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汉卿《〔南吕〕一枝花[1]》原文、注释、赏析

关汉卿

〔南吕〕一枝花[1]

不伏老[2]

〔一枝花〕攀出墙朵朵花[3]，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4]，柳折翠条柔。浪子[5]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6]手，直煞[7]得花残柳败休。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8]。

关汉卿注释

[1]南吕：宫调名。一枝花：曲牌名。

[2]不伏老：曲名。本套曲由一枝花、梁州、隔尾和尾四部分组成。

[3]出墙朵朵花：“花柳”喻青楼女子。化用南宋叶绍翁《游园不值》“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诗意。

[4]“花攀”句：错综修辞，正常语序为“攀红嫩花蕊，折翠柔柳条”。

[5]浪子：风流英俊、豪放不羁的人。元代郑光祖《倩女离魂》：“那王秀才生的一表人物，聪明浪子。”

[6]折柳攀花：化用唐代敦煌曲子词《望江南》：“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者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词意。青楼女子以柳树自喻，奉劝男子不要对自己动情。

[7]煞：折腾，损坏。

[8]折柳攀花、眠花卧柳：比喻狎妓。

〔梁州〕我是个普天下郎君[1]领袖，盖世界[2]浪子班头[3]。愿朱颜不改[4]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5]，攧[6]竹；打马[7]，藏阄[8]。通五音六律[9]滑熟[10]，甚[11]闲愁到我心头！伴的是银筝[12]女银台[13]前理银筝笑倚银屏[14]，伴的是玉天仙[15]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16]歌《金缕》[17]捧金樽[18]满泛金瓯[19]。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20]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21]。我是个锦阵花营[22]都帅头[23]，曾玩府游州。

关汉卿注释

[1]郎君：元代青楼对嫖客的称呼。

[2]盖世界：全世界。

[3]班头：戏中行当第一人。

[4]朱颜不改：化用南唐李煜《虞美人》“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5]分茶：宋元时煎茶之法。注汤后用筷子搅，使汤水波纹幻变成种种形状。南宋陆游《临安春雨初霁》：“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6]攧竹：博戏名。颠动竹筒使筒中某支竹签首先跌出，视签上标志以决胜负。

[7]打马：古代博戏名。

[8]藏阄：古代宴饮游戏，探得阄者得饮。

[9]五音六律：五音，宫、商、角、徵、羽五个音阶；六律，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六种阳调。

[10]滑熟：纯熟。

[11]甚：什么。

[12]银筝：用银装饰的筝或用银字表示音调高低的筝。唐代戴叔伦《白苎词》：“回鸾转凤意自娇，银筝锦瑟声相调。”

[13]银台：银质或银色的烛台。唐代段怀然《挽涌泉寺僧怀玉》：“唯有门前古槐树，枝低只为挂银台。”

[14]银屏：镶银的屏风。唐代白居易《长恨歌》：“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逦迤开。”

[15]玉天仙：天上的仙女，此处喻青楼女子。

[16]金钗客：青楼女子，头戴金钗。唐代李贺《残丝曲》：“绿鬓年少金钗客，缥粉壶中沉琥珀。”

[17]歌《金缕》：歌唱《金缕》曲。

[18]金樽：酒樽的美称。南朝宋谢灵运《石门新营所住》：“芳尘凝瑶席，清醑满金樽。”

[19]金瓯：酒杯的美称。元代高明《琵琶记》：“春花明彩袖，春酒泛金瓯。”

[20]占排场：占据风月场的名次。

[21]玲珑又剔透：元代称风月老手为“水晶球”。

[22]锦阵花营：喻风月场。

[23]都帅头：总帅。

〔隔尾〕子弟每[1]是个茅草岗，沙土窝初生的兔羔儿乍[2]向围场[3]上走；我是个经笼罩，受索网，苍翎毛老野鸡，蹅踏[4]的阵马[5]儿熟。经了些窝弓[6]冷箭蜡枪头[7]，不曾落人后。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关汉卿注释

