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6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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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传记:男儿到死心如铁

男儿到死心如铁开禧元年(公元1205年)的秋天,辛弃疾在万里霜天的肃杀之气中,自镇江回到了铅山寓所。途经建康府时,程珌前来送行。说起李奕等将领在镇江倒行逆施,辛弃疾苦心建立起来的新军也被搞得乌烟瘴气,许多人干脆散去重操旧业的事,两人都相顾无言,唯有叹息而已。回到铅山,前来迎接的除了正好在家中的子孙辈之外,还有老仆人辛虎奴。虎奴年事已高,故而辛弃疾外出做官便不...

男儿到死心如铁

开禧元年(公元1205年)的秋天,辛弃疾在万里霜天的肃杀之气中,自镇江回到了铅山寓所。途经建康府时,程珌前来送行。说起李奕等将领在镇江倒行逆施,辛弃疾苦心建立起来的新军也被搞得乌烟瘴气,许多人干脆散去重操旧业的事,两人都相顾无言,唯有叹息而已。

回到铅山,前来迎接的除了正好在家中的子孙辈之外,还有老仆人辛虎奴。虎奴年事已高,故而辛弃疾外出做官便不再带上他前往,只留他在家中管管家,享享清福。两年未见,只见虎奴头发全白了,脚步蹒跚,更显老态。虎奴迎上前来,一把抱住辛弃疾道:“少主人,您可算回来了!”

辛弃疾笑道:“虎奴啊,你老了,你的少主人也早就老了。老而没有自知之明,可笑,可笑呀!”

与久别的家人短暂欢聚之后,辛弃疾一个人坐在书斋中沉思起来。辛虎奴亲自奉上茶来,却见辛弃疾正对着一幅字发呆。他凑上前去细看,原来是一首词:

江头日日打头风。憔悴归来邴曼容。郑贾正应求死鼠,叶公岂是好真龙。

孰居无事陪犀首,未办求封遇万松。却笑千年曹孟德,梦中相对也龙钟。

“少主人,您写的词俺也读过不少,可这首词就看不懂了。”虎奴挠着头笑道,“这叶公好龙的故事,俺倒是听说过,可这邴曼容、这郑贾又是什么说头?”

辛弃疾苦笑道:“邴曼容乃是汉代的人,他屡次为官不过州郡从事,便坚决辞官不做。我呢,每次做不了几年官便会被罢免。你说我二人是不是很像啊?”

“不大像!”虎奴老实地回答,“他是主动辞官,您是被奸人陷害,这怎么能一样啊!”

辛弃疾没有理会,继续说道:“至于这郑贾嘛,其实就是春秋时郑国的一个商人。郑国称美玉为‘璞’,可周人却把死老鼠叫作‘朴’。有周人问郑国商人:‘买朴吗?’郑人还以为是美玉,可拿过来一看,却是死老鼠,只好称谢不买——虎奴,知道我为什么用这个典故吗?”

辛虎奴连连摇头。

“这就叫作‘眩于名而不知其实’。”辛弃疾叹道,“韩侂胄徒有虚名,却只不过是叶公好龙。而我就好像那位郑人一样,本以为有机会实现报国之志,却不料,美玉变成了死老鼠!哈哈,哈哈!”

“少主人,依我说,您还是优哉游哉享享清福的好。那些事儿,就交给别人去操心吧。”辛虎奴心痛地说道,“江南也挺好的,俺都忘了家乡啥样子了。做老百姓的,只要有地种,有饭吃,过得上太平日子就行。”

看着辛虎奴的老眼中泛出泪花,辛弃疾知道他说的只是宽慰自己的话。所谓鸟飞返故乡,狐死必首丘,又有谁不愿埋骨桑梓之地呢?但他不愿违了虎奴的好意,只有轻声叹道:“是呀,千古兴废,百年悲笑,就随他雨打风吹去吧!”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辛弃疾下决心息影林泉之时,一场大战正悄然拉开序幕。

开禧二年(公元1206年),在左右宵小的怂恿下,韩侂胄终于下定决心,北伐中原,以便成就不世之功。

四月,以镇江军为先声,多路宋军开始在北方义军的配合下攻入金国境内,一连攻下了泗州、褒信、顺阳等不少州县。

五月,北进宋军又连下数城。在收到前线捷报后,韩侂胄迫不及待地下达了讨伐金国的正式命令——“天道好还,盖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助顺,虽匹夫无不报之仇!”语气慷慨激昂,一副灭此朝食的气势。也许在韩侂胄看来,建立不世之功的那一天已经指日可待了。

