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5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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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传记:满眼风光北固楼

满眼风光北固楼嘉泰四年(公元1204年)正月,辛弃疾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京城,又立刻前去觐见宁宗。在大殿之上,他向年轻的皇帝侃侃而谈,纵论自己历来的主张方略。其大略有三:一,细述金国形势,指出敌人早晚必将分崩离析;二,提出南宋当局的应对之策,最好早日召集臣僚,听取众人之见;三,早作用兵之准备,以求有朝一日不至于错失良机。辛弃疾在殿上的这番奏对,自然很快传到了韩侂...

满眼风光北固楼

嘉泰四年(公元1204年)正月,辛弃疾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京城,又立刻前去觐见宁宗。在大殿之上,他向年轻的皇帝侃侃而谈,纵论自己历来的主张方略。其大略有三:一,细述金国形势,指出敌人早晚必将分崩离析;二,提出南宋当局的应对之策,最好早日召集臣僚,听取众人之见;三,早作用兵之准备,以求有朝一日不至于错失良机。

辛弃疾在殿上的这番奏对,自然很快传到了韩侂胄的耳朵里。韩侂胄竟然大喜过望,因为在奏对中,辛弃疾有这样几句话:“夷狄必乱必亡,愿付之元老大臣,务为仓促可以应变之计。”

“太师,辛弃疾这话里另有玄机呀!”韩侂胄的心腹苏师旦一脸谄笑地说道。

“哦,能有什么玄机?”韩侂胄被苏师旦弄得愣了一愣,问道。

“这老头子所提到的‘元老大臣’,放眼朝中,除了太师您,还有谁能担当得起这个称号?”苏师旦有板有眼地分析起来,“辛弃疾这是让皇上对您更加信重,将北伐全权托付给您呀!”

“不用他说,这也是我的分内事。试问满朝文武之中,还有谁敢跟我一较高下的?”韩侂胄得意洋洋,“不过,这倔老头向来对我不理不睬,眼光简直是高到了头顶上,何以今天替我说起好话来?”

“嗨,太师,正所谓树挪死,人挪活。辛弃疾这回全赖您提拔起用,他要真是个聪明人,还不借着这个机会投桃报李吗?只不过这老头儿好面子,不好意思明说罢了。”

韩侂胄更是大喜:“有趣有趣,他向来是个有名的刺头儿,不过其文才武略却是百里挑一的人物。如今若能为我所用,看谁还敢向咱们叫板——他还说了什么?”

苏师旦忙不迭禀报:“他还说……还说军国大计,须得汇集群臣,详加讨论才是。只是,圣上对此事还有些犹豫,没能定下来。”

“还犹豫什么?”韩侂胄拍案而起,“我立刻进宫说服皇上,召集重臣,听一听辛幼安的高见。”

按韩侂胄的打算,他是想借辛弃疾之口,在群臣和皇帝面前更进一步地表示对自己的推重之意。很快,这次事关重大的御前会议便召开了。

在会议上,辛弃疾根据此前与陆游、刘过二人所谈,对北伐和治国方略娓娓道来。尤其是当他提到蒙古是敌非友之时,更是振聋发聩:“与其北联蒙古,不如西结夏人。西夏国虽小,却兵强马壮,足以为我军臂助,断敌人右臂。”

有几个大臣想要与辛弃疾辩驳一番,却一一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夏人乃自守之贼,目光短浅,必将不能像当初联金灭辽那样,反过来狠咬我们一口!”

对于北进该由什么方向用兵,辛弃疾也提出了不同的主张:“历来朝廷用兵,不由关陕,便经河洛。然而这两个地方已经为敌人重兵所屯守,数次进取,都师出无功。若能改弦易辙,从淮东向山东,直逼敌人空虚之地,侧击其后背,再辅以河洛大军北进,敌人河防必然全线崩溃,中原自可席卷而定!”

