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格雷(Thomas Gray,1716—1771)》诗歌赏析
托马斯·格雷(Thomas Gray,1716—1771)
托马斯·格雷是18世纪一位有影响的诗人。他年轻时曾在伊顿公学就读,后在剑桥大学学习,对历史、艺术、自然风光都有浓厚的兴趣。他写诗并不刻意发表,40 岁时就不再进行创作,转而研究诗歌史、语言、音乐、植物学、古玩和建筑史等,并在大学中做现代史教授。格雷生性内向而羞涩,却很博学,且兴趣爱好广泛。
格雷创作的诗歌作品数量不多,生前仅发表过十四首诗。然而,他在当时的声誉却非常高,被认为仅次于弥尔顿,而且被授以“桂冠诗人”的称号,不过他自己拒绝了。以如此少量的诗作赢得如此高的声誉,这在诗歌史上是罕见的。尽管作品很少,格雷在诗歌史上的地位却是牢固的。评论家们认为,格雷的作品《墓畔哀歌》既有古典诗歌的典雅风范,又有抒情和感伤的情调,代表了新古典主义诗歌的传统,并预示了浪漫主义诗潮的到来。这篇作品开创了英国诗歌中的“墓园派”诗歌。对格雷的新近研究表明,格雷的博学与对各学科的涉猎使得他的作品感情深沉而复杂,用词准确有力,具有多样化的特色;认为他连接了新古典主义诗歌和浪漫主义诗歌的看法虽然正确,但也不能反映他诗作的各个方面。
墓畔哀歌
晚钟响了,为逝去的白昼报丧,
牛群哞哞叫,慢慢地绕过草原,[1]
疲惫的农夫蹒跚在回家的路上,
把整个世界留给了我和夜晚。
眼前的景色消融于苍茫的暮霭,
天地之间充盈着庄严的宁静,
只有甲虫们嗡嗡叫,飞去绕来,
铃声昏沉,催眠了远方的羊群。
还有在常春藤披盖的高塔那里,
阴郁的夜枭向月亮发出怨诉,
说有人随意走近它秘密的住地,
扰乱了它的古老幽僻的领土。
粗壮的榆树和紫杉的浓荫下面,
荒芜的草皮一堆连一堆隆起,
小村里简朴的先辈在这里安眠,
各自永远在窄坑中安放了身体。
芬芳的清早,轻风活泼的呼叫,
茅草屋檐下,燕子的呢喃多话,
公鸡的打鸣,引发回声的羊角号
难唤醒他们起身于长眠的矮榻[2]。
对他们来说,不再有炉火点燃,
黄昏里不再有主妇为家务操心;
没儿女咬着舌迎接爸爸的回转,
或爬到膝上去分享妒羡的亲吻。
他们曾多次开镰叫庄稼倒卧,
他们破开了硬土,犁出了垄沟;
赶牲口下地,他们是多么快乐!
叫树木折腰,他们挥动着斧头!
愿“雄心”别讥笑他们有效的勤奋、
家常的娱乐、默默无闻的天数,
愿“富贵”别带着倨傲的微笑聆听
穷人们简短质朴的生平记录。[3]
门阀纹章的夸耀,权势的威风,
美色和财富提供的一切享受,
到头来总是那无可逃避的时辰,
荣华的道路条条都通向坟头。
自鸣得意者,别怪罪这些村民——
“怀念”没有在坟头放上纪念品,
没让教堂的走道和雕花的拱顶
包容赞美歌洪亮颂词的共鸣。
生动的胸像,刻着传略的骨灰瓮,
岂能把元气追回来,重返躯壳?
“荣誉”的声音能敦促尸骸复生?
“谄媚”能说服死神冷酷的心窍?
也许就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
埋葬着一度孕育过圣火的心灵;
那双手,也许能掌握帝国的权杖,
或者会弹奏出令人迷醉的琴声。
但“知识”从来没有对他们展示
蕴藏着历史积累的丰富典籍;
冷酷的“贫穷”压折了凌云的壮志,
冻结了他们心中灵泉的流溢。
多少颗宝珠含着莹洁的光彩
沉埋在幽冥莫测的海底深处;
多少枝鲜花开放而无人理睬,
向荒漠空间浪掷了缤纷芳馥。
在这里也许埋着个汉普登[4]村汉,
曾挺身而出,反抗本地的霸主,
或者沉默的弥尔顿[5],名不见经传,
或克伦威尔[6],不曾陷国家于屠戮。
想赢得恭听的议员们热烈鼓掌,
对痛苦和毁灭的威胁加以蔑视,
把富庶播撒到整个含笑的乡邦,
叫国人都来阅读他们的历史[7]——
他们的命运不让:既不让美德
充分地发展,也不叫罪恶滋长;
不允许通过屠杀而登上王座,
从而对人类把仁慈的大门关上;
不允许掩盖良心承受的巨创,
不允许隐藏天真纯朴的羞惭,
不许拿缪斯的圣火点燃熏香
去塞满供奉“骄奢”“淫逸”的神龛。
远离着疯狂尘世的尔虞我诈,
他们的意志清醒,决不入歧途;
沿着人生的幽静从容的山洼,
他们默默地走着自己的道路。
可为了使这些骨殖免受轻侮,
旁边还是有粗拙的墓碑竖立,
点缀着蹩脚的诗文、走样的雕塑,
请求过往的路人送一声叹息。
浅陋的诗人拼写的姓名、年份
弥补了空缺的赫赫名声和挽词;
碑上还留下不少《圣经》的引文,
教导着乡野贤士怎样对待死。
是啊,谁愿被沉默的“遗忘”掳去,
永远舍弃这亦喜亦忧的平生,
离开这风和日丽的温馨地域,
而不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一程?
