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5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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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传记:一代词宗 陶写性情

一代词宗 陶写性情写诗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做的,学诗词者众,而成诗人者少。诗人所拼的是全部的感情和思想,有大胸怀、大情怀的人才能够创作出好诗。正如清代沈德潜所论:“有第一等襟抱,有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写诗之难正在于此。辛弃疾就是这样的雄才伟略,千古烛照,词中的字字泣血,片片锥心,在天地奔流的壮气豪情都在这里挥洒出来。擂鼓助威,旌旗招展,豪气奔流,这就...

一代词宗 陶写性情

写诗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做的,学诗词者众,而成诗人者少。诗人所拼的是全部的感情和思想,有大胸怀、大情怀的人才能够创作出好诗。正如清代沈德潜所论:“有第一等襟抱,有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写诗之难正在于此。辛弃疾就是这样的雄才伟略,千古烛照,词中的字字泣血,片片锥心,在天地奔流的壮气豪情都在这里挥洒出来。擂鼓助威,旌旗招展,豪气奔流,这就是他的巨作。

很多人学写诗,学写词,可真正写出来的能有几人,粉饰忸怩如小丑状有之;虚词漫语故作学究状有之;枉心屈意,乱作一气者有之。好作品非关学也,是关乎才情,更关乎志趣。诗可以包容不同的情感,德行欠缺之人亦有好诗,但是,他的好诗必然是出于真心,是一种真实的存在。真实自然就会有美感。但是真正要达到诗境之至极者,能够引领一代之诗风者则必然是辛弃疾这样的旷古之情怀,有绝高之德行,有坚韧之志向的伟才。

为什么中国诗词的魅力如此之大?因为中国有这样的英雄之魂,有这样的一批真正把国事,把百姓放在心中的人,有这样一批真情真意的人。这样的人的诗词必好,必能成为一派之宗。

很多人说历史会埋没平凡的人,只会写那些英雄的丰碑,其实,如果我们按辛弃疾所居之官职来看,他可能还不够登到史册如此高的地位。而从他的偏执于事功的态度来看,他也不是世俗意义上的聪明人。

然,就是这么一位将青丝染雪,报国无门的辛弃疾,他的词作却是在整个南宋时期流传下来最多的,因底蕴丰厚,方能传唱千古。

当别人将写词当作歌伎酌酒之料,管弦轻拨的游戏之时,他已经将宋词变调变格独成一体,形成了一代词风的新引领者。辛弃疾没有欧阳修那种盟坛宗主的地位,也不会有苏轼那样的风度翩翩,理念博弘的声望,更不会有如柳永般为市民阶层所喜闻乐见的词风,他是一把搭上了箭的弓,是英雄的冤苦酿成的酒,是气势如天的倾诉,是披肝沥胆的生命见证,是那个时期的中国大地最应该奏响的音符,于是,他得到了最广泛的支持,哪怕当时他处处不及人,而在后世却可谓是一代词宗。在中国的诗歌史上能够崛起成就一家之词者必然是这样的人,而非仅以师门攀附来行文机变的巧诈之士。

周济在《四家词选序论》中云:“稼轩不平之鸣,随处辄发,有英雄语,无学问语,故往往锋颖太露。然其才情富,思力果锐,南北两朝,实无其匹,无怪流传其广且久也。”

辛弃疾就如一明镜,让世人可于其词作中尽观其肝胆,他是激进的,是勇敢的。不平则鸣,本是事物的定理,也是文章之所以成就的关键。可真正能够以诗词为剑,去不平则鸣的人,是屈指可数的。凡是能将良才,或是才情不至或是有所顾虑,很难真正把满腹心事,和盘托出。辛弃疾的奏议也是直击弊端,行事却张弛有度,他的直与屈,隐与仕都是有智慧的,更是有风骨的。

《文心雕龙》讲中国人之风骨,绝非艺术本体论,而是真正从古而今的诗风传承要素里最关键的一环。人之所以能独立于世,在于有风骨,有气节,凡事有定见,而不为物欲所迷,不为利益左右,这一点是非常难的。

辛弃疾的词作就有着这种陶渊明式的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风骨,他只屈从于他的志向,而非朝廷的官位。他的带湖居处最重要的是稻田,共不过十弓之地。他的本意是“他日释位得归,必躬耕于是,故凭高作屋下临之,是为稼轩。而命田边立亭曰植杖,若将真秉耒耜之为者。”

辛弃疾的老家是山东济南,那里是华北平原所在。他认为:“北方之人,养生之具不求于人,是以无甚富甚贫之家。南方多末作以病农,而兼并之患兴,贫富斯不侔矣。”据史家认为,辛弃疾感觉到南方的农民多半不再种地,而是改去经商,而北方的人仍然是以田地劳作为主要营生,他对南方农民的这种生活方式不太认可。然,从他的原句中也可以分析出他是不希望出现土地兼并之事的,有此事则贫富差距就加大了。他认为农民的生产方式是应该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纵有所需也可供给及时,而就不会有更多豪商劣绅去打农民土地的主意,就当时之环境而言,他的观念是非常到位的。

他认为:“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这一块稻田就是他的理念的体现,他也很向往将来的生活,取号为“稼轩居士”。但是,谁能想到这新宅刚刚建好,当年农历十一月,由于受弹劾,官职就被罢,辛弃疾只好回到上饶,开始了他中年以后的闲居生活。

辛弃疾对于金国有着那么多年的了解,积累了丰富的对敌作战经验,而他在地方上所做的事功成效也是非常显著的。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可以做成怎样的事业,他周边的人是能够觉察的,并不是所有士大夫都是针对辛弃疾,有一些主战派的人是非常赞同辛弃疾的想法的。

周密《浩然斋意抄》指出辛弃疾在三十三岁时即预言金朝“六十年必亡,虏亡则中国之忧方大”,刘宰《贺辛等制弃疾知镇江》赞美,辛弃疾为“隆中诸葛”。他们觉得辛弃疾就是南宋的周瑜、谢安,就是一位能够让宋金形势发生逆转的人,是能够收复失地,以雪奇耻难得的天赐将才。

