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孤雁儿·世人作梅词》原文与赏析

孤雁儿·世人作梅词

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

藤床纸帐朝眠起②，说不尽无佳思。沈香断续玉炉寒③，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④，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⑤。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⑥。

【注释】①孤雁儿：原名《御街行》。《古今词话》无名氏《御街行》词有“听孤雁声嘹唳”句，故更名《孤雁儿》。②藤床：藤条编织的床。纸帐：藤皮或茧纸做的帐子。③沉香：熏香的一种，又名沉水。玉炉：玉制的香炉或是香炉的代称。④三弄：即《梅花三弄》，古代笛曲名。乐曲的主调反复出现三次，故称“三弄”。⑤吹箫人去：用萧史和弄玉吹箫引凤又乘凤飞升的典故。《列仙传》：“萧史者，秦穆公时人也，善吹箫，能致孔雀、白鹤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词中指与之琴瑟和鸣的夫君赵明诚病逝。肠断：悲伤至极。《世说新语·黜免》：“桓公入蜀，至三峡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缘岸哀号，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绝。破视其腹中，肠皆寸寸断。”⑥“一枝”句：化用陆凯《赠范晔》诗：“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后“折梅”代指赠别，和折杨柳送别一样，是古诗词中常用的一个意象。这里指其夫已逝，想赠却“没个人堪寄”，反用陆诗。

【赏析】这应是李清照后期的作品，但并没有“凄凄惨惨戚戚”那样的刻骨之痛，而只是凄婉不胜，故似是其夫赵明诚逝后不久所作。

词的“小序”是很值得琢磨的。“世人作梅词”，如何就“下笔便俗”？词人“试作一篇”，如何就知其“前言不妄”，即她下笔便不俗？思忖再三，以下三点似应注意。

首先，说是“梅词”，实是写人。梅不是描摹的中心，不是主角。“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它只负责把人特有的意绪、情思牵引出来，然后再被人握在手中，作为人的情思的寄托物出现。梅没有贯穿作品的始终，只断断续续，时隐时现，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来去全看词人心情、意绪的表达需要。全词的主旨只有一个，就是表现词人对亡夫刻骨铭心的思念和忆念，以及思而不得的孤独与凄凉。梅与人的关系，不是表与里、实与虚的关系，而是背景与中心、手段与意旨的关系。

其次，没有象征，只有心情。或者说，没有志，只有情。这里，梅没有作为傲霜者傲然挺立于词中。梅没有乐观，没有坚强，它只是一种征候的讯息。梅从人的社会化价值观中完全解脱了出来，被还原为自然之物。梅与人，梅品与人品，没有融合在一起，不是一而二、二而一，而是二是二、一是一，清清楚楚，清晰明了。这里解放了梅，轻舒了梅；梅的象征之重，一股脑儿全位移到了人的心里，转化为词人心情的沉重，让主人公去孤独地承受。借梅言志，往往是男性词人的事功之事；当然他们也有借梅言情的，但多是“男子作闺音”，有些隔，没有李清照的真切、细腻。

再次，没有欣然，只有凄楚。“梅心惊破”，生机顿现，使得孤苦的词人也起了许多的“春情意”。但紧接着，词人就把这刚起的情意给咽住了，“春情意”旋即化为了“千行泪”。这“千行泪”是谁“催下”的？难道真是“萧萧”的“小风疏雨”吗？表面上是，但实际上不是，而是开的梅。词人原不过是“无佳思”、“情怀如水”，这时却陡然地要下泪、要“肠断”了。其原因，即是梅的出现：“一枝折得”，却“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斯人已去，天地永隔，一枝在手，却再也没有可寄之人、可寄之处了。这里，没有见到梅的欣然，即使有，也是一闪而过，片刻不留。梅最终反倒成了词人凄切苦楚心绪的触发者、催生者和施加者了。当然，梅本身是美的，是一点也没有错的，词人自然也一点没有怨梅的意思，只是国破家亡、孑然飘零的命运遭际，太让她心神脆弱、易伤易感罢了。

所以，这里的梅不是别人的，是李清照自己的，是带有李清照浓重的身世色彩的。

同时，这首“梅词”也明显带有易安词的风格色彩，即语浅意深、本色当行。沈谦《填词杂说》说：“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最是当行本色。”我们看，此词通篇所写，有一个生涩之词、晦涩之句也未？全篇一气贯通，直是白话，就连“笛声三弄”、“吹箫人去”、折梅赠远的典故，也被词人融化得如同口语了。

当然，辞是俗的，意却是不俗的。不俗的，还有词中写到的梅花，以及写梅的手法。（赵宇虹 郭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