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9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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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秋水》原文与翻译

秋水【秋水原文】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北海若曰:“...

秋水

【秋水原文】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矣;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秋水译文】

秋季汛期到了,千百条河流注入黄河,水流之大,隔河相望,分不清对岸的牛马。于是河神沾沾自喜,以为天下的盛美都聚集于自己一身了。河神顺流东行,到了北海,向东远望,看不到水的尽头,于是河神改变了沾沾自喜的面容,仰起头对海神若感叹说:“俗话说:‘听了许多道理,总以为谁都比不上自己。’我就是这样。而且我曾听说有人看不起孔子的学问,并轻视伯夷的行为,开始我还不相信。现在我看到您这样广阔无际,我要是不到您这里来那就危险了,我将永远被懂得大道的人所嘲笑。”

北海若说:“井底之蛙不可以和它谈论大海,因为它局限于狭小的活动空间;夏天的虫子不可以和它谈论冰雪,因为它受生存时间的限制;孤陋寡闻的人不可以和他谈论道,因为他被所受的教育束缚。现在你摆脱了河道的局限,看到了大海,知道了自己的鄙陋,这就可以和你谈论大道了。天下的水没有比海更大的了,万条江河汇聚其中,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止息,而海水还是不满;海水从出海口排出,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止,然而大海不会空虚;无论春秋还是涝旱,海水永远不变,不受影响。它远远超过了江河的流水,无法进行估量和计算。但我并未因此而自满,而是认为自己形成于天地,禀受于阴阳之气。我在天地之间,好比小石头和小树木在大山上一样,显得那样渺小,有什么值得自满的!看四海处于天地之间,不就像蚁穴在大泽中一样吗?看中国在四海之内,不就像小米在大粮仓中一样吗?物的种类不计其数,人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人众聚居的九州,凡是粮食所生长的地方,舟车所通行的地方,都有人类,而个人只是人类中的一分子。个人和万物相比,不就如一根毫毛在马身上一样吗?五帝相继禅位,三王所争夺的,仁人所忧虑的,能士所辛劳的,不过如此而已!伯夷的行为是为了求名,孔子的谈说是为了显示学问的渊博,他们的自满,不就像你从前对河水的自夸一样吗?”

【秋水原文】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涂,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秋水译文】

河神说:“那么,我视天地为大,视毫毛为小,可以吗?”

北海神说:“不可以。万物,容量没有穷尽,存在的时间没有止境,界限变化无常,开始和终结不固定。所以大智者既看到远也看到近,小的不以为少,大的不以为多,知道容量没有穷尽。他博古通今,所以明白遥远的过去,对近在眼前的东西也不企求,知道时间是没有止境的。他明察盈虚之理,所以得到了也不高兴,失去了也不忧愁,知道界限变化无常。他通晓大道,所以对生并不喜悦,对死也不认为是灾祸,知道终始没有一定。看来人们所知道的,不如不知道的多;人们生存的时间,没有未生存的时间长;以有限的人生与知识,去追求无限的领域,必然会迷茫而一无所得。由此看来,又怎么知道毫毛可以确定最小的限度,又怎么知道天地可以穷尽最大的范围呢!

【秋水原文】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

【秋水译文】

河神说:“世俗的议论者都说:‘最小的东西没有形体,最大的东西不能以范围来限制。’这真实吗?”

北海神说:“从小看大不会全面,从大看小不会清楚。精,是小中之微小;垺,是大中之盛大。所以各物大小不相同却有着自己的相宜之处,这是势态不同的必然现象。所谓精小粗大,乃是依赖于形体;没有形体的东西,是无法用数字去划分的;无限大的东西,是无法用数字完全表达的。可以用语言描述的,是粗大的物体;可以用意识感受的,是精细的物质;至于语言所不能描述的,意识所不能感受的,那就是精细和粗大之外的东西了。所以悟道者的行为,无心害人,也不赞美仁义恩惠;举动不为谋利,也不贱视奴仆;不争财宝,也不赞美辞让;做事不借助于人,也不赞美自食其力,也不轻贱贪污之人;行为不同于世俗,也不赞美标新立异;听任众人之所为,也不鄙视献媚者;世俗的爵禄不足以勉励,刑罚也不足以羞辱;知道是非无法区分,细小和粗大无法度量。我听说:‘悟道的人不求名声,道德最高尚的人不求有所得,大德的人忘却自我。’这是最高的精神境界。”

【秋水原文】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之徒。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

【秋水译文】

河神说:“若是在物的外面、物的内面,怎么区分贵贱?怎么区分大小?”

