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书信《致马丽娅·冯·赫伯特小姐》1792年春

63　致马丽娅·冯·赫伯特小姐

1792年春

您充满感情的来信出自一颗必然是为德性和正直所塑造的心灵，这样的心灵是易于接受德性和正直的教诲的，因为这种教诲在自身中不包含任何阿谀奉承的东西。因此，您的来信把我引向这种教诲要求我加以注意的方向，也就是说，它要我对它进行设身处地的思考，为它思索一种进行纯粹的道德安慰，因而也就是进行彻底安慰的方法。对于德性以及德性的精髓，也就是说，对于正直的思想态度，您所爱的对象必然是同样真诚、同样充满敬意的。虽然我并不知道，您与他的关系究竟是一种婚姻关系，还是一种单纯的朋友关系，从您上封信来看，我觉得可能是后者，不过，对于您为之不安的东西来说，这两种关系没有什么显著的区别。因为，无论是对丈夫的爱，还是对朋友的爱，都同样是以互相之间彼此尊重对方的性格为前提条件的，没有这种互相尊重，爱就只不过是一种很容易变化的感性错觉。

唯有这样的爱才是德性（其他的爱完全是盲目的爱慕），这样一种爱是要完全倾诉出来的，并且期待对方也作出同样的心灵倾诉，不要因为任何不信任的矜持而被削弱。事情应该如此，它要求的是友谊的典范。但是，人固有一种不真诚的本性，它限制了那种襟怀坦白的特性。这种互相倾诉心声的障碍，这种私下的不信任，这种矜持，使人们甚至在与知心朋友的最真挚的交往中，就其一部分思想来说必然也是孤独的、自身封闭的。关于这些东西，古人已经发出过抱怨：亲爱的朋友，不存在任何朋友！不过，作为人生所可能包含的最甜蜜的东西，友谊还是为有教养的灵魂所向往的，但它只能产生于襟怀坦白的品质。

这种矜持，作为那种襟怀坦白品质的缺乏，与那种诚实的缺乏，即在真实地吐露我们的思想时说假话，是有很大区别的。看来，人们不能苛求，人的本性完全做到襟怀坦白（因为每一个人在完全吐露自己心声时，都担心会被他人瞧不起）。矜持属于我们本性的局限，本来并不会败坏性格，它只不过是一种弊病，阻碍我们从性格中引申出一切它潜蕴的善。说假话则是思想方式的一种堕落，是一种积极的恶。诚实但又矜持（不襟怀坦白）的人所说的话都是真的，只不过他并不说出全部真理。相反，不诚实的人所说的话，他自己知道是假的。按照德性论的说法，这后一种叫做说谎。尽管它可能是完全无害的，然而却不是无辜的。实际上，它严重地损伤了对自己的义务，是损伤了一种完全不可缺少的义务。践踏这种义务，也就在我们自己的人格中贬低了人类的尊严，从根本上损害了思维方式。欺骗使一切变得可疑，变得不可信。而且，如果根据德性外在的东西来评价欺骗，那么，可以说它甚至使德性失去了一切信赖。

也许您已经看到，如果您是在向一位医生请教，那么，您遇到的是这样一位医生，在人们看来，他并非拍马逢迎之辈，不会通过恭维奉承来笼络您。如果您想在自己和您的知心朋友之间找一个中介人，那么，我的制造好名声的方式根本不符合对女性的偏爱。因为我是为您的朋友说话的，并且为他提供理由，作为敬仰德性的人，他在自己这方面具有这些理由。这些理由使他有权利虽然倾慕您，但在尊重方面却变得摇摆不定。

至于前一种期待，我必须首先建议您检查一下，由于一个谎言，一个并非为了掩盖某种恶习而想出的谎言，您对自己作了严厉的谴责。但是，这纯粹是对不明智的谴责呢，还是对包含在谎言自身中的不道德的内心谴责呢？如果是前者，那么，您责备自己的是襟怀坦白的品质吐露了这种不道德，您后悔这次履行了自己的义务（如果有人故意使某人陷入一种尽管对他无害的失误，并使他在一段时间内保持这种失误，然后再使他解脱出来，那么，毫无疑问都是这种情况）。您为什么后悔做了这次表白呢？因为您确实由此而蒙受了损害，即丧失了您的朋友的信任。在您的动因中，这种后悔没有包含什么道德的东西，因为不是行动的意识，而是行动的后果是您后悔的原因。但是，如果使您感到伤心的责备，确实是建立在对您的行为所做的单纯道德的评价之上的，那么，要是一个道德医生劝告您，由于不能使已发生的事情不发生，您完全可以使自己的心灵摆脱这种责备，只要今后全心全意地努力做到完美的诚实就可以了，这样的道德医生不是个好的道德医生。因为良知必须保存一切逾规行为，就像一个法官，他并不因为某个犯罪行为已被判决，就把档案销毁，而是把它保存在档案室里，以便在今后对类似的或者不同的犯罪行为提出控诉时，能够使自己依照正义所作出的判断更加敏锐。但是，沉溺在这种后悔之中，在已经选定另一种思维方式之后，却仍然通过不断地责备以前的、不再恢复的思维方式，来做一些对生活无用的事情（假定可以保证生活的改善），乃是一个卓有成效地折磨自己的天才想法。它和一些所谓的宗教方法一样，这些宗教方法的内容就是向更高的力量祈求恩惠，却不管人有必要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它们根本没有必要归入道德。

如果您所爱的朋友已经意识到这样一种思维方式的转变——因为诚实是这种转变的明白无误的表现，那么，要逐渐地消除他那种合法的、甚至以德性概念为基础的不满的痕迹，并把冷淡转化为更坚定的爱慕，就只需要时间了。但是，假如这一点不能实现，那么，此人昔日的热烈爱慕，其自然成分就要多于道德成分了。按照这种爱慕的易逝本性，即使没有那件事，它也要逐渐自动消亡的。在我们的生活中，这是一种会以各种方式遇到的不幸。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处之泰然。因为，如果生活是以我们能够享有的善为内容的，那么，人们就过高地估计了生活的价值。但是，如果按照我们能够施行的善来评价生活，那么，生活就应该受到最高的重视和谨慎对待，就可以愉快地把它用来实现善的目的了。亲爱的朋友，在这里，就像在布道中常有的那样，您可以找到教诲、惩罚和安慰。我请您对教诲要比对安慰更加重视，因为如果教诲起了作用，那么，安慰以及失去的对生活的满意心情，肯定都会自动地再度获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