紧接着,辛弃疾又接连从粮饷、山川形势、关隘险要等方面一一提出自己的主张。许多人此前简直是闻所未闻,有大臣一开始认为辛弃疾只不过好为大言,哗众取宠。听到这里,却也觉得他的方略虽然十分大胆,但在细节上却翔实谨慎,不得不心服口服。韩侂胄也听得连连点头,就差没叫出一个“好”字了。

议到最热闹时,韩侂胄终于按捺不住,试探着问道:“老先生曾言,北伐之事,当付与元老大臣。不知先生心中,谁可担此重任?”

按韩侂胄本意,他见辛弃疾甫一出山便以自己不凡的胆略和见识震慑住了朝堂诸公,若是能借着这个机会,让辛弃疾再抬举吹捧自己一番,岂不是大大的好事?

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辛弃疾见韩侂胄如此问,略一沉思,慨然道:“屈指算来,历经三朝先帝而至今天的老臣宿旧,尚有周必大、陆游、杨万里数人。他们向来老成持重,北伐大事,不可不向他们咨询一二……哦,还有韩太师忠心为国,陈宰相急公好义,他们都是陛下应当倚重的元老重臣。”

在辛弃疾所列举的众人中,陆游与自己志同道合,但杨万里和周必大却是素来反对北伐最力之人,周必大此前还长期压抑辛弃疾不得进用,但辛弃疾为了调和各派主张,竟也不计前嫌,将他们都视为可以商量合作的对象。

然而,辛弃疾心中的“元老重臣”,本来是不包括韩侂胄在内的。他当年不过一介武夫,不学无术,只是因为机缘巧合才一步登天。再者,嘉泰四年(公元1204年)之时,韩侂胄不过五十二岁。虽然已官拜太师,却还没有宰相的名位。本来不具备干预朝政的资格,故而一直是通过自己在执政中安插的私人来暗中操控。说老实话,辛弃疾之所以后面勉强提到韩侂胄的名字,还是他一番思想斗争之后,和光同尘的违心之举。

对此,韩侂胄自然不可能满足。只见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好半天才说道:“辛卿此言,实乃忠诚谋国,甚好,甚好。然而所议事项过多,头绪繁杂,还得一一从长计议才是。”

集议进行到这里,便草草而散。众人多觉得辛弃疾说得确有道理,但是大家徒然空谈半天,却没能达成任何一致性的意见。过不多时,也就被人忘到脑后了。而等待在京城的辛弃疾则接到了新的任命——宝谟阁待制,提举内祠佑神观。

宝谟阁是光宗时新建的御书阁,待制乃是从四品,受任此项职名者便可跻身于侍从官之列,参与朝廷集议;而提举佑神观则是向来给予老臣的优宠之职。这一任命的意义,实际上就是安排辛弃疾以朝廷的高级参谋之身份留在京城,而并未命他负责任何实际事务。

以辛弃疾的才干和资历,本该在绍熙初年担任少府卿时便列入侍从官行列,没想到垂垂老矣,才获得这一殊荣。无怪时人多有为他鸣不平者,认为“列侍清班,久历中外,五十年间,身事四朝,仅得老从官名号”,实在是太屈才了。

对于别人的同情,辛弃疾也只能付之一笑而已。他去国十年,再次回到京城,故旧早已凋亡殆尽,朝中许多人都是新进。这其中,韩侂胄一党的亲信心腹也大有人在,他们多对辛弃疾抱敬而远之的态度。而辛弃疾自己也知道,他留在京城,恐怕也只能作为装点门面的政治花瓶而已,要想真正发挥出作用来,只怕是难上加难。因为说到底,这要取决于一个人的态度,而这个人恰恰是他最不愿意打交道的。

这个人,就是韩侂胄。

老实说,韩侂胄现在也很伤脑筋,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拿辛弃疾怎么办才好。

自那次集会之后,韩侂胄不得不承认,辛弃疾的深谋远虑、文才武略远远超过了他自己,超过了自己手下的任何一个人。

“或者,可以给他一展所长的机会?”韩侂胄不止一次这样思考。

有了辛弃疾相助,对自己来说明显是如虎添翼。他堂堂太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连一个老人都无法容忍,岂不是显得气量太小了一点?传出去也不是美谈啊!