然而,事与愿违。仅仅数天之后,宋军便在金人的防线下碰了大钉子。五月十三日,皇甫斌攻唐州,大败;秦世辅攻城固,亦大败。

五月十四日,韩侂胄最为亲信的北伐主将郭倬联兵会攻宿州,军队一溃千里,被金军重重围困起来。郭倬走投无路之下,竟与金人私下达成协议,将金人最为痛恨的宋军将领田俊迈捆送敌军,这才逃得一条性命。上演了一出卖友求生的丑剧。

六月九日,建康都统李爽攻寿州,亦大败。然而,让南宋朝廷更为魂飞魄散的消息,却是自巴蜀之地传来——四川宣扶副使吴曦接受金人封王印绶,公然叛宋降金。半壁江山,就在稀里糊涂之间便沦入敌手!

就这样,在还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中路和东路宋军先胜后败,溃不成军。而西路更是变生肘腋,成了当前最大的威胁之一。

韩侂胄情急无法之下,不得不对前线人事作出新的调整。他先是罢免了指挥东线战事不力的邓友龙,接着任命知建康府丘崈为刑部尚书、两淮宣抚使,曾前去镇江拜访辛弃疾的程珌也随同丘崈一同前往赴任。在渡江之后,他看到的是一派丢盔卸甲、兵荒马乱的狼狈景象。

“生灵涂炭,实乃操切之祸啊!”

程珌与丘崈谈起此前辛弃疾在镇江的军事部署。丘崈听罢,又是点头,又是叹气。事实已经证明,辛弃疾所提出的另建新军,将新军与旧军分开驻屯训练、各自负责不同的战守事务等主张是完全正确的。而后来代之镇守江上的将领却将这些措施完全废弃。可即便是这样,能在前线颇有斩获,且在败战之余还能镇定自若的,也往往是过去辛弃疾所编练的新军余部。

“韩太师所仰仗的各路都统司和殿前司诸军遇敌辄溃,要想靠他们去打胜仗,岂非与虎谋皮?”丘崈叹道,“他只不过是想要趁机攻取几个名城重镇,回来便好吹嘘自己的盖世奇功罢了。可却没想到金人还是块硬骨头啊!”

“这样的话,稼老也曾说过。”程珌回忆起那天辛弃疾在誊抄完细作带回的情报之后,曾这样感叹道:

“敌虏兵马尚强,粮饷尚多,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朝堂上主战的诸公却认为对方是一触即溃,这样想,总有一天要吃大亏不可。”

丘崈听罢,更是太息不已:“幼安有先见之明。只可惜,当国者不给他机会。目前的形势,我也只能勉力维持不至于败得太难看而已。要想力挽狂澜,怕还是只有他出山呀!”

自然,这并不仅仅是丘崈一个人的看法,同时也代表了当时许多人的呼声。丘崈到扬州后千方百计才将东线局势暂时稳定下来,同时要求韩侂胄严惩此次丧师误国之徒。在这样的局面下,韩侂胄不得不做出一些表示来安定人心。他也意识到自己最为亲信的苏师旦空谈误国,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损失,于是先解除了苏师旦的枢密都承旨一职,接着又将其流放。紧接着,又逮治前线败军之将如郭倬、李汝翼等人,或处斩,或下狱。一时间,平素不可一世的佞臣悍将们气焰大为收敛。

然而,处置完了门下这些只会逢迎拍马的小人们,韩侂胄也丝毫轻松不起来。他知道,他身边已经无人可用了!

前线的败讯还在如雪片一般飞来,金人看上去也并无休兵之意。怎么办?韩侂胄不得不又将目光转移到了辛弃疾的身上。也许,只有他能替自己出力了!

开禧二年(公元1206年)七月,闲居在家的辛弃疾接到了起用为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的诏命。做出这个任命,韩侂胄可是颇费了一番脑筋的。他本想立刻就委任辛弃疾出来主持前线军事,但却又害怕他因为前嫌加以拒绝,故而才想出了这么一个折中的办法——如果辛弃疾愿意接受这一任命,那请他出山御敌自然也不在话下。

当诏命送到铅山寓所之时,辛弃疾只是摇了摇头,看他的神色,既不悲,也不喜,竟是平静如水。

“少主人……”辛虎奴担心地喊了一声。

隐居铅山的这些日子里,家人们都尽量避免让前线纷至沓来的坏消息刺激辛弃疾疲惫的神经。然而,他还是能从来访的老友和旧部那里得到各种最新的情况。

自他离开镇江后,一手建立起来的新军也被镇江都统制李奕分割遣散。数年心血,就这样毁于一旦。

部分新军将士因不满李奕的胡乱指挥,干脆自行散去。李虎也是其中之一,他拉起了不少人重操旧业,在江淮边境上以抄寇为生。而辛弃疾十分倚重的刘镇倒是留了下来,在李奕帐下做了一个小军官,一直以来也颇受排挤,不得重用。

