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5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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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传记:龙虎风云会

龙虎风云会其实,陈亮之所以迟迟未能抽出身来拜访辛弃疾,确如朱熹所说,时乖运蹇,麻烦缠身。还是淳熙十一年(公元1184年)春的时候,他莫名其妙地牵涉进了一桩人命官司之中——乡邻中,有卢氏父子与吕氏者素有仇隙。卢父病亡后,其子诬告吕氏与陈亮在乡宴上下毒药死其父。再加上当地州县官员素来对心高气傲的陈亮多有不满,故而被牵连下狱。在狱中待了七八十日,才因证据不足而被释...

龙虎风云会

其实,陈亮之所以迟迟未能抽出身来拜访辛弃疾,确如朱熹所说,时乖运蹇,麻烦缠身。还是淳熙十一年(公元1184年)春的时候,他莫名其妙地牵涉进了一桩人命官司之中——乡邻中,有卢氏父子与吕氏者素有仇隙。卢父病亡后,其子诬告吕氏与陈亮在乡宴上下毒药死其父。再加上当地州县官员素来对心高气傲的陈亮多有不满,故而被牵连下狱。在狱中待了七八十日,才因证据不足而被释放。不过这样一来,陈亮也被弄得元气大伤,很是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淳熙十四年(公元1187年)春,陈亮就试礼部,却又突染重病。妻子家人也接连染病,再加上田庄歉收,日子过得十分凄苦。不过,他病好之后,又踏上了前往金陵、京口的旅途。这一次,陈亮是准备前去查看边防形势,以为进退攻守之计。紧接着又赶往临安,再次上书孝宗,陈说北伐方略。无奈,此时的孝宗已经壮心消沉,未曾作出任何回应。一番迁延之下,等陈亮前往上饶正式拜会辛弃疾之时,已经是淳熙十五年(1188年)的冬天了。

且不说陈亮一路上还不忘指点江山,观察形势。单说辛弃疾在接到陈亮的来信之后那激动的心情便是难以言说的了。此时离上一次与朱、韩之会已过了两年。这两年中,辛弃疾与陈亮屡有书信往还,纵论天下大势。越聊,辛弃疾越觉得这位小自己三岁的书生不仅是一位命世奇才,更是与自己颇为相似的性情中人。他算好了陈亮大致抵达信州上饶的日期,日日登上宅邸中的小楼,翘首东望,以便能看到陈亮的身影。如此痴魔,范氏看在眼里,自然是又好气又好笑。

这一日,辛弃疾又早早地冒雪登上小楼,温一壶酒,坐在楼头。范氏陪在身边,道:“这天寒地冻的,前些日子那场病还没好完,就不怕又落下新病?”

辛弃疾摇摇头:“以热酒下壮词,只觉得腹中火热,哪里会觉得寒冷?夫人莫要担心,这陈同甫兄便是医治我沉疴的一剂良药!”

范氏苦笑一下:“真拿你没法,我且下楼去把你的黑貂大氅取来,再吩咐下人加些炭火。”她转身走下楼去。辛弃疾微微一笑,呵开冻墨,正准备写点什么的时候,突然瞅见远处隐隐约约来了一骑身影。

“哦,是谁一大早便冒着风雪赶路?难道是……”

辛弃疾不由得站起身来,走到楼头细看。那人蓑衣斗笠,骑一匹瘦马踯躅而来。眼看迎面便是一座石拱桥,过了这座拱桥,便是辛弃疾的宅院了,不料瘦马在石拱桥前突然停下,随即前蹄跃起,大声嘶鸣,差点把马上人掀下马来。

“不好!”辛弃疾差点没呼出声来。然而,意外的一幕并没有发生。马上之人牢牢地扯住缰绳,稳住身形,又驾驭着马退了几步,继续想要朝拱桥前行。没想到,这马竟犯起了倔脾气,两次走到桥前,又两次都立起身来长嘶,就是不肯踏上前半步。

“这人倔,马也挺倔……”辛弃疾暗笑道。他正准备下楼吩咐小厮前去看个究竟,却不料那人突然翻身下马,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一剑便将马头给斩了下来。一时间鲜血四溅,将皑皑白雪染成了一片猩红!

饶是辛弃疾这辈子见惯了大场面,却也不由得为之深吸一口气——此人性格之峻烈,看来不在自己之下呀!他再拭目细看,只见这人擦拭完宝剑,头也不回,大踏步地朝自己的宅邸赶来。

“陈亮,一定是陈亮到了!”辛弃疾哈哈大笑,连忙奔下小楼。果然,来人便是他昼思夜想的陈亮陈同甫。

陈亮看上去面容清瘦,却掩饰不住的一股湖海豪气。他紧紧握住辛弃疾双手,大声道:“渴慕贤兄多年,今日果不负陈亮平日之望!”