北海神说:“用道来观察,物没有贵贱;从物的立场来看,都是以己为贵而贱视他物;用世俗之人的眼光来看,贵贱由别人而定。从事物的相对差别来看,万物的大小都是相对的,若从它大的方面来说,若从它小的方面来说,万物又都可以说是小的。明白了天地如同一粒小米那么小,毫毛如同一座山丘那么大的道理,就可以明白万物大小的差别了。从功用上来看,从有用的方面说,则万物都有用;从无用的方面来说,则万物都无用;明白了东和西是相反的又是相互依存的,就可以明白万物的功用和地位。从取向来看,看到对的一面就认为它对,则万物都是对的;看到不对的一面就认为它不对,则万物都是不对的;知道了尧和桀都自以为是而相互否定,就可以看清楚人们的取向和情操了。尧和舜通过禅让而做了帝王,子之和燕王哙却因为禅让而灭亡;商汤和周武王通过争夺而为王,白公却因为争夺而灭亡。由此看来,争夺和禅让的举措,尧和桀的行为,其好坏效果因时势不同而截然相反,而不是一成不变的。梁栋之大可以用来撞毁城墙,却不能用来堵塞小洞,这是说器具的用场不同;骏马一日可行千里,捕鼠却不如野猫和黄鼠狼,这是说技能不同;猫头鹰在夜间能捉跳蚤,明察秋毫,但在白天睁大眼睛连山丘也看不见,这是说物性不同。所以说,怎能把自己认为是正确的就认为没有错误的一面,把自己认为是治理了的就认为没有乱的一面呢?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不明天地之理和万物之情。这就好比只取法于天而不取法于地,取法于阴而不取法于阳,这显然是不可行的。然而人们对此仍然坚持己见而不肯抛弃,这不是愚蠢便是说谎。帝王禅让的方式不同,三代继承的方式不同。不合时代,违逆社会,就被视为篡夺的人;顺应时代,迎合社会,就被称为大义之人。沉默吧河神,你哪里知道贵贱、大小的道理!”

【秋水原文】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秋水译文】

河神说:“那么,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辞受取舍,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北海神说:“用道的观点来看,无所谓贵贱,贵贱是相互转化的;不要固守你的心志,否则与道相抵触。无所谓多少,多少是相互变换的;不要固执你的所为,否则与道是不相符合的。要像国君一样庄重,对谁都没有偏心;像受祭的社神一样超然,毫无偏私;像天地四方一样辽阔,没有局限。兼容万物,有谁承受庇护?这就叫没有偏向。万物齐一,谁短谁长?道没有终始,万物有生死的变化,其生成的形态是不足凭依的;万物的变化一时虚一时满,不应专守一时之虚或一时之满。岁月无法使它提前离去,时光也无法让它停留;消亡与生息,盈满与空虚,终结了再开始。这就是讲大道的方向,谈万物的道理。万物的生长,如快马奔驰一般,动作在不断变化,时刻都在移动。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万物本来会自行变化的。”

【秋水原文】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

【秋水译文】

河神说:“那么道有什么可贵的呢?”

北海若说:“懂得道的人必定通达万物之理,通达万物之理的人必定明于应变,明于应变的人不会让外物伤害他。德行最高的人,火不能烧他,水不能淹他,寒暑不能损伤他,禽兽不能伤害他。这不是说他有意去触犯有害之物,而是说他能明察安危,对祸福的来临冷静对待,谨慎进退,所以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他。所以说:‘天性蕴藏在内心,人事显露在外表,道德体现在天性上。’懂得自然与人类活动的规律,才能以天为根本,安然自得,时进时退,时屈时伸,归根返本而谈论万物的至理。”

【秋水原文】

曰:“何谓天?何谓人?”

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秋水译文】

河神说:“什么叫作天然?什么叫作人为?”

北海若说:“牛马有四只脚,这就叫作天然;给马套上笼头,给牛鼻穿上缰绳,这就叫作人为。所以说:‘不要用人事毁灭天然,不要用世事毁灭天命,不要因考虑得失而为功名做牺牲。牢记这些道理而不违失,就叫返归真性。’”

【秋水原文】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

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

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

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鰌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

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秋水译文】

夔羡慕蚿,蚿羡慕蛇,蛇羡慕风,风羡慕眼睛,眼睛羡慕心。

夔对蚿说:“我用一只脚跳着走,那是没有办法。你现在使用许许多多的脚,是怎么走的呢?”

蚿说:“不是这样的。你没有见过吐唾沫的吗?喷出来的大的像水珠,小的像细雾,夹杂而下不计其数。我现在也像唾沫一样,只是根据天生的本能而行,但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蚿对蛇说:“我用许多脚行走,还不如你没有脚走得快,这是为什么呢?”

蛇说:“本能的活动,怎么能够改易呢?我哪里要用脚!”

蛇对风说:“我运动着脊背行走,还像有脚似的。现在你呼呼地从北海刮起来,又呼呼地吹入南海,却像无形一般,这是为什么呢?”

风说:“是的。我虽然呼呼地从北海刮入南海,但用手指戳我就能胜我,用脚踏我也能胜我。然而摧折大木、掀掉大屋,却只有我能够做到。”

所以不以胜过众小为胜才算大胜。可以大胜的,只有圣人才能做到。

【秋水原文】

孔子游于匡,卫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惙。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

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

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秋水译文】

孔子周游到匡邑,被卫国人团团围住,但他还是不停地弹琴歌唱。子路进屋拜见孔子,说:“先生为什么还这样快乐呢?”