然而,辛弃疾刚刚来到南宋仅被任命为一个小小的江阴签判,后来官职虽逐步升迁,但从来没有接近过权力中枢,这二十年来,都是在地方上做事,而且频繁调任,从29岁到42岁,13年间竟然调换过14任官职。

朝廷让辛弃疾在那么多的地方事务上干活,好不容易将他提拔为湖南的一方大吏,辛弃疾也努力用事,还创建了飞虎队。他的报国之心和业绩是应该得到朝廷嘉赏的,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朝廷的命令居然是把他一下打到底儿,将所有的官职都免了,这几乎是一个致命打击。“功名浑是错,更莫思量着”,他的《菩萨蛮》本是在新宅初成之时所写,寻说隐居之情,却不想竟一语成谶。

辛弃疾虽然表面上是说可学庄子,学陶渊明“岁晚渊明归来未?”,可是他的内心有着滚滚愤怒之情的。

他这些年的辛苦痛楚都融入了词作之中,他的《水调歌头》云:“寄我五云字,恰向酒边来。东风过尽归雁,不见客星回。闻道琐窗风月,更著诗翁杖履,合作雪堂猜。岁旱莫留客,霖雨要渠来。短檠灯,长剑铗,欲生苔。雕弓挂无用,照影落清杯。多病关心药,小摘亲鉏菜甲,老子正须哀。夜雨北窗竹,更倩野人栽。”

他又用了很多典故,其中最能看到他吐露情愫的地方是“短檠灯,长剑铗,欲生苔。雕弓挂无用,照影落清杯”,长剑铗,只能借《战国策》中齐人冯谖为孟尝君门客,不受重视。他借用冯三弹其铗而歌的典故来写心中的落寞。他用典还有双关之意,“雕弓挂无用,照影寻落清杯”,他以这杯弓蛇影的典故写出他忠而见疑的不平之气。

似乎可以看到那饮酒的男子立在窗前月下的凄凉身影,他的宝剑已无寒影清光,他的弓弦也已然落尘,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辛弃疾心里的哀伤是透过纸背的,偏偏有人还说他是掉书袋。辛弃疾的熟典运用都是关乎他真实的心情,而不是炫才耀技,所以才能浑然无斧凿之痕,而豁然有古今同悲之叹。

此时的辛弃疾也有家室,也能够有比较好的生活,明明可以安逸地生活,可是他却不敢甘心如此沉沦,在他的心中那个理想始终没有远去。他决心以新的方式来延续所有的情感,那就是要以诗词为“陶写之具”,他在《鹧鸪天》词中明确宣称:“人无同处面如心。不妨旧事从头记,要写行藏入笑林。”他要以文而立业,让他后世之人皆知他的悲愤莫名,知他的情怀与志向。

他的又一首《水调歌头》里那种愤怒之情已然喷涌而出:“白日射金阙,虎豹九关开。见君谏疏频上,谈笑挽天回。千古忠肝义胆,万里蛮烟瘴雨,往事莫惊猜。政恐不免耳,消息日边来。笑吾庐,门掩草,径封苔。未应两手无用,要把蟹螯杯。说剑论诗余事,醉舞狂歌欲倒,老子颇堪哀。白发宁有种?一一醒时栽!”

辛弃疾这首词亦是赠答友人之作,当时有曾任司谏的汤朝美自广东新州贬所移江西信州,他与辛弃疾相见。这位汤朝美也是一位抗金的骨干,据《稼轩词编年笺注》引《京口耆旧传·汤邦彦传》:“时孝宗锐意远略,邦彦自负功名,议论英发,上心倾向之,除秘书丞,起居舍人,兼中书舍人,擢左司谏兼侍读。论事风生,权幸侧目。上手书以赐,称其‘以身许国,志若金石,协济大计,始终不移’。及其他圣意所疑,辄以诹问。”虽说当时宋孝宗还有些进取之意,但他却宁可信任有文才的舌辩之士,而不愿信任辛弃疾。他对汤邦彦,也就是汤朝美曾经一度很认可,有事情就询问于他,并且在淳熙二年八月派汤朝美使金,向金讨还河南北宋诸帝陵寝所在之地。

北宋之皇陵都是在金人控制下的沦陷区内,这皇陵是相当悲催的,为什么呢?本来河南皇陵的这一块地方是由金国培养的傀儡政权刘豫所代管的,结果这家伙不仅坑害民众,连皇帝的陵墓也不放过,他竟然派兵盗挖皇陵,再加上金人的反复侵害,皇陵已然是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当年宋高宗赵构就曾派国戚及大臣去拜谒皇陵,因为当时按照和议,这是归还给南宋的,是南宋可以派官员来管理的,可是赵构本来是一直不敢派人去,没有当回事,也是怕金国翻脸,结果在众多主战大臣的强烈要求下,他才派大臣去了。回来之后,这两位大臣的反应是,一个愤怒呼惨,一个流泪痛哭,这就可知皇陵都被搞成什么样子了。宋孝宗仅仅派这么一个文臣汤朝美,就去索要皇陵这么一块重要地方,可知他是多么不明。汤朝美有辱使命,回来后宋孝宗龙颜大怒,把他流贬新州,尝尽“蛮烟瘴雨”滋味。

汤朝美来到信州,与辛弃疾这么一见面,这两个人同样受到打击,且都是主张抗金之人,他们就有了诗词唱和之事,辛弃疾赋《水调歌头》,汤朝美以韵相和;辛弃疾又用原韵,赋此词谢答。

词的上片主要是写给汤朝美的,赞美他的经历,安慰他必有回天之时。“白日射金阙,虎豹九关开。”这是富丽堂皇的皇宫,汤朝美在这里“谏疏频上,谈笑挽天回”,写出友人的当年从容不惧,主张抗金的意态风度。他称赞汤朝美是有着“千古忠肝义胆”之人,没想到却被放逐到“万里蛮烟瘴雨”,这里饱含着他对汤朝美的经历的同情之心。其实,他本人又何尝不是如此?辛弃疾总是以鼓励的姿态对这些同样期待有所作为的志士,他虽然内心满怀愁怨,可是却对友人说着:“往事莫惊猜。政恐不免耳,消息日边来。”他告诉汤朝美,不要惊疑,不要乱猜忌,朝廷上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眼前的你不是已经奉诏内调了?恐怕还会有消息传来。

