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6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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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答李翊书[1]》原文、赏析、解读

答李翊书[1]【题解】李翊,唐德宗时人,贞元十八年(802)中进士。他写信向韩愈请教写古文的途径和要领,韩愈写了这封答书。在此书中,他介绍自己学习古文的经验,提出“气盛言宜”的主张,强调学习古文的根本在于加强道德修养。韩愈自述写作古文的三个阶段:深入钻研古代经典,作文务去陈言,不顾时人的议论嘲笑,此为第一阶段;识别古书正伪,然后加以继承扬弃,文思汩汩涌流,此...

答李翊书[1]

【题解】

李翊,唐德宗时人,贞元十八年(802)中进士。他写信向韩愈请教写古文的途径和要领,韩愈写了这封答书。在此书中,他介绍自己学习古文的经验,提出“气盛言宜”的主张,强调学习古文的根本在于加强道德修养。韩愈自述写作古文的三个阶段:深入钻研古代经典,作文务去陈言,不顾时人的议论嘲笑,此为第一阶段;识别古书正伪,然后加以继承扬弃,文思汩汩涌流,此为第二阶段;功夫臻于成熟,笔墨纵横淋漓,又能省察检讨,去除不纯,此为第三阶段。贯彻始终的主导思想则是写作以气为本,实开论文重气的先河。文章结构严谨,比喻贴切,说理深刻精当,而又透着谆谆教导、奖掖后进的深挚情意。

【原文】

六月二十六日[2],愈白李生足下[3]

生之书辞甚高[4],而其问何下而恭也[5]!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也有日矣[6],况其外之文乎[7]?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8],焉足以知是且非邪?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生所谓立言者[9],是也;生所为者与所期者[10],甚似而几矣[11]。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邪[12]?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13]。蒋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14],养其根而竢其实[15],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16],膏之沃者其光晔[17]。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18]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19]茫乎其若迷[20]。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21],惟陈言之务去[22],戛戛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23]。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24]。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焉。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25]迎而距之[26],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27]。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28]

气,水也[29];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用与舍属诸人。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

有志乎古者希矣[30]。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31]。亟称其人[32]所以劝之[33],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

子贡

【译文】

六月二十六日,韩愈告陈李生足下:

你信中的文辞立意高雅,而询问的态度又是多么谦逊、恭敬啊!能像这样,谁不愿把他所懂得的道理告诉你呢?看来,你成为一个有道德的人已经指日可待了,何况是作为道德的外在表现的文章呢?但我只是古人所谓的望见孔子的门墙而没有登堂入室的人,哪能分清道理是对还是不对呢?尽管这样,我还是不能不跟你谈谈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你所讲的志在立言的话,是正确的;你所写的文章和你所期望的,很相似而且很接近了。但是我不知道你立言的志向,是希望胜过一般人而被人学习呢还是希望达到古代人著书立说的标准呢?如果希望胜过一般人而被人学习的话那你现在本来已经胜过一般人而可以被人学习了。如果希望达到古代人著书立说的标准的话,就不能指望很快成功,也不能受权势和功利的诱惑,而要像栽培果树一样,先培养它的根,再等待它结果;又要像燃灯一样,先添进油脂,再希望它发出光亮。根长得茂盛的树木,它的果实就饱满,油脂充足,灯自然就会明亮。奉行仁义之道的人,他说起话来总是温厚和顺的样子。

可是还有为难的地方,我的所作所为,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已经达到了古代著书立说的标准。虽然如此,但我学习古文已有二十多年了。起初,不是夏商、周和两汉时代的书我不敢看,不是圣人的观点我不敢记。无论是在静处的时候还是行动的时候,我都像忘掉了世上的一切,成天一副庄重的样子,总像在思索问题,茫茫然像被什么东西迷惑住了。当我把心里的想法用手写出来时凡是陈旧的观点和言辞都一定要去掉,真是困难啊!我把写好的文章给别人看不把人们的非议和讥笑当作是非议和讥笑。像这样过了好些年,我还是没有改变自己的主张和态度。然后才识别出古书中哪些讲的是真正的儒家之道,哪些讲的不是儒家之道,以及虽然讲的是儒家之道却还没有达到完美境界的地方对这些区别得清清楚楚如同黑白分明一样。而后务必去掉自己文章中不可取的地方,这才渐渐地有所收获。当把自己的想法写出来时,文思勃发就像流水奔涌一样不可遏止。当把写好的文章给别人看时,别人讥笑它,我就感到高兴;别人称赞它,我便感到担忧,因为这说明文章中还保留着一般人的观点。像这样也过了好些年,然后文思就像大水浩浩荡荡地奔流。这时我又担心内容不纯便让文思的奔流停止下来,平心静气地以客观眼光考察一下,使内容都纯正了然后放手去写。虽然如此,自己不能不继续加强修养。要在仁义的大道上行进在《诗经》《尚书》等儒家经典著作的源泉中畅游,不迷失仁义这条道路,不离开儒家经典的源泉,我终身如此。