北伐开始后,刘镇跟着大军一路北上,不断攻城夺寨,立下不少功勋。然而,自郭倬前线溃败后,作为偏师的刘镇却孤军陷入敌人重围之中。

刘镇誓死不降,他率领部下左冲右突均无法冲出敌人围困,最后全军数百人大多战死,只有数十人侥幸得以生还。

据逃出来的士兵讲,刘镇死前身负数十处刀伤,尚自还手刃了七八名敌军官兵。他咽气之后,兀自挺立不倒,北向而望。

当辛弃疾听到刘镇的死讯时,本想为他写点什么。可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何处着笔。

当再次接到朝廷的任命之时,辛弃疾又想到了刘镇。他摊开纸笔,沉思良久。最后落到纸上的却是如此数行字而已:

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也许,自己真的老了!

韩侂胄伸过来的橄榄枝,辛弃疾并没有接受。在他的几番婉言拒绝之下,韩侂胄不得不收回成命,改派他人出任浙东帅一职。但还是进辛弃疾为宝文阁待制,同时加封为历城县开国男爵。虽未出任实职,但进一步表示了自己对辛弃疾的推重之意。

韩侂胄知道此时辛弃疾对自己已经心灰意冷,但他还是抱有一线希望,能请动这位老将来为自己收拾残局。故而即便是热脸贴上了冷屁股,也要加意用高官厚禄来笼络人心。原因无他:此时这位韩太师的处境可是大大的不妙。

开禧二年(公元1206年)十月,占了上风的金人乘胜追击,分兵九路大举南下。不过两个月时间,中路光化、枣阳、信州、随州等地相继陷落。东路安丰、濠、滁、真、和诸州也陆续失守。韩侂胄手足无措之间,又想起了赋闲在家的辛弃疾。这回,他任命辛弃疾为湖北安抚使,进职龙图阁待制。并且借皇帝之口下诏辛弃疾不得辞免,立即赴行在临安议事。

辛弃疾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启程赶赴临安。没想到这时局势又有所变化:金人本是外强中干,并无一举吞灭南宋的余力。战争进行到这个地步,自然要开始筹划议和之事。见金人有了休兵的意思,南宋君臣自然大喜过望,赶紧派出使臣,接洽起议和的条件来。如果真能顺利达成和议,那韩侂胄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敢继续跟金人打下去?

因此,当辛弃疾抵达临安行在之时,朝廷只是象征性地听了听他的意见,便很快下诏改任辛弃疾为兵部侍郎,主管兵卫、武举、仪仗、民兵、厢军、甲仗器械等政务。

韩侂胄的心理,自然是对和谈抱有希望,但心里又实在是没底,故而才自作聪明地作出了上述决策——一方面,将辛弃疾留在身边,以便缓急可恃;另一方面,不到最后关头,他又不愿赋予辛弃疾用兵大权,以免难以驾驭。

辛弃疾对这一任命也颇为踌躇。他并不是为了韩侂胄而应命出山,而只是忧心国家前途安危,痛惜边境百姓生灵涂炭而已;可兵部侍郎一职并不直接指挥抗金方略,留在这个职务上,自己在短时间内也发挥不出什么作用。何去何从,正犹豫间,有福州旧友黄干特意寄来长信,力劝辛弃这次一定要慎之又慎,切勿再次出山。

黄干信中大意,是劝辛弃疾认清现实。如今在朝堂之上主政者多为庸碌之辈,既无知人之智,又无自知之明。与他们共事,只能是画饼充饥而已。在这样的局面下,又怎么可能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呢?

对黄干的劝告,辛弃疾也不是没考虑过。左思右想之后,他决定再做最后一次努力。

他准备前去拜访韩侂胄,拜访这个自己向来都没有正眼瞧过的对手。

当然,这次拜访,并不是为了自己。

再次见到韩侂胄,这位曾经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韩太师此刻已经是憔悴不堪,但仍努力地在表面的客套之上,维系着可笑的傲慢。

“辛卿光临寒舍,想必一定有所赐教。”

辛弃疾曾担任少府卿,自那个时候起,“辛卿”便成了官场上对他的客气称谓。

辛弃疾客气地摇摇手,欠身坐下。几句寒暄之后,他单刀直入地进入正题:“金人此番颇有不肯罢休之势。不知太师有何庙算?”