“日边来”就是消息会从皇帝左右而来,左右总有风声。辛弃疾真的是非常善良的人,借用一句话说,他对敌人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残忍,对自己人却如春风拂柳般温柔和善,他就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

纵观这上片之词,大起大落,本是皇庭之中的荣宠之人,忽然转到“万里蛮烟瘴雨”,从写事到写景,忽然又转到议论,一个“恐”字,又显着很谨慎地表现出皇帝可能发的讯息,非常跳跃,过渡几层意思,转了几种情感,却浑然一体,让人觉得很自然,这是辛弃疾的写词技巧相当的纯熟,变化很错综。

辛弃疾劝过朋友后,又将自己的处境加以对比,看上去似乎仍在劝慰朋友,其实是他一吐心中块垒。“笑吾庐,门掩草,径封苔。未应两手无用,要把蟹螯杯。说剑论诗余事,醉舞狂歌欲倒,老子颇堪哀。白发宁有种?一一醒时栽。”他起笔就一个“笑”字,“门掩草,径封苔”,这是已然很久没有人到来,没有什么起复的消息,心中的不平与无奈都在这一“笑”之中写了出来。

“未应两手无用,要把蟹螯杯”,对应上片的皇宫与“谏疏频上”“谈笑回天”的情态正好是一副对子,通过比较可看到辛弃疾内心的挣扎与无奈。他的意思是未必他这双手就没有用处,不是可以“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吗?但是正如前人所论,当国事蜩螗之际,他那双屠鲸剚虎的巨手,不能用来扭转乾坤,却去执杯持蟹,这是人间何等不平事!

“说剑论诗余事,醉舞狂歌欲倒,老子颇堪哀。白发宁有种?一一醒时栽”,他当年的“拥万夫”疆场厮杀,起兵时的英气勃发,他写了《美芹十论》和《九议》,上疏给皇帝,都是守土护疆,对敌作战的精要之略,此时,竟然成了“余事”,这两个字竟然是辛弃疾的半生苦楚。

两只本可以搏击敌人的手,居然只能执着酒杯,所有的往事都已成为最痛的记忆。他自嘲就像那醉舞的冯谖,只能以歌舞、饮酒来麻痹自己。这又与上文的汤朝美的“莫惊猜”“日边消息来”相反,辛弃疾已然感觉到了一种无奈孤单与绝望,这是怎样的痛楚会让那么刚硬的人,竟然如此哀伤?

报国之回忆里最值得骄傲的事,如今都成了“余事”,他也渐渐变成了满头白发的老者,这些白发不是长出来的,而是一一栽出来的!是一件件的不公道的愁事,将他的白发逼出来的。他的词作里对比的特征非常明显,他在词上片是温和婉转,多有曲折,有跳跃性的感情触点,将事件的讲述完美融入他的意象之中,结构很奇特。而词的下片却再难以承受心中的巨痛,辛弃疾就是想一口气将心中的愁肠全吐出来,这种情势之下,是不可能有什么婉转的方式的。

人家可以“谈笑挽回天”,而他只能把蟹持杯,他还曾在另一首《水调歌头》里直接写出:“左持蟹,右持杯,买山自种云树。”别人有得上朝堂的希望,而辛弃疾已然满头白发,终日醉舞狂歌为消磨,这是多么的悲苦与无奈。当所有的希望都成了泡影,只有一根根的白发是被这种不公正的世道栽下之后,可以想见跌落谷底的辛弃疾的悲情。他刚刚以自己的努力,成为方面大吏,有机会进入士大夫阶层,就被甩了出来,岂能不怨恨?

南宋之时,虽然文人的地位较高,但是也有文网控制的,已经被罢官的人不应议论朝事,否则会有杀头的危险。赵构就办过几个文字狱,这就是皇帝的心机。辛弃疾不敢直接表达出不平之意,但必须要有一个比较巧妙的方式来写出来,他不能因为自己的遭遇来让别人也感受到不平而不再进取。他喜欢鼓励人,让更多的人能够出头为国家而争取,而奋斗。可是他明明心中就有着好大的一道伤痕,一直在流血,词作之中的矛盾皆是出于此。

凡仁人志士皆有鼓舞同道之心,但这必须是一条战线的人,而不是来刺探的小人,要有力挽狂澜的决心。汤朝美是一个“议论英发”, “以身许国”的人,辛弃疾是坦荡的人,他自然要倾心以吐。即使他已然被打沉到底,也要不负使命,不断向前走,忠贞之心在整个词作之中总是会表现出来。

很多人不相信古人之志气毅力,总以为黑暗之时便没有不趋流之人,凡英雄也总有不足,有缺点。我只想说,的确,人无完人,但是,作为历史上的创造伟迹的能人必有他绝俗的一面,他的优点在当时人眼中也可能就是缺点,拿着放大镜来看人是不会看到优点的。辛弃疾的一生也许也有过错误,比如他劝说耿京收了义端这个祸害,但他能够负责,把义端杀了报答耿京,这就是他成为英雄的一个重要的前提。有负责之心,有应敌之策,有择善固执的理念,这就是一个英雄,这也就是一个好人。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之评辛苏词曰:“读苏辛词,知词中有人,词中有品。”

辛弃疾在信州闲居之时,有很多同好之友,其中不少是调任到信州的,也有一些是家住在信州的饱学之士。辛弃疾经常与他们游历山水,倾吐怀抱,他满心仍是抗金之大业,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能牵动起他的神经,他对于这样的大好山河却不知终将何属,心里满是忧虑。

他对那些沉醉在歌舞升平之中的南宋君臣,也很看不过,士风与学风皆一落千丈,他往往将这样的情绪吐露在给友人的词作之中。

《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

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烟,平泉林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这首词是他送给一位老故交韩元吉的。韩元吉,字无咎,号南涧,他是辛弃疾在建康就认识的朋友。这位老先生学问很好,对吏治也有见解,晚年就住在信州。辛弃疾在他生日之时就写了一首词给他。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这是用东晋的渡江之事来借指康王赵构南渡,谁是国家筹理之人呢?朝廷之中少有才能之士来整理乾坤,收复旧家邦,使得朝政不修,日益腐败。他接着就以桓温问民的典故来指金人统治下的中原人民。

