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念奴娇·春情·萧条庭院》原文与赏析

念奴娇·春情·萧条庭院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②。宠柳娇花寒食近③，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④。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⑤，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⑥。

【注释】①念奴娇：词牌名。又名《百字令》《酹江月》《大江东去》，双调一百字，前后阕各四仄韵。②重门：多层的门。③寒食：古代在清明节前两天的节日，禁火三天，只吃冷食，故称寒食。据传此节日为纪念不食周粟而被火焚烧抱树以死的介之推。④险韵诗：以生僻而又难押之字为韵脚的诗。扶头酒：一种烈性酒，饮之易醉。⑤“清露”句：典出《世说新语》。王恭和王忱原是好友，后因政治上的芥蒂而分手。只是每次遇见良辰美景，王恭总会想到王忱。面对山石流泉，王忱便恢复为王忱，是一个精彩的人，是一个可以共享无限清机的老友。有一次，春日绝早，王恭独自漫步一幽极胜极之处，“于时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王恭忽然怅怅冒出一句：“王大故自濯濯。”语气里半是生气半是爱惜。清晨初映着阳光的闪烁的露水，露水妆点下的桐树刚抽了芽，遂使人变得纯洁明亮起来，甚至强烈地怀想那个有过嫌隙的朋友。李清照大约也被这光景迷住了，所以她的《念奴娇》里竟把“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的句子全搬过去了。⑥烟敛：烟收、烟散。烟，这里指像烟一样弥漫在空中的云气。晴未：天气晴了没有？

【赏析】这首词也是写别情，与《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同一主题，但它只对这点略为涉及，旋即放过，而着重于描写春天景物及在这种景物中的心情，将伤别、伤春之感从侧面流露出来，与那首正面极写“离怀别苦”者，手法全异。

它一上来写庭院之中春寒犹重，离万紫千红、芳菲满眼的时候，还隔着一段时间，故以萧条形容之。庭院本已萧条，何况又加上斜风细雨，得把重重门户都关上呢？“萧条庭院”，本已无足观赏；风雨闭门，更是不能观赏：这就显示了环境和气氛。用一“又”字，则可见斜风细雨，近来常有，感到烦闷，绝非偶然。

细数季节，已近寒食，也就是到了“宠柳娇花”的时候。被爱曰“宠”，可爱曰“娇”，本来是形容人的字眼，这里却将它们用在柳、花之上，这就密切了它们与人的关系，加重人对它们的珍视。前人评“宠柳娇花”之语为“奇俊”（黄昇《花庵词选》），为“新丽”（王世贞《艺苑卮言》），是不错的。由于春寒，花未放，柳未舒，应当来临的浓春美景，却被一片萧条、几番风雨代替了。因春寒而犹觉萧条，是一种；因风雨而备感沉闷，是一种；风雨且非一次，是一种。所以说“种种恼人天气”。这种天气，又并不是在秋冬之际，而是在本来应当是满目芳菲的春天，就更为可恼了。

因为烦恼，所以须要排遣。赋诗饮酒，是人们常用来排遣的方法。我们的词人也是这么尝试了的。她不但做诗，还做了很难的险韵诗（以生僻的或不适合于作韵脚的字协韵的诗）；不但喝酒，还喝了很易醉的扶头酒（一种烈性酒）。可是，险韵诗做成了，扶头酒也醒了，仍然觉得空荡荡的。觉得天气不好，觉得排遣无方，闲得无聊，归根到底，还是由于自己有一件没有说出来的心事。李后主《相见欢》云：“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这里所说的“别是闲滋味”，说破了，就是这个意思。

经过以上一番铺叙腾挪，然后才把别情正面提出，然而才一提到，便又放过。要说的是心事，要寄的在远方，归雁虽能寄书，而且不断飞过，但心事万千，何能尽寄，所以终于也只能“多少事、欲说还休”了。

上片所写，都是近来情事。过片则从近来转到当天。古代建筑，室在中间，四面有廊，廊外有阑，帘即挂于室外廊上阑边。连日春寒，四面的帘子都放下了。由于心事重重，懒得倚阑眺远（即柳永《八声甘州》“不忍登高临远”之意），以致当天天气已有转好的征兆的时候，帘子也都还没有卷起来。这三句写春寒，也写人懒。

“被冷”两句，依照事情发生的顺序，应在“玉阑干慵倚”之前。由于被也冷了，香也消了，梦也醒了，只好起来。“不许”两字，说明老是躺着，既很无聊，再不起来，也无办法。虽然被迫起了床，可是什么也不想做，当然也不想倚阑，所以四面的帘子，就仍然让它垂着了。“慵倚”承“垂帘”，“被冷”承“春寒”，“慵”承“愁”。以上皆当日一时情事。

以下，另作一意，笔势也忽然宕开。“清露晨流，新桐初引”，语出《世说新语·赏誉篇》，这里用以描摹院中风雨已过、天色渐开的景物。一面不想倚阑，一面又想游春，形容心情矛盾。一会儿，太阳也高了，雾气也散了，分明已经转晴，却还要“更看今日晴未”，正是极写其久雨幽居的苦闷。她在天气转晴以后是出门游春呢？还是仍旧闭门枯坐，连阑干都不倚呢？让读者来回答这个问题吧。

《蓼园词选》云：“只写心绪落寞，近寒食更难遣耳，陡然而起，便尔深邃；至前段云‘重门须闭’，后段云‘不许（愁人不）起’，一开一合，情各戛戛生新。起处雨，结句晴，局法浑成。”所论本词结构很是，可正《〈词综〉偶评》以为它是“有句无章”之误。

古代诗歌中所写女性的相思之情，多由男性代为执笔，虽然有许多也能体贴入微，但总不如她们自己写得那么真挚深刻，亲切动人。从这两首在艺术手段上很不相同的作品中，我们不难看到这位杰出的女作家在这一方面的成就。（沈祖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