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天道至高无上

天道至高无上

这样的天地人之道，同样是君王权力运行的准绳与前提。帝王是天子，“王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汉·班固等《白虎通德论·爵》）。“天子受命于天，诸侯受命于天子。”（汉·董仲舒《春秋繁露·顺命》）“天命靡常，唯有德者居之。”（《封神演义》）“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篇第二》）这是一方面，封建帝王君主的权力来自天命，封建权力系统以天命的名义执政。执政的合道性来自合德性，以德、以仁为依据为纲纪治国平天下，就是以天以地以大道治国平天下。

而另一方面，“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荀子·王制》）。“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孟子·离娄章句上》）

这里，载舟、行仁政、得天下，就是三才和一合而一体；覆舟、失仁、不保四海、不保社稷、不保宗庙、不保四体，就是人间的权力悖离了天道。

天子实现上天赋予的天命，不是无条件的，而是有条件的，条件是孔子所说的“邦有道”，“为政以德”，“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论语·为政篇第二》），孟子说的“得天下也以仁”。反过来说，天子不仁、无德、缺德、不亲民、不得民心，就是无道昏君，就是气数已尽，就是亡国之君。可以说，中国的三才说，给了权力系统以天命的威严与至高无上，同时给了权力系统以天的监督，天的监督就是文化监督的强化说辞，它包括了道德的监督，民心的监督，礼义的监督，乃至士大夫、谏臣的监督。

荀子干脆鲜明地提出了“从道不从君”原则，即士大夫有权有责以天道这样一个兼具哲学、神学意义的文化范畴为圭臬，评量君王的文治武功，尤其是君王的道德形象与教化得失。而对于儒家而言，天道体现在礼的规范、义的原则、仁的美善与德的凝聚，如此这般的软实力之中。大道来自天地，大道成为圣王的贤明治理与百姓的淳厚风气，成为人间修齐治平的美好成果，成果成就了民心向背，民心向背又成就了圣贤君王千秋伟业的兴衰存亡。

荀子的意思居然是如果君王的言语行为不符合礼义，不符合规矩与义理，不符合礼法与大原则，就可以不再盲目忠诚。

荀子为什么敢于发如此之言？就因为抽象与无穷的大道大于高于上于永恒于精微于一切，高于再伟大也还有待于岁月、天地、万代的检验与证明的、具体的或有局限性的君王某一代。

孟子甚至说道，“贵戚之卿”如果遇到“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的情况，可以考虑“易位”，即更换君王人选。使得齐宣王“勃然变乎色”。孟子说：“王勿异也。王问臣，臣不敢不以正对。”孟子说，是齐王问到了我，我岂敢不说老实话呢？请不必觉得怪异。孟子接着说到“异姓之卿”，即不属于王族皇室血缘系统的“卿”——大臣，怎样对待上述情况。孟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说：“君有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去。”（《孟子·万章章句下》）君王有过错，谏争无效，非王族皇室的臣子，不可妄为，只能卷铺盖离开。

或谓孟子比较激烈强硬，从话风文风上看，特别是与孔子相比，确有此情，但孟子仍然无意挑战君权王权。或者应该指出，孟荀的文化监督权力说正是忠君尽职的满腔忠良表现。

天是存在也是神祇，帝王是天子也是天命的体现，地是大块，也是天的对应与另一半，是天道落实的平台；人是天地的产物，也是天地的证明，天地的彰显，天地的下载、感受、体现。天的降临下载，加上“地”的活力生长，天地人都是道的体现。三而一，多而一，一而多，一而三。

天是道的正名，道的名义，道的崇高地位，道的不容偏离。道是天的意义，天的崇高，天意天命天心的结晶，是上天苍天的伟大的存在与降临。应该说天道云云这个说法，这个天道的概念之神，比圣父、圣母、圣子、天使、圣徒这些神格人或人格神的出现—降临更加深刻与难以置疑。各种宗教圣父、圣母、圣子、唯一使徒、天使、神佛、真人，无论如何解说，难以摆脱肉身人形与痕迹。所以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大肆讨论上帝之子进不进洗手间的问题。而畅销的推理小说《达•芬奇密码》中也讲了什么耶稣妻子抹大拉的教派轶事云云。而中国东周时期，讲的是神性概念；神性，本来就是概念性存在、概念性崇拜，不具有具体的物件的有形存在。

把天道拉到地上来，就是地利，就是上善若水，就是高峰平原，就是农事、渔猎、航海、森林、高山。

天时与地利成就了生命、人类、社会、家国，代代相传。

天造就了地造就了人，地负载了人负载了天，人认识了证明了崇拜了天，效法着天与地，天地人都遵循着、体现着道。一切的天地人都弘扬着体现着道，道则在一切方面成就着引领着规范着天地人。道是世界的灵魂，天地人的灵动，文化的主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