当初东晋之时,百姓还在水深火热之中,那些谈玄之士却弄寻些虚无的理论,全无筹略。辛弃疾再借用新亭之典故表述南渡后的主战士大夫们看那新亭风景就如当年的东晋某些有识士人,叹息风景不变,可山河有异。百姓们在沦陷区内日夜盼望王师北定,能够让他们回归到宋朝,可是偏偏朝廷不作为。

宋高宗本有数次好的机遇反攻金国,可是作为一名皇帝却是投降派,世人只见秦桧卖国,却不知宋高宗亦是卖国之人。他借着母亲韦太后,徽宗梓宫等事来做“孝”字牌的文章,流泪向众臣说得接受和议,等着要跪拜金国使节,很多大臣都气晕了,反复上谏书,最终他才取消了这种决定,由秦桧代向金使叩头。而宋孝宗是宋高宗之后,开始时还有一点点作为,本是想有进取之心,可惜打了败仗之后,就只想谋退路。辛弃疾对朝廷之中的那些臣子,议论争煌煌,而临机应变却百无一策的现象也痛加斥责。他借桓温对王夷甫的批评,来彻底愤骂主政的那些人,“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

“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他关心魏阙,心系黎民,绝不因为职小辈低就不起发奋之思,这句话瞬间就让人想起了《三国演义》里诸葛亮舌战群儒之时,斥责那些儒者,他认为这些人都不知儒者有大儒与小儒之分,临危不乱,遇事有法,忠心赤胆,保国安民即是大儒,否则笔下纵然千言,胸中实无一策,没有忠节之心的人就是小儒。如张子房之才干,乐毅之能力就是大儒。这就是辛弃疾所说的能够庙算平定那些金贼,才算是真儒家的事业,这才叫功名,功名不是名利的意思,而是一种真正的儒家的人文风骨,是儒者当行之事。

辛弃疾质问那些人是不是懂得如何做一个真儒家的事?明代的王阳明也将事功作为儒家的本业,曾平宁王造反之乱。儒家并非是当官的学问,而如何当官,当什么样的官,当官的根本目的在于保国安民,行王道治天下,内圣外王,这就是辛弃疾对儒家学说一种深入的理解。

接着,辛弃疾就要说些赞美韩南涧的祝寿的话,“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烟,平泉林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他先颂韩南涧有韩愈那般的名望,文才,的确是韩家是北宋望族。

辛弃疾称赞他现在这个年纪是可以做一番事业的,接着他以裴度、李德裕、谢安的闲适潇洒风度来喻韩南涧,但这三个人都是与战事相关的,有隐居以谋天下之太平之意,虽然辛弃疾以此来比拟韩南涧是有些过誉,而后结以“他年整顿乾坤事了”相共勉。这一下子将词意又回到了上片的爱国情怀之中。下片是为寿词,却如笔势一顿,又生姿彩,三个典故的连用,似板腐却又如同风景描绘,绝不相同,在最后一句上竟然又暗扣到主题之上,与上片形成了新的意脉关系。正是如沈祥龙《论词随笔》中所论,“前后贯串,神来气来,而中有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之致”。

大气,是辛弃疾的词作重要特点,指点江山,文字激昂而沉着。他平生以功业自许,以气节自负,议论纵横,直击朝廷之事的弊端,将借古喻今,把个南宋小朝廷的无能揭露得异常厉害。辛弃疾有豪情,但是字清句隽,曲折中有直率,风景里暗藏意脉,整个词作意态丰富,而结尾大包合,形成了一种前如利刃,后婉曲,结尾又震起的摇荡起伏之势。辛弃疾的词作音节也总是别有一番滋味。

这些特点在辛弃疾的很多词作中都可以看到,他是有着明确的创作要求的。北宋之时苏轼开辟的豪放词的传统,辛弃疾对此加以深化。他的精神世界要通过词来表现,“有心雄泰华,无意巧玲珑”,追求的是壮美。

他的词作里的雄豪之气和意象的飞动是与他本人的英雄气质相融合在一起的,有一种历史的崇高感。读辛弃疾的词往往会让人拍案而起,激动起来,好像不喝几杯酒就不能把情感释放出去。

辛弃疾的不平凡之处也正在于此,他是与读者来共鸣的。今天读苏东坡的《赤壁怀古》,仍然会感觉到这是一位文人的作品,可是读辛弃疾的作品仿佛就是在与一位军事家对话。可说能文能武,战场的经历对词作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辛弃疾在这里有很多种形象,而所有的形象都有着同样的一种感人至深的情思,那就是爱国。

爱国不是空口号,而是在他的每一次行动之中的,这是儒家思想的体现。人活着当有所为,要做一些事情,无论在任何条件下都要有信心,有绝大的毅力去战胜这一切的不如意。即使你所信任的人不了解你,即使你忠而见妒,也不必伤心,仍然要满怀希望地去创造你的奇迹。

辛弃疾是以笔为枪的人,他的一篇词作能够在词人圈里传诵,正在于他的词作包含的精神力量是非常巨大的,是可以让人们做一些事情的。

《鹧鸪天·送人》

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余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阳关》即是《阳关曲》,又叫《渭城曲》,凡写到《阳关》就一定是送别的意思。唐代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云:“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多经翻唱,皆关离别。《阳关》三叠,又是王昭君的琵琶曲名,昭君之怨千古未休,亦是别情。

辛弃疾流离辗转于各处,一心抗金的大事没有半分影子,却尝遍了送别之苦,这首《鹧鸪天》亦是他送别友人的作品。辛弃疾不像别的词人那样,总是在送别之词里吹捧对方,说些欢乐的话语。送别本就是伤感的,他并不掩饰感情,唱尽了《阳关》乐曲,而那怀思的泪水未曾停止,借别情之作来浇己之块垒,这是辛弃疾词风特点。

他借用古诗十九首的句子:“功名休复论,努力加餐饭”,他写成:“功名余事且加餐”, 《古诗十九首》总是在温厚意境之内诉说千古文人的绵绵情思,而辛弃疾却化用无痕,本就不想谋功名,只是想一心为国做事,却总是尝遍别离滋味。他只能劝慰自己说:“功名余事”,一下子就点破了他对功名的看法,将离愁又增了几分。如此有境界,而不以功名为意的人得不到应有的机遇。