这句话恰好戳到了韩侂胄的痛处,就在先前,他还为此大发雷霆呢。

在金人表现出议和之意后,江淮宣抚使丘崈曾上疏朝廷,声称金人指韩侂胄为开启战端的首谋,若要与金人议和,那么领衔者自然不能是韩侂胄。

消息传来,韩侂胄又羞又怒。此时神经已高度紧张的他还以为丘崈要借机将自己赶下台去,连忙免去了丘崈宣抚使职务,又紧锣密鼓地筹划对金议和事务。他已经打定主意,只要能维系自己的权位不受影响,割地赔款也罢,称臣纳贡也好,都不是不可以接受的事。

故而,这次辛弃疾前来拜访,韩侂胄其实只打算敷衍他一番。要是让辛弃疾知道自己志在求和,这倔老头一定又会挂冠归里。可说起来,和议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搞不好还会有需要辛弃疾出力的时候。那么,自然是把他先不冷不热地挂起来为佳。韩侂胄沉吟半晌,故作镇定地呷了一口茶,道:“这仗,是没法打下去了。当务之急,是约束边兵,不可使他们再生事端,然后再从速商议两国言和罢兵之事。”

见辛弃疾没开腔,韩侂胄急忙又补上几句:“此番用兵,我本来是不赞成的。幼安你说得对,北伐本需持重,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可恨苏师旦这几个奴才贪功冒进,跟边将串通一气,硬说什么只要大军一出,金人自当望风而逃……哎!”

辛弃疾又可气又可笑。没想到这个时候,韩侂胄还要开脱责任。此刻他也不去跟韩侂胄较真,只是缓缓说道:“如今这个局势,议和也是无可厚非之事。只是,从来未听说毫无战备,一意放低身段求和就可以谈出好结果来的。”

“幼安,你的意思是……”,韩侂胄眯起眼睛。

“依老夫愚见,边备不可就此废弛,主和不可过于热心。要想让金人接受和议,就得在疆场上让他们狠狠地碰几个钉子才行!”

“可、可咱们已经没力气再打下去了!”韩侂胄的眼神毫无光彩,一副斗败了的公鸡模样。

“金人已是强弩之末,而我大宋边防体系还基本保持完整。眼前他们不过是夺取了前线一些城邑而已。若再冒险深入,必将重蹈当初海陵王完颜亮的覆辙。”

辛弃疾顿了一顿,铿锵有力地说道:“若能将前线军事尽行托付给一二元老重臣,先在疆场上力挫敌军,待敌进退不得之际,再商议罢兵条款。虽说此次北伐徒劳无功,但也不至于落得个屈膝求和的局面。”

“这……这……”韩侂胄一时语塞。要知道,他已经被金人吓破了胆。只求对方不来找自己的麻烦便已是万幸,哪里还敢再将战事进行下去?迟疑半晌,才犹犹豫豫地道:“言之有理,不过恐怕还需从长计议。这样吧,我一旦考虑停当,便要烦劳辛卿再次过府前来商量……”

听韩侂胄这样说,辛弃疾知道再说下去也是无益,他点点头后便起身告辞。走出府来,辛弃疾仰天长叹:“自作孽,不足惜。可惜的是国家元气、边民性命、恢复良机,至此都尽数断送了!”

只是,韩侂胄如同一个喊不醒的梦游之人般,还沉浸在能与金人言和的幻想之中。开禧三年(公元1207年)二月,四川兴州中军正将李好义、监兴州合江仓杨巨源、四川转运副使安丙等人合力诛杀叛将吴曦,巴蜀底定。这又让韩侂胄暂时吞下了一颗定心丸,他自然对辛弃疾所提出的战守之计更加不感兴趣,而是把全副精力都用到了议和之事上。

见事已至此,辛弃疾终于下定决心告老还乡。他深深地感到,自己已经没有用武之地了。再加上年老力衰,疾病缠身,辛弃疾坚持辞去了在京官职,毅然决然地重返铅山寓所。

从开禧三年(公元1207年)的夏天直到九月,他生命中的最后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读书、作诗、饮茶、听泉……辛弃疾留下了不少诗词来描写这一时期的生活,其中有诗云:

老去都无宠辱惊,静中时见古今情。

大凡物必有终始,岂有人能脱死生。

日月相催飞似箭,阴阳为寇惨于兵。

此身果欲参天地,且读中庸尽至诚。

果真是宠辱不惊吗?辛弃疾也曾反复地问自己。其实,他所坦然面对的,只是宦海沉浮、功名得失而已。那些不过是身外浮云。自南渡数十年来,辛弃疾从来就没有真正在意过这些,要不也不会蹉跎至今了。

他真正难以释怀的,是当年毅然起兵时的豪言壮语;是当年誓要重整河山时的万丈雄心;是当年定策南归大宋时的义无反顾;更是当年与少年好友党怀英分道扬镳时的自信满满。而如今,却尽皆成空!