“太师,您自问能驾驭此老否?”从旁进言的,又是苏师旦。他上次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心里比韩侂胄还要恨上辛弃疾几分。

韩侂胄缓缓摇摇头:“不能。”

“若赋予辛弃疾权柄,他或可建立不世功业。只是,这功业跟太师又有什么关系呢?”

韩侂胄如醍醐灌顶一般:“他难为人下,若一旦假以羽翼,只怕便要飞去了。”

苏师旦见机,进一步道:“难得而易失者,就是权柄。到时候人们皆只知辛弃疾,又有几人会来趋附您韩太师呢?”

“那么,你的意思是?”韩侂胄没了主意。

“长时间让此老投闲置散也不是办法。现在朝野上下传言纷纷,都说圣上这次召辛弃疾入京,就是为了共谋北伐大业。若是就这样搁置起来,只怕会有闲话——说太师您嫉贤妒能,假意北伐,真心揽权……”

“咳,我岂能……”

苏师旦继续说道:“如今之计,只有重而不用,用而不重——将他调至前线重镇,示人以即将大举之假象;但又不给他妄动干戈之权柄。如此一来,自然不会给人落下话柄!”

“妙,妙策。就依你所言!”韩侂胄一拧眉毛,下定了决心。

不久,辛弃疾便又接到了新的任命——出任镇江知府。

镇江乃是长江下游重镇,三国魏晋南北朝时期以京口闻名,正是南北冲要,用武之地。许多朋友得知辛弃疾出镇此地,都为他感到由衷高兴。甚至还有传言说辛弃疾已经接到皇帝密旨,要在京口练兵,誓图恢复了。就连刘过也兴奋地一连作了五首七绝,赠予辛弃疾。其中有云:

精神此老健于虎,红颊白须双眼青。未可瓢泉便归去,要将九鼎重朝廷。

期望之情,拳拳于表。然而,辛弃疾对此也只能报之以苦笑而已。

他心中清楚,韩侂胄只不过是做表面文章罢了。他并没有被授予江淮宣抚使一类的兼职,有权节制江淮军队,这恢复大计,又从何谈起呢?

北望滚滚长江,江水葬着落日咆哮东流。辛弃疾胸中抑郁难吐,只得化作一纸悲鸣: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当然,辛弃疾也不是那种坐而论道的书生之辈。既然被外放出京,有了实权,他要尽力为北伐做上一些力所能及的准备。上任伊始,除了必要的日常政务之外,他将精力全投注到了建立一支可供驱驰的新军之上。

京口向来地险兵雄,有着“酒可饮,箕可使,兵可用”的名声。然而承平日久,原来的京口健儿早已变成畏战不前的孱弱之辈。自隆兴元年(1163年)符离集大败以来,江淮前线的士卒便多有望风溃逃之事。这是辛弃疾所忧虑的第一件事。第二,南宋立国以来,精兵强将多出于西北。而时人普遍也认为北方健儿勇武善战,非柔弱的江南人可比。不过,数十年之后,来自西北的军将早已凋亡殆尽,自然无法指望他们承担起会师北伐的重任。那么,新的军队又该由何处补充兵源,这也是辛弃疾所考虑的大问题。

几经思索之下,他提出以原来的禁军划分防区,驻守于大江之南,作为守军震慑敌人,而另编新军渡淮主动出击的计划。至于新军的来源,则只能从淮河两岸物色招募。这是因为他们长期生活在宋金对峙的前线,自打生下来那天起,便要应付敌人的骚扰侵袭,故而自幼习武,走马射箭无一不精,即便是金人的精锐也向来不被他们放在眼中。若是能募集这样一支劲旅,则庶几可以无往而不利。

就在辛弃疾苦心编练新军之时,好友程珌过访京口,亲眼看见了一番“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似霹雳弦惊”的壮阔景象。