他看着那飘浮的水天一色之中不知多少树影影落落,带雨的云彩埋藏了一半的山。古诗创作中总是如水注阶下,一脉飞流,全是散句,忽然插入一律诗,可以起到顿挫之意。可是,辛弃疾却以虚实之景,律句忽现,把整个的词作变得摇曳多姿,收中有放,放中带收,把心中的的迷茫变成可知可感的形象,又添了一分愁态。

“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词中忽然飞入一句议论,竟然是反问主题,辛弃疾的用笔神妙,竟到这般境地。他本想说的是这么多年的奔走辛酸,忽然深了一层,他要知道良臣有志之士,古往今来,除了离别之外,是不是也同他一样有过更多无奈?的确,凡是忠臣,只要想做些事的,没有顺顺利利的,都会遇到不小的坎坷。辛弃疾把这种对历史人生的深入思考放到了词中。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这句话真的是直戳入人心,良臣与学者,文人与军事家的多重身份让他能了解太多的人生不容易。

很多时候,你的内心是有一种莫名的压力,也不知是谁在制约着你的发展。你的事业无法进展,爱人离开等等,所有的遗恨之事,所有的血泪情伤原因到底何在?这些都是在平平常常的日子里静静地堆积着,是为意志与欲望不能调和之矛盾,不是山崩地裂的丧失,而是一点点摧毁你的所有曾经的美好,让你变成自己讨厌的人。

人间行路不易,这是一种无可奈何之语,辛弃疾总有一种对事物的洞察力,是什么让他走得如此艰难,是人生的荒诞性。不羡功名,只是想求得活命,已然尽是千古遗恨,何况还在如此短暂而逼仄的人生里想做点什么呢?这已然是很难的事了。

辛弃疾的词作已然上升到了对人生无常的一种哲理性思考,把他的观点以议论的形式放在抒情的词作之中,他对宋词在创作技法和表达理念上都有了新的突破。

一个人只有在经历非常人所知痛苦,能够跳到世界限定的框架之外,再去审视这个世界中的自己,才能有新的体悟,新的思考。辛弃疾是做到了,仅仅是首送别词,他都能借机点出要旨:“别有人间行路难”。

人生是个不轻松的行程,不会有人给你帮助,一切要靠你自己去走,不知哪里就会碰到壁,触了礁,前功尽弃。辛弃疾是一个有着江湖豪气的干吏,刚刚得知朝廷不以“归正人”为异议,让他有所作为,就接二连三地被某些在朝廷掌权之人妒忌,用各种手法让他连续辗转在地方上。一切都因为他本在南宋是没有根基背景的,他的老师蔡松年一直在金国,他的家族也都曾沦落在金国沦陷之地,他的同学也在金国为官,而在南宋朝堂上各派林立,都在占据山头,谁会想到皇帝会器重这么一个无根基的人呢?史致道也好,叶衡也罢,一个个都被排挤出去,主和的臣子仍然是非常强大的势力,何况一个小小的辛弃疾呢?

辛弃疾从弟的祖上也就是辛次膺,曾经数次上表给赵构弹劾秦桧在金国为妻兄谋权位,买卖官职,那也是文武全才之人,可后来一直被外放,再无出头之日。我创作的长篇历史武侠小说《朝天阙》里也提过辛次膺,他是满腔报国之情,可也不能如意。

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辛弃疾如此有江湖豪侠之气,却甘愿经历种种辗转折腾,而不能像他少年之时再整义兵,直击金国呢?这与他对朝廷的忠心有关,但更重要的是当时的朝局已然不再是绍兴初年那种大好的对抗金国的形势,必须要有所依凭,才能成事。这可能也就是辛弃疾为何总在词作中表示出时不我待,机不再来的悲伤之情原由之一吧。

白居易的《太行路》诗中云:“行路难,不在山,不在水,只在人情反覆间。”同样是如此的拷问世道人心,人情是最难拿捏的东西,《红楼梦》有诗云:“人情练达即文章。”这是最难的事,往往做事的人都不会做人,会做人的都不会做事,既会做事又会做人的又有几个?何况,这些会做事又会做人的人往往也最终会陷入到重重叠叠的人情洪流之中,而事功也不过是一朝之成,很快又会被摧残。

中国是一个人情社会,很多时候,想做点事就得花费大量的不必要的时间去交结往来,最终还未必如意。其实,如果你一门心思做好一件事,也就可以了,不需要事事都让别人赞美,有几个人会真心希望你好呢?

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才会知道最重要的还是自己有实力,并不是完全要靠人际交往。后者只是当你强大之后的一个锦上添花的东西,有则可,没有也不算什么事,最终还是要以你的成果来说话的。

辛弃疾也体会到人情往来的幽微之处的残忍,细水长流之中的冷气逼人,是虚假的官场应酬之中的无奈。

有着词人热情、军人气质的辛弃疾并不太合适于这样的宦游,只将“功名当余事”,一心想为国出力的他却不知没有了功名,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要想成为一代杰出之士,必须要有拼力谋事的能力和灵活应事的章法,这本是矛盾的事,却都少不得。

这是一种深入生活后的领悟,也是至极的悲哀。人心是深难辨的,放弃一点,都可能会影响一辈子。但辛弃疾不会放弃,在他的字典里就没有“服输”这两个字。

当时很多南宋朝廷的臣子只在诗词里吟风玩月,或是将离愁别恨当成个写作资料,并没有什么真情。这个国家的百姓遇到的苦难,对这些人来说是没有痛感的。辛弃疾的人间行路太难也是对这些人的讽刺,他们总是紧追潮头,又是最会巴结的,所以辛弃疾痛斥他们是非常有道理的。

在沉重的压力之下,就算是铁打的辛弃疾也会有跌倒的一天,他也要不断找点理由来安慰开解自己。在他的一些词作中,我们看到他与友人依然会宴,也会给一些友人的侍女们写词,这些倒成为了他减压的方法。