[1]每：们。

[2]乍：刚。

[3]围场：猎场。

[4]蹅踏：踩踏。

[5]阵马：破阵之马。唐代杜牧《〈太常寺奉礼郎李贺歌诗集〉序》：“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

[6]窝弓：猎人用以捕兽的伏弩。

[7]蜡枪头：蜡做的枪头，比喻外表好看而不顶用的人。

〔尾〕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1]，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2]，恁[3]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4]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5]。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6]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7]。我也会围棋，会蹴鞠[8]，会打围[9]，会插科[10]，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11]，会吟诗，会双陆[12]。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13]，尚兀自[14]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15]。天那，那其间[16]才不向烟花[17]路儿上走！

关汉卿注释

[1]匾：同“扁”。

[2]铜豌豆：宋元时勾栏中对于老狎客的隐语。

[3]恁：您。

[4]斫：砍。

[5]锦套头：谓美丽的圈套，比喻青楼女子迷惑嫖客的手段。

[6]东京：指开封。

[7]章台柳：唐代韩翃有宠姬柳氏，安史乱起，天各一方。韩寄柳诗：“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柳氏和：“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8]蹴鞠：我国古代的足球运动，用以练武、娱乐、健身。传说始于黄帝。

[9]打围：打猎。

[10]插科：插科打诨，演员表演中穿插引人发笑的动作或语言。

[11]咽作：唱曲。

[12]双陆：古代一种博戏。

[13]歹症候：坏毛病。

[14]兀自：仍然。

[15]冥幽：阴间。

[16]那其间：那时候。

[17]烟花：指青楼女子。唐代黄滔《闺怨》：“塞上无烟花，宁思妾颜色。”

赏析

本套曲是作者铺排不羁生活，反叛社会正统之作。《一枝花》以“花柳”喻青楼女子，作者自述过的是一生一世摧花眠柳的放浪生活。《梁州》详述自己在风月场中为领袖，精通各种博戏和音乐。《隔尾》与青年后生对比，不落其后。《尾》曲仍与青年子弟对比，强调自己性格刚硬，才艺丰富，意志坚强，要把烟花之路走到底。元初文人没有仕进的希望，朝不保夕，最基本的生存都面临重重困难，他们多选择归隐或放浪形骸的道路。放浪是一种更为惨痛的自戕，是一种更为激进和隐蔽的反抗。关汉卿也正是在与被侮辱和被损害的社会底层人民的互动中，关心比自己更为弱小的人士，向社会释放一种继续生活下去的乐观精神，完成了思想的升华和向世界级伟大作家的嬗变。

〔仙吕〕桂枝香[1]

因他别后，恹恹[2]消瘦。粉褪了雨后桃花，带[3]宽了风前杨柳。这相思怎休？这相思怎休？害得我天长地久，难禁难受！泪痕流，滴破芙蓉[4]面，却似珍珠断线头。

关汉卿注释

[1]仙吕：宫调名。桂枝香：曲牌名。本套曲由桂枝香、不是路、木丫叉、幺篇和余文组成。

[2]恹恹：精神萎靡，亦用以形容病态。唐代刘兼《春昼醉眠》：“处处落花春寂寂，时时中酒病恹恹。”

[3]粉、带：脂粉、衣带。此二句为比喻句，雨后桃花喻粉褪后面容；风前杨柳喻衣带宽，身形瘦。

[4]芙蓉面：喻美人容颜。元代王实甫《西厢记》：“珠帘掩映芙蓉面。”

〔不是路〕万种风流，今日番[1]成一段愁。泪盈眸，云山满目[2]恨悠悠。谩[3]追求，情如柳絮风前斗，性似桃花逐水[4]流。沉吟久，因他数尽残更漏[5]，恁般[6]僝僽[7]！恁般僝僽！

关汉卿注释

[1]番：反。

[2]云山满目：化用唐代王维《登裴秀才迪小台》“端居不出户，满目望云山”诗意。

[3]谩：不要。

[4]柳絮风前、桃花逐水：化用唐代杜甫《漫兴》“癫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南宋朱淑真《蝶恋花》“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诗意。