听说好友对校阅士兵感兴趣,辛弃疾也十分高兴。他抖擞精神,换上一身袍铠,早早地便领着程珌纵马来到了校场。甫一进入,程珌不由得为面前的所见给震得说不出话来:

只见宽阔的校场之上,身着红衣红甲的新军将士们列阵如云,正演习战阵攻杀进退之术。在令旗指挥之下,全军时而金鼓雷鸣,时而杀声震天,又时而静肃无声。其号令之严整,装备之精锐,士气之高昂,使得程珌暗暗咋舌。他调头对辛弃疾道:“如此健儿,真能使鬼哭神愁!”

辛弃疾掀须大笑:“我选募士兵,只要两淮之人。至于江北之民,也不列入考虑对象。”

“喔,这是何故呀?”

“淮东通、泰、扬、真诸州,淮西舒、无为等州之人平素全靠务农为生,一听到边警之声,便手足无措。不堪武事!”

“原来如此!我在京中之时,也常与人纵论兵家大事,多有人说江北之民强悍勇健的。今日一见,才知道是纸上谈兵。若不是稼老明察秋毫,只怕是只会误国呀!”

辛弃疾叹道:“许多人都以谈论北伐为荣,殊不知,兵乃危事,岂有胡说八道一通就可成功的?”

两人正感叹间,只见一骑白袍将军策马跃入校场。他于马上盘旋弯弓,一箭射去,正端端地命中百来步外的靶心。看得程珌又不由得大声叫好起来:“好!”

话音刚落,他发现身边的人,包括辛弃疾在内,表现得却十分平淡。正不解间,只见那白袍将军纵马背过身去,又是反手一箭。矢如流星,竟将先前靶子上那支箭剖为两半!

“竟有如此神射,不异于养由基再世呀!”程珌又要惊呼,却只见白袍将军自马上弯下腰来,由马腹之下又射出一箭。这一箭依然正中靶心,将箭靶射了个洞穿,连前面一支箭都送了出去。

箭才离弦,又从另一队人中跃马冲出一条满嘴胡子的黑壮大汉,挥起巨斧便朝白袍将军劈去。白袍将军也不答话,自马旁取过长枪,架住了这一斧。随后两人你来我往,恶战了二三十个回合也难分高下。只看得程珌目瞪口呆,连叫好都忘记了。

辛弃疾这才呵呵大笑,喝住两人,向程珌介绍道:“这是我选任的新军将领——白袍者,叫作刘镇;这黑大汉,叫李虎。你二人还不过来跟程先生打个招呼?”

两人纵马前来,在马上朝程珌躬身唱个大诺便算行礼了。刘镇向辛弃疾道:“兄弟们连日训练,都憋足了一股气,等着老大人领我们上阵杀敌呢!”

辛弃疾扬鞭道:“上阵杀敌,且得须朝廷号令,可不是老夫能擅自做主的。李虎,你吩咐将士们千万用心。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总有报国之时!”

李虎领命,又纵马而去,只留下刘镇陪同一边。只见他二人对辛弃疾的态度却是毕恭毕敬,程珌不由得问道:“这二位将军不知此前是在何地为将?竟如此英雄了得。”

想不到刘镇闻言大笑道:“为什么将?数月前,咱家还在这淮河边干着杀人越货的买卖!”

程珌闻言又是一惊,正不知如何接话时,辛弃疾轻描淡写开口道:“两淮最多壮士,只是朝廷不能善用之。为求自保,只有拥众结寨而居,许多人干脆做了强盗。实在是可惜。故而老夫千方百计招纳他们从军为将,也算是一条正路。”

刘镇接过话头:“此前也有官府前来招降,看他们那盛气凌人的样子,咱家就气不打一处来,将他们统统赶了出去——要不是老大人不畏艰险,亲自来到咱家营中,动之以情,晓以大义,咱家又怎会心甘情愿地听从赵官家的号令?——老大人,您只要一声令下,咱家兄弟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三人说话间走进大营,辛弃疾一面在桌上摊开山川形势图,一边向程珌夸赞道:“你可别以为刘将军只是一介武夫,他自幼熟读兵书,真称得上是文武全才。若稍加培养,未必不是我大宋日后的栋梁之材呀!”