《水调歌头·和郑舜举蔗庵韵》

万事到白发,日月几西东。羊肠九折歧路,老我惯经从。竹树前溪风月,鸡酒东家父老,一笑偶相逢。此乐竟谁觉,天外有冥鸿。味平生,公与我,定无同。

玉堂金马,自有佳处著诗翁。好锁云烟窗户,怕入丹青图画,飞去了无踪。此语更痴绝,真有虎头风。

时间流转,日月不休,他走在九曲羊肠路上,遇到父老,一笑相逢,这倒是一种别人不了解的乐趣啊!这就是一种平顺。而让人关注的是这首词里有着辛弃疾对不同人的命运的触感,这是写作者的敏感:“味平生,公与我,定无同”, “自有佳处著诗翁”,他在分析着这位老人的生活情况,感觉到这也是一种乐趣。像这样的略有生活乐趣的词作在辛弃疾的作品中数量不是很多,在他来看,这也算是一种痴心,在苦境里找莲子,于烈火中求一味清凉而已。

更多人希望国家能够平安稳定,可是他们就不作为,事情只要能压的一定要压,这会将原本容易解决的矛盾变得难搞,要解决就必须先正视。辛弃疾就是总是不会放松自己,只有在诗词之中才有所休憩。他对诗词创作的喜爱,让他真正会轻松一些,观察带湖周边的环境,这里的人与事,这里的情与义。这么多年奔走可以歇一会了,可辛弃疾能一直如此吗?不能!

《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簶,汉箭朝飞金仆姑。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年老的人对少年的英武之事,回顾起来总有一种新的思忆之情,会有新的感触。这首词的小序上写明是为思忆少年之事,最为自豪之事,这是他在坎坷之际,激发其自信奋发之情的力量。

当年,辛弃疾年及弱冠,旌旗猎猎,直闯金营,带着说服了的一万名耿京原部兵马,押着叛徒张安国,渡过淮河,英雄气派震动朝堂,名重一时。之后,他对南宋的小朝廷的软弱并没有十足的认识,上书《美芹十论》大议抗金之策。

辛弃疾的少年时期,镌刻在他的脑海的是祖父的殷殷期待。父亲的早亡,让他早早知道了人生的困境的苦涩。识人不清,背叛他的人依然存在,比如义端和尚,然他的内心仍旧坚信着人性的光明。识历史的大局之人,必然有更多的机会的去改变这个历史,能看得透种种世相,对人性有深入的洞察力。在他少年之期,被闲置一旁的岁月里,他没有消沉。而是在向山水深处觅陈迹,翻阅故典觅真知。

回望这一段,一位不惧自己身份,敢议朝局,胸有良谋的帅才,是能破能立之人。当时的朝局里,南宋也有不少士人看到金国内乱,义军的风起云涌,他们对辛弃疾的“万字平戎策”是很感兴趣的,引发了热议。然而,一位没有任何根基的“归正人”,又有练兵之能,是无法得到当权者的支持的。义军可以用,但不可以信,一直是宋代皇帝的一种心理。辛弃疾想学汉朝飞将军李广夜捉敌人,以高超的武艺统兵制胜,在很多南宋朝臣的眼中是个人太突出了,并不符合他们苟安的利益。

有一种词是需要借酒来唱的,东家种树书就是怨言,奔涌而出的是作者对当时朝堂中人不识人,不用人的悲愤之情。

“却将万里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种树也是辛词常有的意象,种橘树,南橘北枳,亦是暗含南北之分,英雄所处非地的悲叹。种树书,唐代韩愈“长把种树书,人云避世士”,宋代刘克庄“挟种树书,举障尘扇,着游山”。这就是喻指隐居避世之心意,并非实有其书。辛弃疾也是此意。可在俞陛云的《南宋词境浅说》一书中点评此词时说“江统平戎之策,郭橐驼种树之书”,似已确指。可这郭橐驼种树之书是明代俞宗本所托名之书,朝代不对,这样说似乎并不妥当。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去文习武的人都是抱有改变时局的报国之志的,在他们的眼中,学成的才艺,无论文与武,都要有所作为才是可以的。货与帝王家,立功建业才是有所成就。这也是儒家士大夫的理想。

细细阅查史料,范仲淹的“燕然未勒归无计”,王之涣的“春风不度玉门关”,岑参的“风卷红旗冻不翻”等等,长于边塞诗的诗人仅有对行伍的初步印象,而真正率兵上战阵,能写出兵书的这种文臣是极少数的。辛弃疾正因为文武兼备,取得了不俗的成就,方有更深刻的痛苦,有才而无力施为的悲叹。

辛弃疾对他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不得志,也做过一些分析。他不会献媚迎合当权者,是他的性格使然,也是他之所以沉沦下层的原因。他在《千年调》的词中这样写道:“卮酒向人时,和气先倾倒。最要然然可可,万事称好。滑稽坐上,更对鸱夷笑。寒与热,总随人,甘国老。少年使酒,出口人嫌拗。此个和合道理,近日方晓。学人言语,未会十会巧。看他们,得人怜,秦吉了。”

辛弃疾的词作里有不少的集经句,集典故之作,可是风调都很生动,甚至具有某种故事性,而他这首词却是为他朋友郑汝谐的一处名叫“卮言”的小阁楼而写的。他的笔调十足风趣幽默,而讽刺那些当朝的不务国事,专事献媚取宠的朝臣。辛弃疾在南宋朝廷的苟且偷安的气氛下,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所有的刚直者都会被折磨无尽,有真情真心者难以立足,无能唯命是从者不断飞腾。在黑暗与光明之间,很多人昏昧,很多人取利。凡势之逆转必要靠顶天立地之人推动,而往往这样的人付出的代价会极其高昂。他借这一处小楼之名,把那些丑恶的嘴脸,通通讽刺了一番。

卮是古时盛酒的器皿,“卮言”,出自《庄子·寓言》:“卮言日出,和以天倪”。陆德明释文(引王叔之):“卮器满则倾,空则仰,随物而变,非执一守故者也。施之于言,而随人从变,已无常主者也。”辛弃疾将它比喻成那些没有主见,只会随口应承的臣子,只要求和气,就不会管什么大是大非。总之是和稀泥,怎么说都行,怎样做都好,“然然可可,万事称好”,朝廷上食皇粮的很多人都是明哲保身,一则无才无能不知,平时议论争煌煌,临机实无一策;一则只会奉迎君主之意,就如同那个《宰相刘罗锅》里的王爷似的,没事总会来一句“皇上圣明”,凡事不关心,也成了和事佬。

儒家是讲“和”的,可是“和而不同”是为君子,凡事都当好好先生,那“不同”又在何处?不可能凡事都讲和字,不论对错,没有是非,立场很模糊,这样的官员要来何用?再者说,有人之处就有矛盾,就算是亲人之间,也有那种你来我往脉脉亲情之下的矛盾。大权在握之人有生死予夺之力,临大事之时,居然也要点头称是,那还求什么真知,做什么正见?

