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原文、赏析、解读

始得西山宴游记

【题解】

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后，自元和四年至七年，陆续写了八篇山水游记，总称“永州八记”，本文是八记中的第一篇。全文从“始得”二字入手，写西山的奇特景象和始游时的独特感受。作者遭受政治迫害后，心力交瘁，处境险恶，只好寄情林泉，自我排遣，力图从山水之美中寻求精神慰藉，从极度苦闷中超脱出来。这种悲愤抑郁的思想情绪，贯穿于全部“永州八记”之中。首段写自己忧惧而游，游而饮，饮而醉，醉而梦，但所见山水不如西山“怪特”，主观感受尚未达到物我合一的境界，情绪状态仍是蒙眬郁闷的，从而为下文写始得西山之乐作了主客观两方面的铺垫。次段着重描绘作者登高远眺，千里山河尽收眼底，从侧面衬托出西山的雄奇高峻；又以西山的高出尘世，抒发自己的形象与西山同高，胸怀与天地同阔的主观感受；再从醉眼蒙眬中观看“苍然暮色，自远而至”的景象，生动地再现了黄昏时人们的视野逐渐缩小的过程，创造出一个“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的理想境界，暂时忘却了人世的烦恼。最后用“向之游”与“今之游”作比，寄托了身处逆境而幸有山水之乐的无限感慨。

【原文】

自余为僇人^[1]，居是州，恒惴慄^[2]。其隙也^[3]，则施施而行^[4]，漫漫而游^[5]，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6]。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7]，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8]。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9]，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人过湘江^[10]，缘染溪^[11]，斫榛莽^[12]，焚茅茷^[13]，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14]，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15]。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16]，若垤若穴^[17]；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18]。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19]。悠悠乎与颢气俱^[20]，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21]，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22]，颓然就醉^[23]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24]与万化冥合^[25]。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26]，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

是岁，元和四年也^[27]。

【译文】

自从我受到刑辱，贬到永州以来，就常常感到恐惧不安。有空闲的时候，就慢慢地散步，随意而没有目的地游赏。每天都和同伴、随从一同走到山上，进入林子里，沿着曲折的溪水一直找到它的源头。清幽的泉水、奇异的石头，无论它们在多遥远的地方，我都会去看看。到了那里，我们就拨开杂草，席地而坐，喝尽了壶里的酒，大醉。喝醉后，众人就相互枕靠着躺了下来，躺下睡着了便梦见自己意想中最好的境界，在梦中得到了这境界的相同趣味。梦醒之后，便起身回去。我认为但凡永州的奇山异水，都是我曾见过的了，而从不知道西山有这样奇异的景观。

今年的九月二十八日，因为坐在法华寺西边的亭子里，远望看见西山，才觉得西山特别奇异。于是就吩咐仆人越过湘江，沿着染溪，砍伐掉杂乱丛生的荆棘草木，焚烧掉茅草，一直清除到高山之顶才停止。我们攀缘着登上高山，叉开双腿坐在地上游赏四方，就看见周围各州的土地，都在我们座席下面了。这里的地势有高有低，有的山谷深邃，地势凹陷，有的看去像蚁封和小洞；千里之遥的大片土地，看上去只有尺寸大小，千里以内的美丽景色，全都聚集在眼前，没有什么隐藏看不见的。在视线以外，缭绕着一道青白的光，远处与天相连接成一片。这才知道，西山山势奇特耸立，不是小山丘之类的土堆。它长久地和天地间浩然之气在一起，而没有人能看得到它的边际。与大自然做朋友，而没有尽头。我们举起酒杯，斟满酒一饮而尽，颓然醉倒了，都不知道太阳已入山。黄昏时的天色，慢慢地从远处过来了，一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还不想回去。整个心像凝结住了什么都没有想，整个身体完全放松了像消散了一样，与万物融为一体。这才知道我过去从未真正游览过胜景，真正的游赏是从这里开始的。所以写下这篇文章作为记载。

这一年是宪宗元和四年。

【注释】

[1] 僇（lù）人：即遭刑辱的人，这里指受贬谪的人。

[2] 惴（zhuì）慄：战战兢兢，恐惧不安。

[3] 隙：缝隙，引申为闲暇，空闲。

[4] 施（yí）施：形容走路缓慢的样子。

[5] 漫漫：随便，没有目的。

[6] 穷：尽头，这里作动词用。

[7] 极：至，到达。

[8] 未始：未曾，从未。

[9] 法华西亭：法华寺在永州城东，柳宗元曾于寺内筑亭，名曰“西亭”。

[10] 湘江：又名湘水，发源于广西兴安，流入湖南洞庭湖。

[11] 染溪：又名冉溪，在湖南零陵西南，潇水的支流。

[12] 斫（zhuó）：砍伐。榛（zhēn）莽：丛生的荆棘草木。

[13] 茅茷（fá）：茅草。

[14] 箕踞：叉开双腿坐在地上，含有傲视旁人或不拘礼节的意思。遨（áo）：游逛。这里是观赏的意思。

[15] 衽（rèn）：睡卧所用的席子。

[16] 岈（yá）然：山谷空阔的样子。

[17] 垤（dié）：蚂蚁做窝时所堆的小土堆，又称蚁封，文中泛指小土堆。

[18] 遁（dùn）隐：隐藏。

[19] 培嵝（pǒu lǒu）：小土堆，小山丘。

[20] 颢（hào）气：大自然之气。

[21] 造物者：创造万物的神灵，指大自然。

[22] 引觞（shāng）：拿起酒杯。酌：斟酒。

[23] 颓然：昏昏沉沉，醉倒的样子。

[24] 凝：凝结，停止。释：消散。

[25] 万化：万物，古人认为万物都是阴阳二气化合而成。

[26] 向：从前，过去。

[27] 元和四年：809年。元和，唐宪宗年号（806—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