[5]残更漏：夜残更漏，夜将尽。更漏，古代一种滴漏计时器，夜间据以报更。

[6]恁般：如此。

[7]僝僽：愁苦，憔悴。宋代张辑《如梦令》：“僝僽，僝僽，比着梅花谁瘦。”

〔木丫叉〕雾锁秦楼[1]，雾锁秦楼。云迷楚岫[2]，御沟红叶[3]空流。偷香韩寿[4]，锦帐中枉自绸缪[5]，蹙破[6]两眉头。小蛮腰瘦如杨柳，浅淡樱桃[7]樊素口。空教[8]人目断去时舟，又不知风流浪子，何处温柔[9]。

关汉卿注释

[1]雾锁秦楼：化用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词意。武陵人指《桃花源记》中的探寻者刘晨、阮肇等，“秦楼”是秦穆公所造凤台，其女弄玉在楼上吹箫，与萧史婚配，乘龙凤腾空而去。

[2]楚岫：指巫山。泛指男女欢会处。唐代皇甫枚《三水小牍》：“连云不及于秦台，荐梦尚遥于楚岫。”

[3]御沟红叶：即红叶题诗故事。唐宋笔记中有多种版本。其一为唐玄宗时，顾况所得流水题叶诗“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4]偷香韩寿：喻私通美男子。韩寿为西晋人，貌美。

[5]绸缪：缠绵。

[6]蹙破：皱破。“破”字用得夸张。

[7]蛮腰、樱桃：唐孟棨《本事诗》：“白尚书（白居易）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8]“空教”句：化用唐代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诗意。

[9]何处温柔：猜想对方有了外遇。关汉卿《双调·大德歌·夏》：“俏冤家，在天涯，偏那里绿杨堪系马。”

〔幺篇〕月下砧声[1]幽，月下砧声幽，风前笛奏[2]。断肠声无了无休，捣碎我心头。又加上一场症候[3]，顿使我愁不寐，襄王梦雨[4]散云收。

关汉卿注释

[1]砧声：捣衣声。唐代李白《子夜吴歌·秋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2]风前笛奏：喻离情。唐代李白《春夜洛城闻笛》：“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近代李叔同《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3]症候：喻相思。

[4]襄王梦雨：宋玉的《神女赋》中，楚襄王在巫山梦中与神女相会，神女拒绝襄王欢会的请求。

〔余文〕薄情忘却神前咒[1]，一度思量一度愁，把往日恩情付水流。

关汉卿注释

[1]神前咒：神前发誓祷告。

赏析

本套曲写闺中离情。首句交代事由，“相思怎休”点题。“粉褪”写精神倦怠，疏于装扮，“带宽”写身体渐瘦。泪滴破，“破”字夸张之极。“珍珠断线头”喻泪落，形象唯美。《不是路》追忆往事，万种风流，与今对比，往日美好反成了烦愁。透过泪眼，望不透云雾笼罩的远山，彼此隔绝，遗恨悠悠。“谩”以下三句为告诫和追悔，不要像自己一样，性情如柳絮和桃花，随波逐流，喻自己过于轻率，所托非人。“因他”三句写彻夜难眠。《木丫叉》用一系列的典故写离情。像弄玉的凤台被雾笼罩，难睹真颜。像云雾遮盖巫山，难以寻欢。像宫内漂出的红叶诗，枉自漂流。像偷情的韩寿未能得手，帐中徒然缠绵。像白居易的小蛮和樊素，能歌善舞。白白地叫人望尽行船，不知道这个风流子，在哪里温柔。《幺篇》写月下相思。月下捣衣声深远隐约，随风飘来笛声。这摧人肠断的声音没完没了，捣碎了我心头。“碎”字用得也极为夸张。“襄王”典故是一个求欢未得的惆怅故事。《余文》情思转向对男方的质疑。“薄情”写男方，“神前咒”追述双方之前的美好相恋场面，“忘却”为推测和猜想。“一度”反复，是程度积累增加之义。“付水流”怀疑自己用情有误，检讨自己。全曲既典雅，又本色，语言融合锤炼功夫极深。心理描写细腻，时而相思，时而自责，时而疑惑，达到了极高的艺术水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