无声之处,响起的却是惊雷。

而在辛弃疾闲居家中的这段时间里,宋金双方的和议也一直在紧张地进行着。韩侂胄派出方信孺为使臣,前往汴京接洽和谈条款。因为金人声称要问罪用兵首谋,故而韩侂胄也不得不放下身段,以知枢密院事张岩领衔和议之事。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抱有一丝侥幸之心,等待着方信孺能从北边带回可以让自己安心的条件。

然而,事与愿违。从四月到九月,方信孺三次出使金庭,在金人的威逼利诱下仍然昂然不屈。不过,在前线溃不成军的局面下,他自然也不可能从和议桌上为南宋挣得多少体面。最后,金人蛮横无理地开出了一连串苛刻的和谈条件:割让两淮,增加岁币,索取起义南归的“归正人”,以及索要犒师银两。当韩侂胄等回方信孺的消息时,他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如此就可罢兵吗?”

方信孺考虑了一会儿,回答道:“其实,所谓割地、索币等都不过是漫天要价而已。依在下之见,这里面还是大有折扣可打的。只是……”

“只是什么?”韩侂胄急不可耐。

“金国上下都知道太师是这次用兵的首倡者,他们恨太师入骨,提出:前述条件均可再议,但有一事是必须办到的,那就是——欲得太师头耳!”

韩侂胄闻言勃然大怒,竟当即下令将方信孺撤职监管起来。他直到此时,才恍然大悟——金人这是非要我的命不可呀!

在韩侂胄的授意下,两国和议中止,用兵之事再次提上议程。只是,色厉内荏的韩侂胄手下既无可将之兵,更无知兵之将。到这个地步,又能指望谁来替他收拾残局呢?

说来可笑,他竟又一次想到了被自己晾到一边的辛弃疾,火速下诏起用辛弃疾为枢密都承旨。这一职务平素负责传达旨命,统领枢密院日常事务。开禧年间,则是通过枢密都承旨来全权负责北伐事务。也就是说,在万般无奈之下,韩侂胄终于将北伐的指挥大权交给了辛弃疾。

为了催促辛弃疾出山,朝廷还特地在诏书中附加了一道命令——疾速赴行在奏事。看来,韩侂胄这回是真急了。

前去促驾的枢密院官员马不停蹄,直奔铅山。在他们看来,只要这位老将肯答应接受这一职务,那自然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毕竟,辛弃疾名动天下,是大家心目中最能接受的抗金人选。

然而,他们失望了。此时的辛弃疾已经重病缠身,卧床不起。多年来的抑郁和愤懑之情更是严重影响了他的身体。当这道迟来的诏命送到家中时,老家人虎奴激动得热泪盈眶,他颤抖着双手将诏命捧到辛弃疾床前:“少主人,少主人……”

辛弃疾努力抬起眼皮,微微牵动嘴角,看上去是想要做出一个微笑。他费劲地说道:“虎奴呀,要是这道诏命早到二十年,不,早到十年。我一定带着你一起打回老家去。可现在……”

他又将脸转向前来传诏的枢密府官员,轻声道:

“侂胄岂能用稼轩以立功名者乎?稼轩岂肯依侂胄以求富贵者乎?”

来者默然离去。他们知道,辛弃疾对韩侂胄已经心灰意冷。即便不是重病缠身,怕也是不会接受这一任命的。

大宋空有辛弃疾,却无辛弃疾的用武之地。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哀。尽管拒绝了韩侂胄的任命,可在人生最后的弥留之际,辛弃疾仍然停止不了对抗金局势的苦苦思索。

风雨飘摇的夜晚,他翕动了几下嘴唇。守候在一边的辛虎奴最先察觉了这一细微的举动,赶紧扑到床前:“少主人,您想说什么?老仆在这里!”

看着辛虎奴,看着围上来的儿孙们,辛弃疾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大呼道:“杀贼,杀贼呀!”

这是他穷尽一生最后的呼喊。

开禧三年(公元1207年)九月十日,一代英杰辛弃疾在家中与世长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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