辛弃疾写人物还很形象,“滑稽坐上,更对鸱夷笑。寒与热,总随人,甘国老。”他说这些官员都像那个酒器鸱夷一样随人卷曲,倒了就空,空了再倒,寒还是热都是跟着周边的人走,就是所谓的“随大流”这样的人还能当官,而且,还会做得很好,这让他很无语了。

当初,少年气盛的辛弃疾看不上这些庸官的做法,他总是一腔抱负,满怀激烈,希望能够做一些事情。他也不管什么利益纠葛,关系法则的运用,说话耿直劲切,就必然顶到人家心窝子,他总是“少年使酒,出口人嫌拗”。

经过宦途沉浮,他才会想明白,啊,原来人家都是有这么一个“和合”的道理,人家不是傻,也不是笨,而是很明白怎么在官场里混事。而他一心为国,却不知这倒会被批成现在的“情商低”的那一拨,他在这首词里苦笑道:“此个和合道理,近日方晓。”

辛弃疾在带湖闲居,也有过很多反思,在找他自己的问题,可是最终他发现真正让他一再受排斥的,就是他不会趋附权势,让他绝望的就是那种官风的颓丧。如果每个想为国谋事的人都遇到这样的环境,他们又能怎么办呢?辛弃疾对此是十分不屑的。

人生的际遇不同,对自己有利就会无视立场观念,这是一种人性。千百年来,多少贤达之士,多少智慧之人,想以道德,想以情感,甚至干脆就用制度来控制其过分的发展,却都难以实现。世界并不会真的有人完全不计私利去对待你,哪怕是亲情,友情,都是一旦伤害就会万劫不复。由过分之私而变成趋利避害,难以有公心来主事,这就是一种很悲剧的现实。而作为官员,就必须要有公心,而那些喜欢随大流的好好先生,他们就已屈从于这种规则,而不愿改变现状。只要金国没有把刀架在他们的颈上,他们就不会争取抗争的机会,哪怕兵临城下,好一点的只会一死报君王,差一点就逃之夭夭。

对国家来说,这又有什么用处呢?辛弃疾也明白趋附的重要性,献媚是必须修的官场功课,他说:“学人言语,未会十分巧。看他们,得人怜,秦吉了。”他开玩笑说也想那么做,可是心里的原则不让他无视大业,而当他看到那些人的时候,只会觉得他们可笑,像那只鹦鹉一样。

辛弃疾虽然极力平息心中的怒火,退隐林泉之后,耕田务农,不问政事,可是他仍然期待能够有朝一日,再整乾坤事了。他把所有的情感都投入到他的词作之中。

《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

绿树听鹈,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贺新郎》,同词牌而内容不同,这是豪放派词人最常用的词牌之一,因为这个词牌更适合抒发英雄豪情志,激昂意气的情调。词韵有筋节,收尾之韵短促有力。虽然有学者考证,在宋代时已然比较少用入声,而是转用上去等韵部,但整个词作仍然是拗怒多过柔婉,让人读起来有愤慨之情。

宋代的诗词,有着比兴的创作手法,《历代诗话》中的《六一诗话》记载,梅圣俞对欧阳修说:“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梅圣俞又道:“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殆难指陈以言也。虽然,亦可略道其仿佛:若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则天容时态,融合骀荡,岂不如在目前乎?又若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贾岛‘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则道路辛苦,羁愁旅思,岂不见于言外乎?”

诗歌的语言是要包含多重的意象,不尽之意,皆在诗歌的略略几个字之中,梅圣俞说诗指陈不尽作者之心声,只能以语言来构筑一种如在眼前的意象,让读者去思索其中的意蕴,状景之精微,如在眼前,即有“不隔”之处。但是梅诗不够率意自然,语言虽工,整体上来看就达不到《诗经》那种意脉的通畅性,意象的饱满性,意境的丰富性。

辛弃疾的词却不一样,他皆是率性而为,情景交融,言意相合。因其不假思索,天然融合,超过其雕琢之作。诗歌写作是形象思维的产物,其触物而兴情,情的流转才能带来意境的反复深入,辛弃疾词之所以纵横开阖而让人觉得气脉贯穿,是因为其性情之真实自如,字字致意,没有斧凿痕,意境自然天成。

宋词相比于宋诗来说,更重放纵性情,着意个人风姿的描绘。辛弃疾畅性任情,多以品悟感发为主,构思细微处让人玩味。

辛弃疾闲居铅山之时,被动成为一“闲人”,他与堂弟茂嘉离别,这首词不在分片处分层,一气呵成将古代的恨别之情,借诸鸟之典以比拟。

首句:“绿树听鹈,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辛弃疾再借鸟鸣起兴,可这鹈化用是何典呢?有一种说法鹈是杜鹃,然按《离骚补注》鹈和杜鹃是两种鸟,何况此词又有“杜鹃声切”之句,因此鹈是指伯劳。如此一来,故暗用《离骚》“恐鹈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意,这借屈原《离骚》情兴之句发起,《离骚》之辞的解释也不同,班固认为遭忧患而作别辞,司马迁在《史记》中认为是“离忧”。

吕向认为鹈这种鸟若先鸣,则百草必先凋零。辛弃疾把这一熟典又反用,听鹈,一句就将整个词的悲绝定了调了。接着鹧鸪声住,鹧鸪鸣声像“行不得也哥哥”,这种悲哀之情连它都知道,再不鸣叫,任其远行;杜鹃声切,蜀王望帝啼血之杜鹃鸟却声声悲彻。辛弃疾满腹藏郁的不平之气,情透书背,他再能忍住,甚至已然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已到极至,他对人生的悲愤已尽数在史事中吐露而出。

