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5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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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传记:精神此老健于虎

精神此老健于虎岁月一天天地过去,时局的变化总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在庆元四年(公元1198年)里,辛弃疾突然接到了朝廷恢复他集英殿修撰、主管武夷山冲佑祠的消息。这表明辛弃疾过去遭到弹劾的所有罪名已经被一笔勾销,免于追查。而他也可以重新参与到政治活动中去了。其实,这一“恩赦”的到来,本也是自然而然之事。韩侂胄借禁“伪学”打击政敌已经有数年之久。他在朝堂上...

精神此老健于虎

岁月一天天地过去,时局的变化总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在庆元四年(公元1198年)里,辛弃疾突然接到了朝廷恢复他集英殿修撰、主管武夷山冲佑祠的消息。这表明辛弃疾过去遭到弹劾的所有罪名已经被一笔勾销,免于追查。而他也可以重新参与到政治活动中去了。

其实,这一“恩赦”的到来,本也是自然而然之事。韩侂胄借禁“伪学”打击政敌已经有数年之久。他在朝堂上的对手早已一一倒下,对自己再难造成实质性的威胁。而像辛弃疾这样本来跟“伪学逆党”并没有什么政治瓜葛的人,自然会成为韩侂胄一伙拉拢的对象,以便缩小对立面,借机巩固自己的执政根基。在这样的考量之下,辛弃疾被剥夺已久的职名和祠禄官终于得以恢复。

得知这一消息后,有朋友劝辛弃疾借这个机会实现与韩侂胄的和解,以便能在政治上发挥更大的作用。

“稼轩,提举宫观毕竟是闲职。你若想出山,何不向如今当国的韩太师表示一下谢意?你的诗词天下闻名,只需要在词中有意无意地夸上太师几句,自然有人居间转圜,而且又不露痕迹——说起来,韩太师他还是很看重你的。何不变通一下呢?”

辛弃疾哈哈大笑道:“居士我若是愿意走这样的门路,早在先帝一朝便是元老重臣了。何必靠卖弄词章以求进取?韩侂胄他若有心恢复故土,辛某我就算穷困潦倒,也会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可要像现在这样,难,难,难!”

说完,辛弃疾也顾不得来人的脸色,又自言自语道:“这主管武夷山冲佑祠可算不得闲差,老夫戴着这顶官帽正大有用处呢。”

原来,此前不久,朱熹也已经回到了家乡福建建阳,就在当地隐居起来。而武夷山毗邻建阳,辛弃疾以朝廷任命的正式身份顺便前去探望老朋友,倒也名正言顺,省去了被一帮宵小之辈借题发挥的麻烦。

当两位老友再次见面时,辛弃疾不由得为眼前所见大吃一惊——在政治斗争的折磨之下,朱熹看上去已经十分苍老,头发也白了,背也弯了,一副邻家老翁的模样。只是他的眼神中还不失一代理学宗师雍容自若的风采。

朱熹看到辛弃疾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幼安,你竟然敢来这里看我?”

这句话听上去十分沉痛,自然也事出有因。朱熹之学被定为“伪学”后,许多门生弟子都生怕再跟这位“伪学大师”扯上什么关系。他隐居多年,原来的门生故旧因为怕惹上麻烦,竟然多有从他家门前经过也不愿顺道前来探望的。有的门人一改理学的行事作风,纵酒狎妓无所不为,借此来表示自己跟朱熹已经划清界限。而更有甚者干脆改换门庭,投向了韩侂胄及其党羽一方。世态炎凉,令人长叹。

辛弃疾知道朱熹的处境之难,更甚于自己。他朗声道:“辛某做事只问该与不该,却不问敢与不敢。元晦,你多虑了!”

朱熹叹了一口气,苦笑道:“这么些年过去,你还是不减湖海豪气啊。在这大宋官场上也真算得上一个异数了!”他携起辛弃疾之手,引他在自己的庄前屋后散起步来。

“一草一木尽皆浑然天成。元晦兄,你这里初看上去平平无奇,可更胜于我那期思蜗居啊。”见惯好景致的辛弃疾到也被这里的几畦稻田、数株桑柳、一片蛙鸣之声所吸引,忍不住赞道。

“胸中有丘壑,又何必胸外求之?”朱熹轻摇蒲扇道。

“哈哈,我与你不同。我是胸中有丘壑,必定要将其尽行展露于山水之间。我俩都是天地与人俱为一体,所不同的,是你要向内求之,而我,却是要向外去寻……”

“幼安,你所言倒颇有哲理。唉,只可惜……若你能早些接受我理学正心诚意之说,少追求些事功,多在性命义理上做文章,成就必定远过于今日!”

“元晦……”辛弃疾突然停下脚步,正色道,“事到如今,你悔不?”

“悔?”朱熹很快明白过来,这是指他坚持以理学思想宣传治国之道,因而屡遭他人攻讧打击。他摇头道:“不悔,至今不悔,从来不悔!”

