寒风雪海冰山”喻风雨飘摇的南明王朝。“东林”“敬重”表明李香君的政治倾向是进步的，“干儿义子”“魏家种”以宦官魏忠贤咒骂马、阮二人。“吐不尽鹃血满胸”抒写义愤填膺，忧思难抑。作者热情歌颂了被侮辱和被损害的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李香君的清醒和坚定。明末清初散文家侯方域《李姬传》评价李香君“侠而慧，略知书，能辨别士大夫贤否。”可见，侯方域是李香君的真知音。可惜侯方域仍没有李香君的人格卓拔，他入清后参加科举，被时人讥讽“两朝应举侯公子，忍对桃花说李香”，终改书房名为“壮悔堂”，以示壮年悔过之意，病殒时仅三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