刘镇不好意思地笑笑,对辛弃疾道:“末将这几日来冥思苦想,觉得还是将新军与朝廷军马分开驻扎为妙。若是互相掺杂,天长日久之后,难免不粘上官军怯战的毛病。”

“对,平时互相争功,为此甚至还大打出手。一旦真的有事,却又望风而逃。这样的军队,养来何用?”

“新军初成,还有待磨炼。依末将的主意,淮东和淮西需要各屯驻两支军队、每军两万人方可成军。”刘镇在地图上指示道,“淮西军,可屯驻于安丰。淮东军,可屯驻于山阳。营地须得选取依山阻水之所在。随军的亲属家人也都安置在营中,如此才能免除军人反顾之忧。”

“你的主张跟我一致!”辛弃疾兴奋地说,“还要检选将领官佐,不问出身,只看实绩。”

他又回头对程珌说道:“老夫要以京口为依托,重建一支无敌于天下的‘北府军’。”

紧接着辛弃疾又看向刘镇:“刘镇,当年东晋郗鉴渡江南来,几乎凭一己之力创建了后来北府军的基础。之后谢玄才以此为依托,建立北府军,在淝水之战中大败前秦——郗鉴本来是流民帅,年轻时在边境也没少做杀人越货的事,可他后来仍然能出将入相,力挽东晋于狂澜既倒,大厦将倾。你要以他为榜样,勉之,勉之!”

刘镇闻言,大为感奋。正待说话间,突有兵丁进账禀报:“大人,派去金国的探马回来了!”

“喔?速速带进来!”辛弃疾急道。刘镇看了一眼程珌。程珌知道他的意思,赶紧说要暂且回避,却被辛弃疾一把拉住:“你我至交,不妨不妨。”

正说话间,两名蓬头垢面的男子已经被带进帐来。刘镇看见他们,第一句话便是:“赵六何在?为何只有你二人回来?”

其中一名男子叩首痛哭道:“小的们沿山东河北一路潜行到燕京才折返回来,眼看就要到两国边境,却没想到被金狗发现了。赵六他……他为了引开金狗,被追兵乱箭射死了。只有小的二人化装为乞丐,侥幸得以逃生!”

说到这里,他捋起袖子亮出左臂,左臂上一条数寸长的疤痕触目惊心。正当程珌不知他想干什么时,他又摸出一柄短刀,当即将臂上疤痕剖开,一时鲜血淋漓。程珌看得触目惊心,正要转过头去,那人已从疤痕伤口处扯出一条布帛来。展开布帛,上面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字——原来,他将一路收集来的情报写在布帛之上,又不惜毁伤身体,藏在伤口之中。

这一幕,看得程珌暗暗吸气。他一介书生,如何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

辛弃疾连忙安慰了那两个细作一番,又命人将他们带下去休息领赏。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块一尺见方的锦帛来,铺在桌面上,将布帛上所记述的内容一一转抄到锦帛之上。

程珌大感好奇,探头过去一看,原来锦帛上写满了金国兵将的驻地、数目以及主要将官的姓名。他指示给程珌看:“就这么大块锦帛,已经花费老夫四千緡钱了!”

见程珌颇有惊讶之色,辛弃疾解释道:“做细作的出生入死,所刺探的情报更是关系到国家存亡、用兵胜负。而向来用间之人只不过给他们几两银子、几匹布帛作为酬赏,就指望别人为国捐躯、深入险境。请问,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刘镇也在一边微哂道:“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说不定赏给细作的银子全进了某些人的口袋也说不定。如此鼠目寸光,又如何使唤得动将士们为他们卖命?”

