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贺新郎·陈同父自东阳来过余》原文与赏析

陈同父自东阳来过余，留十日，与之同游鹅湖，且会朱晦庵于紫溪，不至，飘然东归。既别之明日，余意中殊恋恋，复欲追路，至鹭鹚林，则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独饮方村，怅然久之，颇恨挽留之不遂也。夜半投宿吴氏泉湖四望楼，闻邻笛悲甚，为赋《贺新郎》以见意。又五日，同父书来索词，心所同然者如此，可发千里一笑。<br>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残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淳熙十五年(1188)冬，陈亮自浙江东阳来访问辛弃疾，两人纵论抗战大事，情投意合。住了十天，又同游鹅湖(山名，在今铅山县东北，山上有湖，晋朝人龚氏曾养鹅于此，故名鹅湖)，他们还约朱熹(号晦庵)到江西和福建交界处的紫溪相会，可能是朱熹和他们的政治观点不同，所以没有来。于是陈亮告别东归，次日，辛弃疾心中很恋念陈亮，又上路想追他回来，到鹭鹚林，因雪深泥滑，不能前进，只得在方村独饮，难过了很久，悔恨没有能留住陈亮。半夜里在吴家泉湖四望楼借宿，听到邻居吹笛，声音很悲凉，触动心事，写了这首《贺新郎》。五天后，陈亮果然写信来要词，两人所想的如此相同，作者认为可在千里之外，共同发出会心的一笑。这首词的序言，说明了这次聚会和创作此词的经过。

这首词从长亭饯别说起，古时在大道上设亭供行人休息，通常是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人们送行时总在长亭饯别。所以一说到长亭，总有一种依恋不舍之情。唐代大诗人李白说得好：“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这里首句说长亭饯别，就点染了一种依恋惆怅的气氛。接着，作者把陈亮比作陶渊明和诸葛亮，意思是说，你那不愿做官、向往自由的品格很像陶渊明，而你那风流潇洒的风度和杰出的政治、军事才能，又实在极像当年高卧隆中、人称卧龙的诸葛亮。其实，这并非溢美之辞。陈亮在政治、军事上确有卓越见解，他曾三次向孝宗上书，主张改革内政，抗击金兵，收复中原。在《中兴十论》中，还具体规划了收复中原的政治和军事策略。从这些方面看，陈亮确实可与当年隆中对策的诸葛亮相比。长亭饯别本来够惆怅的了，何况又是与这样不平凡的人分手，留恋之情自然更深了。接着三句是回想两人分手前畅聚的愉快心情，但却只用旁笔描绘当时的环境：两人正谈得亲切，不知从哪片林子里飞来几只喜鹊，把松树梢上的积雪踢落下来，点点落在我们的破帽上，好像故意要使我们增添一些白发。这里寥寥几笔，不但点明了季节，而且把两位知友当时在松林雪地中倾心交谈的神态和愉悦的心情生动地烘托了出来，笔调也非常灵活风趣，使人回味无穷。虽无正面描写聚会情况，但气氛已足。所以下面笔锋一转，写出一片萧瑟景象：举目望去，寒冬的山水凋枯得不成样子，失去了姿态和神情，幸亏还有几株梅花把它装点一番，勉强点缀成一番景致。在天空中，虽有两三只飞雁南鸣，也毕竟是萧条凄凉呵。这上片歇拍前的四句，表面上是写景，实际上是用比兴手法，有着象征意义。所谓“剩水残山”，显然是暗喻中原的大片土地被金兵占领，南宋王朝偏安一隅，祖国大好河山被弄得支离破碎。而那挺立在风雪中凌寒开放的梅花，岂不是包括陈亮、辛弃疾在内的少数抗金志士支撑危局的象征吗?是他们为祖国料理风月，使山河发出了一些光彩。然而，正如空中的两三孤雁，抗战的力量实在太单薄了，仍然挽救不了大局，环境依然冷清、凄凉。歇拍调子的低沉，表达了作者对国事难为的沉痛心情。

下片换头以“佳人”—— 英雄豪杰之士称陈亮，说他重然诺、重视约会，但把离别却看得过于平淡、轻易。这是作者对陈亮依恋不舍心情的表现，与上片似断不断，过片这种写法堪称妙笔。接着便具体描绘作者追赶陈亮的情景：他恼恨天气寒冷，江面冰封，无法渡过;道路被积雪阻断，车轮好像长出了四个角，不能转动前进。在这种境地，确实使人十分愁苦、伤心(“销骨”，犹销魂，神伤)。下面作者虚拟设问：那末，是谁使你如此愁闷透顶?作者自己回答：只能怪自己。“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这里借用唐末罗绍威的话。据《通鉴·天祐三年》记载，罗绍威为了免除朱全忠的威逼，用大量钱粮物资供应他的部队，并向他大量赂遗。等到朱全忠离开时，自己的积蓄完全空了。罗绍威后悔说：“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也。”“错”，原指错刀，亦指错误，作双关语用。这两句的意思是说：铸造我今天这样刻骨相思的错刀，想来当初一定是把人间的铁都用尽了。极写对陈亮的深刻思念，表达两人情谊极为深厚。最后结句又用旁笔，更加深一层：在漫长的冬夜里，邻家的笛声如此悲凉，可不要把竹管吹裂了。表面上是说不要把笛子吹裂，实际上却是说悲凉的笛声使相思人的心肠更加愁烦，快要撕裂了。这样，把思念战友之情写得非常含蓄，而又入木三分。

词的上片赞美陈亮的才华，描绘了两人畅谈的情景，抒发了对山河残破的感慨和叹息抗战力量薄弱的悲凉心情。结构上层次分明，表现手法上用明喻、暗喻、比兴。下片抒写作者对战友的无限依恋和思念之情，层层深入。风格沉郁悲凉，是辛词中的佳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