辛弃疾开头罗列了这么多的鸟,看上去无理不通,实则大力起笔,把所有的混乱意象都组织起来,以他的理念贯穿之,以他之才气运用之,使得各安其位,这也是他能够在乱局中找到发起之力量,是他的词的一大特点。辛弃疾的才气方可以不拘套路,自成一家。

王昭君出塞,明妃之曲情尽染,沉积着一缕难平之气,绝色之姿弃而不录,毁于画工毛延寿之笔,被迫出塞,大雁南飞人难归,从此一生思恋,唯有昭君墓上的青草萋萋。乱境凄迷,不奈风雨,谣言枉害绝世身,离有限,恨无期。更长门,翠辇辞金阙,“千古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陈阿娇被汉武帝厌弃,将她放在长门,即冷宫。曾经的金屋之宠,忆然如灰,烟消云散。唯有辞别金阙,满腔悲戚无处说,命息一线绝前情。

看燕燕,送归妾。有一说法,春秋时卫庄公之妻庄姜,“美而无子”,庄公妾戴妫生子完,庄公死后,完继立为君。州吁作乱,完被杀,戴妫离开卫国。《诗经·邶风》的《燕燕》诗,相传即为庄姜送别戴妫而作。然据词情,又重了一层,就是虽有良策,无有可鼎力推荐之人,只能功名埋土,苦寻无力。而别的妃子也许长得不美,却会玩弄心机,趁势而起,可最终会弃国而去。对比之手法,托之史事,稼秆对这番世故心中很明白,这是他功而未就之症结。

转下片,如风天击雷,兵事之史翻出,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事关苏武牧羊之事,被困匈奴十九年,而李陵战绩彪炳,可因增援军不到,只得诈为投降,以作后计,没想到汉武帝将其族灭。从此李陵忠心翻成叛逆,当他看到苏武十九年后,可以离开塞外而回到汉地的时候,两人赋《河梁》之诗,成为绝唱。这当然是一种说法,然而我们细品其境界,辛弃疾却好像同时影射另一人之事。那人就是岳飞。

岳飞之忠烈,在南宋孝宗朝已然平反昭雪,才有“百战身名裂”,而李陵却从未洗冤,然此时的岳飞早就不在人间,他的忠风烈骨再有,也只能故人长绝。出师未捷的李陵,沉冤埋骨而无力回天的岳飞尽此一词。而河梁之诗,古来借以喻英雄离别之暗喻亦很多,谢枋得云:“稼轩精忠大义,不在张忠献、岳武穆之下。”

一些人会将辛弃疾说成愚忠,“了却君王天下事”,他亦曾是要报“君父不共戴天之仇”,不可说一臣子全无忠君之心,但对辛弃疾来说更重的是百姓安危。他曾在《九议》这部纵横时政的文章里,直接说出过这一志向,他指出作为君王应当是无私的,兴复天下之大计是为了国家,是千秋基业,皇帝及大臣们不能自顾保全自己的私利,而置国家兴亡于不顾。这真是石破惊天的大胆之论。二十多岁的少年在官居末位,毫无名望之时,居然敢直斥皇帝的私心私意,这是何等的勇气?

北宋蒙难之时,有多少仓皇逃走的皇族亲贵,权臣重僚,哪一个敢于说出这样的话来?辛弃疾是铁做的肝胆,一心一意,全在为民谋福,与国为安。他不是不知道那些英雄会因为一句话得罪了上面就被拿下,岳飞前车之鉴,可他仍无所畏惧。

辛弃疾忠勇意气,在这昏暗的时局里,惊动乾坤。不满三十,壮怀激烈,奇男子,伟丈夫,历史上竟真有这样的人。他也是一样的血肉之躯,的确是造就着不同寻常的人生。很多人也有抗金之心,可一碰到方方面面的压力,就很快抛弃所有的初心,趋炎附势,换了一副嘴脸。然辛弃疾的伟论,让宵小之辈羞愧难当,让唯利是图之人恨之入骨,让犹豫徘徊之人壮其胆略,这就是一篇战斗之文的力量。

在天下倒悬之际,他念百姓疾苦,见宋朝决意派兵,就算是对其用兵的持久性心有疑虑,辛弃疾仍会舍身以赴,这就是信念不屈。这就是“天下之事”,无关名位,只为尽责忠事,天下之事了,心愿才足。

辛弃疾的雄论之影响,使得他后期有机会出头抗金之时,不少官员在词中将他比之管仲、乐毅、张良、孔明。他的才略得到了朝廷中有识之士的公认。“惜当弱宋末造,负管乐之才,不能尽展其用”,这是史家定评,辛弃疾有才而不逢其时,可纵然他出身微末,归正之人,财富有限,官微职小,但人要有奇志,有坚定之毅力,无所惧怕,就必然能够成就一番伟业,烛照青史。

在辛弃疾最坎坷的时候,在他已没有任何的权位之时,词作之中的风骨不减,他所寄望的少年心事不变,这是极让人动容的。

有多少人因为一些不好的主客观因素的影响,把缺陷越来越放大,像我等这样的平凡人,都是不自反省,不懂磨砺,总会做一些难以原谅的蠢事,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可是,那些英雄,他们就永远不会被自己打败,他们有很好的抗挫能力,无论在怎样的情况下,都会扛起那心中的旗帜,保住自我的理念不被毁掉。

人无完人,也曾犯过错,但是朱子说三十之后,再学习经学来修身也不晚。只要有学习的能力,就还能重新起步。不要妄自菲薄,要坚定自己的信念,要提升学识和能力,看得更清楚,才能形成真正的观念,人生才会有所指导。

这个历史上堂堂正正的人是永远可以走得下去的,如果翻阅历史看到的都是阴谋诡计,以浅薄的处世经验来解读,把心中本有的正气全磨尽,堕落下去,那永远只会在黑暗里滚爬,找不到一点出路。

辛弃疾这样的英雄给予人的应是如何挺立着走下去的信念,而不是一个警示的教训。忠臣负冤重,千古精神不灭,他们的正直、坚韧,才是中国奋勇拼搏的精神,也是历史前进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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