孔子说:“过来,我给你说。我力求避免困窘的局面已经很久了,然而还是不能幸免,这是命运不好;我追求通达也已经很久了,然而还是一无所得,这是时势不好!在尧、舜时代,天下没有不得志的人,这并不是他们用智慧取得的;在桀、纣时代,天下没有得志的人,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才智不足:这是由时势造成的。在水中行走不避蛟龙,这是渔夫的勇敢;在陆地上行走不避猛兽,这是猎人的勇武;在刀光剑影中视死如生,这是烈士的气概;知道穷困是因为天命,通达是由于时势,面临大难而不畏惧,这是圣人的勇气。仲由,你不要担心!我的命运是由天支配的!”

过了一会儿,率兵者走进来道歉说:“我们把您当成了阳虎,所以包围了您。现在才知道误会了,真对不起,我们已经撤围了。”

【秋水原文】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汒焉异之。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

公子牟隐机太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坎井之蛙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虷、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坎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于是逡巡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坎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

“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坎井之蛙与?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奭然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

公孙龙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

【秋水译文】

公孙龙问魏牟说:“我年轻时学先王之道,长大后又懂得了仁义的行为,提出了‘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的命题,能把百家的才智都难倒,使人的口才都无法施展,我自以为是最通达的了。现在我听了庄子的理论,感到十分迷茫和惊奇。不知是我的口才不如他呢?还是知识不及他?现在我无法开口。请问其中的缘故。”

公子牟靠着几案长叹一声,仰天大笑说:“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浅井之蛙的故事吗?它对东海的鳖说:‘我很快乐!出来在井栏上跳跃,进去在破砖砌成的井壁中休息。在水中浮游,水承托着我的两腋及两腮,跳到泥里泥浆没过我的脚背。我回头看井里的孑孓、螃蟹和蝌蚪,谁都不如我。况且我独占一坑水,叉腿站在井中,真是快乐到了极点。您为什么不常来看看呢?’东海的鳖还未迈进左脚,右腿就被绊住了,于是迟疑地退了回来,向青蛙告诉大海的情形说:‘千里之远的距离,不足以形容它的大;千仞之高的高度,不足以量尽它的深。大禹时,十年九涝,而海水并不见增加;商汤时,八年七旱,而海水并不见减少。它不因时间的长短而有所改变,也不因雨水的多少而水位有所升降,这也是东海的大快乐。’井中之蛙听了,惊惧不已,茫然自失。

“而且,你的智力还不能辨识是非的界限,就想了解庄子的理论,这就像让蚊子背山,马蚿渡河一般,必定无法胜任。智力不足以理解微妙的理论,而追求一时之利,不就像井中之蛙一样吗?况且庄子的理论可入地登天,不分南北,四通八达,高深莫测;不分东西,开始于天地未分的混沌状态,返归于无所不通的大道。而你却用狭隘的观点去衡量,寻求什么辩论,这简直如同用竹管观天,用锥子量地一样,不是显得太渺小了吗?你走开吧!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寿陵的少年去邯郸学他人走步的故事吗?他不但没有学会邯郸人的步法,而且连自己原来的步法也忘掉了,结果只好爬着回去。现在你还不走开,就会忘掉你原来的技能,失去你的学业了。”

公孙龙闻言大惊,张口结舌,灰溜溜地逃走了。

【秋水原文】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

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秋水译文】

庄子在濮水钓鱼。楚王派两个大夫先去传达他的意思,说:“希望先生能到楚国从政!”

庄子继续钓鱼,头也不回地对大夫说:“我听说楚国有一神龟,已经死去三千年了,楚王把它用巾布包起来装进竹箱,藏在庙堂之上。这只龟,是宁可死去而留下骨壳被人珍惜呢?还是宁愿活着拖尾爬行于泥中呢?”

两个大夫说:“当然宁愿活着拖尾爬行于泥中。”

庄子说:“你们回去吧!我也愿意拖着尾巴爬行于泥中。”

【秋水原文】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

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鹓:像凤凰一类的鸟。〕,子知之乎?夫鹓,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秋水译文】

惠施在魏国做宰相,庄子去见他。有人对惠施说:“庄子来,想取代您的相位。”惠施听了很害怕,在国都搜捕了庄子三天三夜。

庄子见到惠施,对他说:“南方有一种鸟,名叫鹓,你知道吗?鹓从南海出发,飞往北海,沿途非梧桐树不栖息,不是竹子的果实不食,不是甘美的泉水不喝。这时猫头鹰抓到一只已经腐烂的死老鼠,看见鹓经过,仰头对着它说:‘吓!’现在你难道想用魏国相位来吓唬我呀?”

【秋水原文】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矣,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秋水译文】

庄子和惠施在濠水的河堰上游玩。庄子说:“鲦鱼从容自得地游来游去,这是鱼的快乐。”

惠施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快乐?”

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懂得鱼的快乐?”

惠施说:“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你本来也不是鱼,那么你不知道鱼的快乐,就是无可辩驳的了。”

庄子说:“请从开头的话题说起。你说‘你怎么知道鱼的快乐’,说明你已经知道了我晓得鱼的快乐才来问我的。现在我来告诉你吧,我是在濠水的河堰上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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