辛弃疾也拍着陈亮的肩道:“同甫,既然好不容易来了,就开怀畅饮,畅谈它数月才好……我听你说,还邀约了一位老朋友,不知是……”

“朱熹,朱元晦。这几年来为义理之辩,我跟他吵得可是不可开交,哈哈!你这里有酒有菜,还有好山好水,恕小弟冒昧,约了他老先生到这里来继续辩论,到时也好请稼轩兄做个调人!”陈亮倒是毫不客气,就好像来到了自己家一般自在。

辛弃疾抚髯笑道:“若元晦兄要来,必然是经由紫溪过。那里离铅山县四十里,与他所在的瓯闽相通。计算时日,怕也在路上了。既如此,容我先做个东道。咱们今夜就在带湖雪楼赏雪叙话。明日一道东行,前去迎接元晦兄!”

当夜,两人便在带湖雪楼把酒言欢,共论天下大事。喝得高兴,辛弃疾慨然道:“同甫,据说你当日上书纵论恢复大计,曾提到废科举、重实务。这可是了不得的见解呀!”

陈亮哂然道:“此事说来也是可笑。记得当时还是虞允文虞丞相当国,圣上吩咐他来问我,我奏答道:‘秀才好说大话而不通晓实务,国家当罢科举,上下以厉兵秣马为要事。以实心实意行实事,一旦有机可乘,或许还有恢复中原之机。’对我这番话,虞丞相倒也颇为赞许。不过,陪同他一道来的梁克家梁参政正好是科举状元出身,听了之后心里老大不高兴,于是就在圣上面前进言,说我也不过是个好为大言的秀才罢了。哈哈,圣上听后不置可否,也就把这件事放到了一边。”

“所以说,同甫兄识见更高于我。”辛弃疾一口饮干杯中酒道,“我当初渡江南来,屡屡上书言事,也从未曾想过要尽废科举之制呢——不过,若此事真得以实行,可是断了许多士人的念想。他们对你群起而攻之,也是意料中的事了。”

“苟利国家之事,虽千万人吾往矣!”陈亮慨然道,“这朝野内外,怕也就只有稼轩兄能知我懂我了。朝廷花费大量民脂民膏,养活一群读书人有什么用?不过是终老灯下博一个功名。一旦得跃龙门,便成日钩心斗角,结党营私。像曾觌那样的小人,稼轩兄不也吃过他许多亏吗?”

“是呀!”辛弃疾一时默然。自罢官以来,他的火爆脾气已经磨砺了许多,平时也不轻易评点时人。这番激烈而又恳切的言辞从陈亮嘴里说来,就仿佛是发自自己的肺腑一样。他不由得又满斟一杯喝下。

“说起来,元晦这几年来常劝我要检点一下自己的脾气,如此才可能有立言立功之机。否则人都被得罪光了,还谈什么建功立业?可我这脾气虽改了许多,要与那些成日里醉生梦死的‘君子’们和光同尘,自问这辈子是做不到的了。”

陈亮笑笑:“元晦也只是说人家说得,自己做不得。他在朝中还不是郁郁不得志,颇受排挤。如今他也消沉了,不比你我二人兀自痴心想要做一番中兴事业。”

“你二人这数年来反复辩驳王霸义利之争,我也略知一二。”辛弃疾起身道,“元晦不是不主张恢复,只是认为恢复之事,本应行于隆兴初年。那时圣上不合与金人罢兵讲和。今日承平已久,光是东南半壁尚且自顾不暇,又怎能谈及恢复……”

“确如其说!”陈亮苦笑道,“他劝我隐忍待时,以免遭人忌恨。可……”

“可国家朝廷若无恢复之志,图存之术,即便是时机到来,也只是稍瞬即逝而已。”辛弃疾想起自己年少时起兵山东,一时北方豪杰群起相应,金主完颜亮也兵败身死于长江之畔。那时候是多么好的良机呀,只可惜……他禁不住拔剑而起,长啸而歌: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

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

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

凭却江山,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

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

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

这正是陈亮过去所写的《念奴娇·登多景楼》一词,如今辛弃疾在悲愤中慨然而歌,更平添几分苍凉豪迈之气。

陈亮也以佩剑敲击银酒壶相应和。片刻,他也离席而起,舞剑而歌: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陈亮所歌,正是辛弃疾过去在信中赠予他的一首词《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两位好友歌声激越慷慨,似乎连楼头积雪也为之震得片片飘零。在纷飞的雪花之中,是卷不去的一腔愁思和遗憾。

雪楼之会后,辛弃疾又偕同陈亮一道,一边游览信州山水,一边前去迎会朱熹。其实,朱熹因为不想再与陈亮就和战问题反复争论,故而早就打定了主意不来赴会。他后来曾修书一封解释道:

“奉告老熊,且莫相撺掇,留取闲汉在山里咬菜根,与人无相干涉,了却几卷残书,与村秀才寻行数墨,亦是一事。”

不过,此时辛陈二人还尚未得知朱熹不来赴会的消息,正于山水间流连自得呢。在稼轩带湖新居旁有一泓泉水,池水青碧,形如臼杵。辛弃疾喜其幽静,干脆把它买为己有,名为瓢泉。瓢泉远处有山,绵亘百余里,其主峰名为鹅湖山。山下有鹅湖寺,十三年前,朱熹、吕祖谦、陆九龄陆九渊兄弟等就在这座寺庙中高谈阔论太极、无极等一系列哲学问题。这也为鹅湖寺留下了美名。有这么多美景相伴,一晃不觉十天已经过去。眼见朱熹仍旧不见踪影,二人也估计到他是不肯前来赴会了,于是就在紫溪镇把酒话别。