程珌想起一事,忽问道:“深入敌境刺探情报乃是九死一生之事。万一有奸猾之辈领了赏钱,却不敢前往,只胡编乱造一堆情报回来交差,岂不误事?”

辛弃疾胸有成竹地说道:“不妨事,这瞒得了别人,瞒不了老夫。别忘了,老夫乃是山东人。那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至今还历历在目。再者,老夫年轻时曾特意遍游北方之地。哪里是粮仓,哪里是官府,山势向背,道路多少,全在这胸中。只要一一加以对照,自然无法欺瞒老夫!”

程珌听罢,大为拜服。他辞别辛弃疾回京后,逢人便称赞辛弃疾战守有方,乃是江东长城。这些赞誉之词,更是使得辛弃疾在主战派官民的心目中益发高大起来。甚至连不少主和派也认为辛弃疾举措谨慎,并非徒然夸口浪战之辈,对他也多了几分好感和理解。

然而,也有许多人开始猜疑指责起来,其中争议最大的便是创建新军一事。当时,南宋仅沿长江和汉中而守的都统司大军便多达二十余万,每年耗费大量粮饷。辛弃疾又添数万新军,这在许多主战派大臣看来,是必须坚决加以反对之事。甚至有人大声抗议:“原有大军只要稍加整顿训练,自然可用,何必又要另起炉灶别创一军?这不过是辛幼安好大喜功而已!”

对此,也有识者痛加驳斥:“这不过是纸上谈兵者的书生之见!江南承平日久,江上诸军庸懦畏战之风早已沿袭数代之久,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加以整顿的?且此中人事、利害关系盘根错节,主事者往往还未有所措施,便已经多方得罪、寸步难行。这样的军队,又如何可用?”

不过,这样的声音毕竟只是少数。再者,真正在朝堂上主事的韩侂胄虽有意主战,却也对辛弃疾十分不满!

他不满,是因为将辛弃疾调赴镇江不但没有起到架空这位老英雄的目的,反而使得他声望更为高涨。

尤其让韩侂胄恼火的是,辛弃疾竟然我行我素地创建起了新军来,完全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看来这位老臣实在是太危险了,重用不得!若再假以羽翼,只怕他就要踩到自己头上来了!

韩侂胄开始动起了念头——一定要将辛弃疾再次调离要地,决不能让他建功立业,抢走本该属于自己的光环!

而此时的辛弃疾也忧心忡忡。此时,韩侂胄已经秘密授意边兵,对金人不断发起小规模的骚扰行动。然而,在老于用兵的辛弃疾看来,北伐各项准备尚不成熟,大军缺乏训练,将领贪生怕死,要在这样的情形下率先挑衅,无论如何都是不明智的行为。他想到了隆兴元年(公元1163年)那场一败涂地的所谓北伐,历史上这样由轻率行为而招致的大败不计其数。在辛弃疾的笔下,则化为了这样一首沉痛悲壮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南北朝时,宋文帝刘义隆听信王玄谟的大话,要想像霍去病那样北伐中原,“封狼居胥”,元嘉年间草草北伐,却被敌人打得溃不成军,只能北望哀叹。辛弃疾这首词,是写给时镇建康的邱崈的。丘崈与辛弃疾同为久废启用之人,又一样赞同北伐。只不过丘崈向来主张持重、不可轻启战端。辛弃疾特意寄这首词给他,正是婉转地表明自己对韩侂胄鲁莽行事的忧虑。

自然,韩侂胄是难以容忍他人质疑自己的。就在这年(公元1205年)三月,辛弃疾因小事遭到弹劾,受到被降两官的处罚。四月,韩党心腹李奕出任镇江都统制,做好了将辛弃疾排挤走的准备。

六月,韩侂胄密令诸军做好战斗准备,却在这一关键时刻调任辛弃疾改知隆兴府,远离了前线。就在辛弃疾还未到任之际,却又遭到莫须有的罪名弹劾,被免去实职,给予了一个虚有其名的宫观,挂了起来。

辛弃疾此次出山又遭废黜,还不过两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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