文章的思想内容好比是水,语言好比是浮在水面的物体。水势大,那么能浮在水面的物体大大小小都能浮起来。气和语言的关系也是这样,气盛,那么语句的长短、声调的高低便都会恰到好处。虽然到了这种地步,难道自己敢认为自己的文章已经接近成功了吗?即使自己的文章接近成功了,待到为人所用时,人家从中能得到什么呢?虽说如此,大概一般等待别人任用的人就像器物是否被取用一样吧。用和不用都取决于别人。君子就不是这样,他思考问题有一定的方法,自己行事有一定的原则,能为人所用,就把自己的道德表现出来给人们带来好处;不能为人所用,就把自己的道德传给他的弟子,把它写在文章中让后人学习。像这样,是值得高兴呢,还是不值得高兴呢?

现在有志于学古人立言的人太少了。有志于学古人立言必然会被今人遗弃,我真的为他们既感到高兴又感到悲哀。我多次称赞这些人,是为了鼓励他们,并不是我敢表扬那些应该表扬的人,敢批评那些应该批评的人。向我求学的人很多,我考虑到你说话的意图不在于求取功利,姑且对你讲了以上这些看法。韩愈诚告。


【注释】

[1] 答李翊(yì)书:或作《答李翱书》。李翊,贞元十八年进士。贞元十七年,韩愈曾作《与祠部陆员外书》,向陆员外荐举李翊,称其为“出群之才”。

[2] 六月二十六日:指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六月二十六日。是年韩愈三十四岁。

[3] 生:古时前辈对弟子的称呼,也指读书人。足下:对人的敬称。

[4] 书辞:书信中的文辞。

[5] 下:指态度谦逊。

[6] 有日:指日可待,言为期不远。

[7] 其外之文:作者认为文是道德的外在表现,故言“其外之文”。其,指道德。

[8] 抑:转折连词。如同现代汉语中的“但”“不过”“可是”。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意谓自己只是望见了孔子的门墙还没有登堂入室,这是作者自谦的话,说自己道德学问还未修养到家。《论语·子张》:“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

[9] 立言者:指李翊来信中关于“立言”的说法。立言,著书立说。

[10] 期:期望。

[11] 几:近,接近。

[12] 蕲(qí):同“祈”,求,希望。取于人:被人取而用之,被人学习。

[13] 固:已经。

[14] 无诱于势利:当时官场和科举考试皆用时文(骈文),故韩愈说欲说古文便须“无诱于势利”。诱,诱惑。

[15] 竢(sì):等待。实:结果。

[16] 遂:指果实成熟,饱满。

[17] 晔(yè):明亮。

[18] 蔼如:温厚和顺的样子。如,用法同“然”。

[19] 俨乎:庄重的样子。乎,用法同“然”。

[20] 茫乎:茫茫然。迷:迷惑。

[21] “当其取于心”句:把心里的想法用手写出来。

[22] 陈言:陈旧的观点和言辞。

[23] 非笑:非议和讥笑。

[24] 汩汩(gǔ):水流迅急的样子,比喻文思涌动。

[25] 杂:指内容不纯。

[26] 迎而距之:言反过来让“浩乎其沛然”的文思停止下来。迎,逆。距,止。

[27] 肆:指放手去写。

[28] 《诗》《书》:《诗经》《尚书》,这里代指各种儒家经典著作。下面“无迷其途”承“行之乎仁义之途”而言,“无绝其源”承“游之乎《诗》《书》之源”而言。

[29] 气:指文章的思想内容。

[30] 希:同“稀”,少。

[31] “志乎”二句:“乐”因其“志乎古”而发,“悲”因其“遗乎今”而发。

[32] 亟(qì):屡次。其人:指有志于学古人立言的人。

[33] 劝: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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