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养浩《〔中吕〕山坡羊[1]》原文、注释、赏析

张养浩

〔中吕〕山坡羊[1]

潼关怀古[2]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3]潼关[4]路。望西都[5]，意踌蹰[6]，伤心秦汉经行[7]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骊山怀古

骊山四顾，阿房一炬[8]，当时奢侈今何处？只见草萧疏，水萦纡[9]，至今遗恨迷烟树。列国周齐秦汉楚，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

张养浩注释

[1]中吕：宫调名。山坡羊：曲牌名。

[2]潼关怀古：曲名。下面还有《骊山怀古》，这是组曲中的两首。

[3]山河表里：黄河为外表，华山为内里。

[4]潼关：古关口，东汉末曹操设，代替函谷关，为关中东部出口。

[5]西都：指西安。

[6]意踌蹰：徘徊沉思。

[7]经行：行程中经过。南宋张炎《月下笛》：“寒窗梦里，犹记经行旧时路。”

[8]阿房一炬：据传秦末项羽放火烧了阿房宫。

[9]萦纡：盘旋环绕。

赏析

张养浩（1270—1329），山东济南人。历任监察御史、礼部尚书、陕西行台中丞等职。推动恢复科举，发展了文化；为官勤勉清廉，于关中赈灾任上去世。其名出于《孟子》“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李士瞻《经济文集》赞其“正大”，苏天爵《七聘堂记》称其为“一代之伟人”。明代朱权《太和正音谱》称其曲“如玉树临风”。

第一曲是作者赴关中赈灾，途经潼关而作。山峦包围如汇聚在一起，波涛翻腾似发怒，黄河为外表，华山为内里，潼关形势险要，气象雄壮。遥望西安，徘徊沉思，伤感途经的秦汉遗迹，万间宫阙都成了尘土。王朝兴起，百姓痛苦；王朝灭亡，百姓仍然痛苦！“如聚如怒”用拟人手法写潼关地势险要。“山河表里”用典，语出《左传》杜预注“晋国外河而内山”，此处指潼关地势险要。这三句写潼关雄壮景观。“望”以后抒情，秦汉宫阙繁盛化为乌有，兴亡都改变不了百姓受苦的命运。揭示了历代统治者剥削人民、压迫人民的残暴本质，表现了对统治者的无限憎恶和对劳动人民的深切同情。

第二曲是作者途经骊山所作怀古曲。登上骊山四处回顾，山下阿房宫已被焚为灰烬，当时的奢侈今天在哪？只能看见草木萧条稀疏，河水盘曲环绕，千古遗憾迷失于烟笼雾罩的林树。不管各国，周、齐、秦、汉还是楚，战胜的国家，都变成了土；战败的国家，也都变成了土。“顾”“见”叙事，追寻繁华所在。“草萧疏”至“迷烟树”为写景，阔大苍茫。“列国”以后抒情，强如周、齐等国，输赢都避免不了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的命运。从历史长河的大视野讲述盛衰兴替，否认封建政权争夺的意义和价值，具有强烈的批判意味。

据《元史》载，元代天历二年（1329），“关中大旱，饥民相食”。张养浩经朝廷七次征召，赴陕西就任，作者复出，“心非为官”。“倾囊以赈灾民，每拊膺痛哭，遂得病不起”，“闻民间有杀子以奉母者，为之大恸，出私钱以济之。”不幸殉职后，“关中之人，哀之如先父母”。考其一生，作者不愧对“养浩”二字，做到了“正大”，堪称“伟人”。

此二曲，不仅仅在于怀古伤今，鞭挞倒行逆施的历代反动政权，也不仅仅在于其曲辞雄伟壮丽、气象苍莽、悲壮沉郁、深浑豪放，更在于作者历史的高度、人格的高度和对百姓负责的高度！

〔中吕〕朱履曲[1]

一

那的是[2]为官荣贵，止不过多吃些筵席[3]，更不呵[4]安插些旧相知。家庭中添些盖作[5]，囊箧[6]里攒[7]些东西，教好人每[8]看做甚的[9]。

二

才上马齐声儿喝道[10]，只这的[11]便是送了人的根苗[12]。直引到深坑里恰心焦。祸来也何处躲？天怒也怎生饶？把旧来时威风不见了。

三

正胶漆[13]当思勇退，得参商[14]才说归期，只恐范蠡[15]、张良[16]笑人痴。抻[17]着胸登要路[18]，睁着眼履危机，直到那其间谁救你。

张养浩注释

[1]中吕：宫调名。朱履曲：曲牌名。这是组曲中的三首。

[2]的是：的确是。

[3]筵席：铺地藉坐的垫子，古时筵下席上。代称酒席。

[4]呵：语气词，表感叹。

[5]盖作：房屋建造。《管子·侈靡》：“百盖无筑，千聚无社，谓之陋。”《逸周书·作雒》：“乃作大邑。”

[6]囊箧：口袋和箱子。

[7]攒：积蓄。

[8]每：相当于“们”，表复数。

[9]甚的：什么。

[10]喝道：官员出行，衙役吆喝行人回避。

[11]这的：这个。

[12]根苗：原因。

[13]胶漆：如胶似漆，亲密无间。

[14]参商：两星宿名称，参星在西，商星在东，此出彼没，永不相见。喻不和。

[15]范蠡：协越王勾践灭吴，功成携西施泛舟五湖。

[16]张良：助刘邦得天下，助汉惠帝得太子位，后从赤松子云游。

[17]抻：伸。

[18]要路：显要的地位。《新唐书·崔湜传》：“大丈夫当先居要路以制人，岂能默默受制于人哉？”