将离的灵魂依恋着深情的胸脯,
欲闭的眼睛需要真诚的泪水;
即使从坟里也响起“天性”的高呼,
他们的烈焰点燃着我们的尘灰[8]。
至于你[9],挂念着这些无名的死者,
用诗行陈述他们质朴的事迹;
假如,凭个人偶然的深沉思索,
另一位诗人来询问你的遭际——
或许有一位白发乡下人会讲,
“在黎明时刻我们见到他时常
急匆匆走去把露珠拂落在一旁,
踏上高高的草场去迎接朝阳。
“那边有一株摇摆的老树山毛榉,
它奇形怪状的根株纠结着隆起,
午时在树脚他躺下慵倦的身躯,
凝视着旁边潺潺流过的清溪。
“他漫步到林边,笑着,像是在嘲讪,
他自言自语,抒发着奇思异想,
有时他神情沮丧,似孤立无援,
有时他困于失恋,或狂于忧伤。
“有一天早上,在他常去的山巅,
杜鹃前,他爱的树下,不见他影踪;
第二天早上,无论是沿着溪涧,
上草地,过树林,仍不见他的音容。
“第三天,我们见到了送葬的队伍
唱哀歌,抬着他缓缓地走向教堂——
那边有碑铭,傍着古老的山楂树,
你识字,就请你上前读读那诗行。”
墓 铭
这里有一位青年头枕着大地,[10]
他从未受到“财富”和“名声”的青睐;
“知识”却没有小看他卑微的门第,
“忧郁”选中他,给予特殊的宠爱。
他待人慷慨大方,他秉性真率,
上天也给他同样慷慨的报酬;
对“苦难”,他给予全部所有:一掬泪;
从上天他得了全部所求:好朋友。
再不用试图去表彰他的功德,
也别从黑穴里把他的弱点揭开,
(两者都在颤抖的希望[11]中歇着)
那黑穴就是天父和上帝的胸怀。
淹死在金鱼缸里的爱猫
在一只高高瓷缸的表面,
中国的工艺,彩釉鲜艳,
盛开着蓝色的花朵,
一只雌猫,端庄幽娴——
沉静的赛狸玛,趴在缸沿,
凝视着下面的湖波。
敏感的尾巴,表露愉快,
圆脸漂亮,胡须雪白,
脚掌如丝绒柔软,
外衣可以同龟甲媲美,
两耳似黑玉,两眼如翡翠,
她见了就呜呜赞叹。
她凝神注视,只见下面
有两个水中精灵出现,
像天使在自由翱翔:
鳞片形成推罗紫[12]铠甲,
紫铠看上去富丽豪华,
还透出闪闪金光。
不幸的美女看得出了神:
胡须先一探,再把爪子伸,
充满热切的心愿,
她想去抓住猎物,没成功——
哪个女人见黄金不心动?
哪只猫见鱼不嘴馋?
孟浪的小姐!她目不转睛,
一再伸爪子,一再躬身,
全不知下面是深渊——
命运这凶神坐一旁微笑——
脚爪子闪失,被缸沿滑倒;
她一头栽进了波澜!
她八次从水里冒出半身,
喵喵叫喊,求各路水神
快快地前来相救——
海豚没来,海仙不露面,[13]
苏珊和狠心的汤姆没听见——
是宠儿,怎会有朋友!
还没受骗的美人啊,醒醒,
要懂得一失足就成千古恨,
要大胆更要细心:
使人目眩心迷的诱惑
并非都可以合法取得,
闪光的不都是黄金!
【注释】
[1]牛群走向何处?对这个问题,英国学者们有过讨论。一种不言而喻的回答是:牛走回牛栏去过夜。但问题是在夏天(下面第七行中出现“甲虫”说明在夏天),牛群常常露天过夜。有证据表明,在英国的某些地方,任何情况下都是下午五点钟把牛驱赶到栏内挤奶,然后让它们回到草原去,它们一见草原便哞哞叫。
[2]指坟墓,也暗示穷人家低矮的床铺。
[3]本诗为英国文学中的杰作之一。据黄杲炘提供的资料,本诗中三分之二以上的诗节或诗句被列入第二版《牛津名句词典》(一译《牛津引用语词典》)。本节是其中之一。
[4]约翰·汉普登(John Hampden,1594—1643),英国国会领袖之一,税务专家,曾在下院激烈反对国王查理一世擅自征税。英国内战中指挥埃奇希文战役(1642),翌年在同王军作战时负重伤而逝。
[5]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1608—1674),英国大诗人。他曾全力支持克伦威尔的革命。
[6]奥利弗·克伦威尔(Oliver Cromwell,1599—1658),英国政治家,独立派领袖,内战时率领国会军战胜王党军队,处死国王查理一世,成立共和国,任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护国公。王政复辟后,人们把内战的罪责加在他头上。
[7]指叫国人都明白他们的政绩。
[8]按基督教义,尘灰(或尘土)即肉体。
[9]指诗人自己。
[10]作者于1742年开始写这首诗,那时他26 岁。当时没有发表。他不断修改,到1751年匿名发表时,作者已到中年。
[11]基督教义认为,在世界末日,要举行最后的审判,那时死者都得从坟墓里起身接受审判。
[12]推罗(Tyre)是古腓尼基国一地名,以出产染料闻名。推罗紫是古推罗人用海贝为原料制成的染料,极名贵。
[13]古希腊弹唱诗人阿利昂航海时被舟子抛入海中,海豚迷恋他的音乐,救他上岸。海仙指海神涅柔斯和多里斯的女儿,名叫涅丽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