“其实,咱俩虽然所秉承的理念不同,但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辛弃疾悠然看向远山,缓缓道,“和你一样,我这辈子也没为坚持做自己而后悔过。”

朱熹愕然,随之又释然的一笑。他不再说话,只是随着辛弃疾一道,默默地看向远山。

庆元六年(公元1200年)的三月九日,一代理学宗师朱熹阖然长逝。这离他与辛弃疾相会才不过一年多的时间。

朱熹去世之时,党禁正严。当地郡守便是韩侂胄一伙的党徒,他以担心朱熹弟子门人借机聚集滋事为由,加以禁止约束。许多人听到这一消息后裹足不前,就连其生前交情最厚的门生故旧,也鲜有前来送葬者。后有无名氏作《两朝纲目备要》,声称前来送葬者达数千人之多。这也只不过是耳闻附会之词罢了。

在这样的严酷环境之下,敢于挺身而出为朱熹作祭文的便只有两人。其中之一,便是与朱熹志不同而道合的辛弃疾。

朱熹逝世时,韩侂胄一党已经对辛弃疾停止了弹劾打击,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他的政治地位,表现出和解的意愿。但辛弃疾并不愿意领这个情。他始终不与韩侂胄发生任何形式的私人往来。而对时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朱熹,却往来如常。听到朱熹辞世的噩耗,辛弃疾当即写下祭文,并为之恸哭。祭文中云:

“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值得一提的是,另一位敢冒大不韪为朱熹作祭文的,也非其门人弟子,而是陆游陆放翁。陆游这个人在当时的处境颇为微妙:一方面,他是朱熹的好友;另一方面,他跟韩侂胄也有交往,甚至还接受了韩侂胄邀请他出山修史的要求。许多以正人君子自居的朋友,如杨万里等都多次劝告陆游远离权贵之门,免得于自己清名有损。就连朱熹对此也不免有所微词。而陆游却依旧我行我素。然而,当朱熹死后,真正敢于站出来为其说话的,也恰恰就是这位陆放翁。可想而知,他的义举自然也得到了辛弃疾的共鸣。

作完祭文,辛弃疾的心绪仍然难以平静。这些年来,离他而去的好友并不仅仅只有朱熹一个。

陆九渊死了。

陈亮也死了。

范成大、马大同、范如山、钱之望、王自中等人也都死了……

掰起指头算来,自绍熙改元后,那些与他一起纵论天下、快意恩仇的好友都相继离开了人世。

辛弃疾再一次来到朱熹的旧居门前,孤独地望着远处的青山。两人那天的对话还言犹在耳,他想起了不久前才为期思停云堂所作的一首《贺新郎》: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沈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如今,素来知己的“二三子”已凋亡略尽,辛弃疾自然更感孤独。就在他下定决心闭门不问世事之时,世事却又一次跟他开起了玩笑——朝廷上严禁伪学的政策正在悄然起着变化!

说起来,当初力禁伪学的,是韩侂胄一党;而如今提出要开禁的,也是他们。这是不是太奇怪了一点?

其实,一点也不怪。只能说是四个字:“时移世易”。

韩侂胄本来是不学无术之人,他喜欢的乃是权力。自然也有一群文人士大夫为了权力,依附到他身边,替其出谋划策。

而打击“伪学”,本来也就只是清除异己、夺取权力的工具而已。这其中,也不乏有人本来跟理学门人存在私人矛盾,借机报复的。如今,最高权力已经牢牢地执掌在了自己的手中,再借“伪学”为武器来打击政敌,就显得不是那么必要了。

自嘉泰元年(公元1202年)以来,依附韩侂胄的一些朝廷重臣或病死,或调离中枢。而这些人也正是首倡严禁伪学之人,他们的离开,为废弛党禁创造了条件。

另外,这场党禁已经搞了七年之久,其打击面之大,可谓空前。韩侂胄如今虽然大权在握,却也明白他得罪了太多的人,若再不收手,日后难免不会遭到报复,那时便悔之晚矣了。对于这一点,韩党中不少人也持此观点。

最后,韩侂胄此时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了。要想再上一层楼,就得建立新的功名。

而这新的功名是什么?韩侂胄所想到的,便是抗击金人、恢复故土。若是真能如愿,岂不就是不世之功吗?到那个时候,看谁还能对自己说三道四呢?

因此,在这个问题上,辛弃疾发现他和韩侂胄竟有了一个难得的共同之处,且不论动机如何。这让辛弃疾感到颇有些哭笑不得。在这段时间里,前来拜访的友人们也纷纷向他提起此事。

“稼轩,如今的局势真是一日数变。听说,朝廷有请您老出山之意。”说这话的,是辛弃疾的好友韩仲止。

“这与老夫有什么相干?”辛弃疾眯眼道,他正抄写自己过去所作的一首词《西江月·遣兴》: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如何”?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我明白,我明白。你这意思是啊,说我想来劝你出山,可你这倔老头不领情……”韩仲止丝毫不以辛弃疾的态度为忤,起身做了个推松树的动作,“要想把我像推松树那样一把推开,说:‘去!’”

辛弃疾也被韩仲止逗乐了,笑道:“老兄啊,跟你实话实说。我早就不与来这里的朋友们谈论时事了。心冷了……”

“当真?”韩仲止故意问道,“如今就连许多曾经被废斥的所谓‘党人’,也纷纷表示要与韩侂胄和解了。更有人跃跃欲试,想要在北伐大业中干出一番事业呢。对这些,我就不信你真的不动心……”

送走韩仲止,辛弃疾又陷入了沉默。他承认,韩仲止的话有道理,可是,要自己捐弃前嫌,去与声名狼藉的韩侂胄合作,真的做得到吗?

要弄得不好,可就是葬送了自己一辈子的名声啊!

反复思考多时,辛弃疾的目光停留在了墙上的一幅词作上。那也是他老来戏笔之作: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簶,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想当初亲率数万大军,雄姿英发。如今难道真的要碌碌无为,终老于此,只把万字平戎策换得东邻“种树书”吗?

或许,这是自己仅剩无几的人生岁月中最后一次机会了。一旦错过,只怕要追悔莫及。

且罢且罢!不为韩侂胄,只为圆老夫我自己毕生的恢复之梦,也该当再出山大干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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