看着满桌佳肴,两位好友却顾不得动筷子,只顾就着杯中酒畅谈天下大事。陈亮又聊起了前往长江一带考察军事形势时,自己的所见所闻。这又引起了辛弃疾的话头:“江南并非晏安之地,长江也不是分割南北的天堑。假若如此用兵,南方便可以一统北方,而北方如果从这里南下,要吞并南方也易如反掌……”

说到兴起,他干脆站了起来,以酒杯和筷子为地势比画道:“以杭州的形势,做不了帝王之都——若要加以攻打,只要截断牛头山,四方援兵便无法抵达。若是再将西湖决堤,都城百姓便都要成为鱼鳖。危哉,危哉!”

这番言论之激烈,怕是已经超出了一个做臣子的本分。故而就连狂傲如陈亮也不禁默然,片刻道:“可叹的是,庙堂上的衮衮诸公还把杭州当作醉生梦死之所。燕雀处堂,不知大厦将倾啊!只不过,稼轩兄,你我的担心对他们来说,就像秋风过耳而已……”

辛弃疾并没有顺着陈亮的话往下说,他又猛喝了两大口酒,慨然道:“同甫兄,知道我最遗憾的事是什么吗?”

“稼轩兄请讲。”

“悔当初,渡江南来,竟英雄无用武之地。想当年,真可谓‘壮岁旌旗拥万夫’……”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簶,汉箭朝飞金仆姑。”陈亮接道,“当年雄姿英发,犹在面前一般!”

“嘿嘿,可叹,如今却是将万卷平戎策,只换得东邻种树书。同甫兄,我闲暇时有时在想,若当初坚持留在中原,未必不能开创一个全新局面。纵然不能恢复失地,兵败身死,也好过如今碌碌无为,老死牖下!只要能兴复汉家河山,管他是赵官家也好,别的什么人也好,我辛某人都愿意为他肝脑涂地,做马前卒!同甫兄,可惜你也是未遇明主,才埋没了这一身经天纬地的大才呀!”

这么多年来,辛弃疾还是头一次向别人如此吐露自己埋藏已久的怨愤之情。若是被别人听去,只怕都可以被冠个大逆不道之罪了。陈亮心中五味陈杂,连忙安慰辛弃疾道:“稼轩兄,你要为国珍重,总有一天会等来大用的机会的。切莫像我一样狂放恣睢,白白蹉跎了许多时光——可惜,我陈亮天生就是没办法和光同尘啊!”陈亮劝勉辛弃疾道。

这场酒,两人一直喝到鸡鸣之时才依依作别。离别时,辛弃疾将自己的一匹骏马赠予陈亮:“同甫兄,此乃宝马,最解英雄之意,若是遇得过桥之时,可千万别再轻易斩杀了。”

陈亮哈哈大笑,翻身上马,拱手道:“善自珍摄,后会有期!”随即扬鞭驱马,绝尘而去,只留下辛弃疾兀自伫立在原地:

“此日一别,就不知何时才是后会之期了。”

虽然送走陈亮,辛弃疾心中对这个好不容易遇上的知音仍念念不忘。第二天,他干脆循路赶去,无奈前方大雪塞路,无法再往前行,只好怅然而归。当晚便独宿泉湖村四望楼上,又逢邻家有吹笛之声,音调极悲。遂作《贺新郎》一首,以抒胸臆: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残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词中对陈亮的思量之情溢于言表,同时满纸残山剩水,意兴萧然,满是对朝廷偏安时局的忧虑之情。数天后,陈亮写来书信索词,辛弃疾便将这首词寄给了陈亮。

接信后,陈亮立刻作了一首和词,题为《贺新郎·寄辛幼安和见怀韵》。词曰:

老去凭谁说?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哪有平分月!胡妇弄,汉宫瑟。

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

词中之意,仍是重申紫溪相会时的话——自己年事已长,却始终看不惯人世间的种种黑白颠倒,世态炎凉。只担心如此蹉跎下去,半壁河山终究会永久沉沦。下阕笔锋一转,庆幸自己还有辛弃疾这样的知音好友,未来只要能把握时机,精诚所至,必然可以点铁成金!

辛弃疾读罢,心中又禁不住激动不已,连忙再次和词一首:

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霄舞,道“男人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此后,陈亮又接连写了两首“怀辛幼安”词,辛弃疾也在次年再次依原韵作词。其中云:

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

他两人前前后后的往来和词成就了词坛上的千古佳话,为后世人称颂不已。而辛弃疾久已消磨的雄心也再次被陈亮所激起。

难道此生就要终老于带湖这方寸之地吗?不,这不是我的归宿!若能再次把握机会,定当逆流而上,如此才能不负与陈亮之约,为国家百姓再干出一番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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