赏析

元曲作者中，做过监察御史的有刘敏中和张养浩等人。刘敏中主张“无愧”，张养浩名字中含“养气”义，都以传统儒家思想立身，刚正不阿，光明正大，不愧于监察官员的身份。

作者以监察御史的身份观察和记录了那些蝇营狗苟官员的生存状态，表明了对他们的唾弃和告诫。第一曲揭示贪腐行径。某些人做官目的是享受荣华富贵，公款吃喝，结党营私，添置房产财货。“的是”表示肯定和强调。“止不过”“更不呵”“些”“看做甚的”表明鄙视。“好人每”表明清廉者也不少。第二曲揭示作威作福者必将败落的下场。“才”表示时间短。刚刚骑上马，就在道路上呵止群众，大耍威风，仅这一条就是葬送他自己的原因。“只”限制范围，不需要其他原因。“引到深坑”“祸来”“天怒”“怎生饶”是被葬送的必然结果。“旧来时”前后对比，直接警诫。第三曲写急流勇退。“胶漆”为得意时，“参商”为困顿时，两相对比，应早做归隐打算，以免被范蠡、张良那样的人耻笑。抻着胸脯登上要位，睁着眼睛步入危机，两相对比，交代“痴”的含义。“抻”“睁”两动词非常形象。

张养浩这种“谏曲”不少，略举两例。《中吕·山坡羊》：“人诚信，于官清正，居于乡里宜和顺。莫亏心，莫贪名，人生万事皆前定，行歹暗中天照临。疾，也报应；迟，也报应。”《双调·折桂令》：“想为官枉了贪图，正直清廉，自有亨衢。暗室亏心，纵然致富，天意何如？白图甚身心受苦！急回头暮景桑榆，婢妾妻孥，玉帛珍珠，都是过眼的风光，总是空虚。”张养浩以身为则，树立了榜样，不仅正直清廉，更勤勉公务，体恤百姓。《中吕·喜春来》：“路逢饿殍须亲问，道遇流民必细询。满城都道好官人。还自哂，只落的白发满头新。”这些曲醇厚中正，畅达易晓，在思想和艺术上都达到一定高度。

〔双调〕水仙子[1]

咏江南[2]

一江烟水[3]照晴岚[4]，两岸人家接画檐，芰荷[5]丛一段秋光淡。看沙鸥舞再三，卷香风[6]十里珠帘。画船儿天边至，酒旗儿风外飐[7]。爱杀[8]江南！

张养浩注释

[1]双调：宫调名。水仙子：曲牌名。

[2]咏江南：曲名。

[3]烟水：江面上有雾霭如烟。

[4]晴岚：晴空中的烟雾。

[5]芰荷：菱和荷。

[6]“卷香风”句：正常语序为“香风卷十里珠帘”，错综修辞。化用唐代杜牧《赠别》诗句“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诗意。

[7]飐：随风飘荡。

[8]杀：补语，表程度深。

〔双调〕殿前欢[1]

对菊自叹[2]

可怜秋，一帘疏雨暗西楼。黄花零落重阳后，减尽风流[3]。对黄花人自羞。花依旧[4]，人比黄花瘦[5]。问花不语[6]，花替人愁。

张养浩注释

[1]殿前欢：曲牌名。

[2]对菊自叹：曲名。《咏江南》《对菊自叹》是两首秋景曲。

[3]减尽风流：美好秋色减损殆尽。

[4]花依旧：化用唐代刘希夷《代悲白头翁》“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诗意。

[5]人比黄花瘦：直接引用李清照《醉花阴》“人比黄花瘦”入曲。

[6]问花不语：化用北宋欧阳修《蝶恋花》“泪眼问花花不语”词意。

赏析

第一曲咏唱江南初秋景色。江面雾霭如烟，辉映着晴空中的薄雾。两岸人家繁密，画檐相连。菱荷丛正郁盛，秋色冲淡。遥看那沙滩鸥鸟再三飞舞盘桓，香风卷起十里珠帘。画船从天边驶入，酒旗迎风飘展。爱极了江南！“秋光淡”点明时间为初秋。观察点时而江面，时而空中，时而两岸，时而沙滩，时而天边，不停跳跃穿插。“照”为辉映义，水面和晴空连为一体，薄雾朦胧。“接画檐”“十里珠帘”“画船”“酒旗”形容江南人口稠密，经济繁荣。“再三”为虚数，用视觉说明鸥鸟的欢快。“香风”用嗅觉说明感官的愉悦。“一江”与“两岸”两句对仗工整。

第二曲咏唱深秋落菊，寓情于物，借景抒情。可怜的深秋，萧疏的细雨隔帘挥洒，暗淡了西楼。黄色的菊花瓣瓣零落，重阳节之后，美好秋色减损殆尽。对着菊花人自惭羞。黄花依旧是去年的黄花，人却比黄花更消瘦。想问问黄花，黄花不语，花也替人发愁。“可怜”“羞”“愁”为心理动词，点明主题为伤秋。“西楼”与“西厢”义同，女眷的住所。“西楼”点明此曲为女性代言。“黄花零落”“花依旧”喻指黄花年年相似，而人却一年一年的老了，哀叹时节易过，物是人非。“人比黄花瘦”直接引用，只字不改，这是元曲通行的做法，有诙谐意味。“花替人愁”，以花拟人，借花反映人的情感，主客交换位置，十分别致。

此两曲为婉约风格，疏朗而不凄凉，明显带有作者性格和语体特征，与一般悲秋题材不同。第一曲作者的心情是欢悦明快的，第二曲反映作者淡淡的哀愁。这是作者醇厚博大性情的反映。总体上，作者兼备豪放、婉约等诸派特征，能力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