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5日星期三
首页/辛弃疾传记/辛弃疾传记:带湖吾甚爱

辛弃疾传记:带湖吾甚爱

带湖吾甚爱孝宗的严厉态度,大大出乎辛弃疾意料,夫人范氏的担心也终于变成了事实。从此,竟开始了他长达十年的赋闲生涯。而此时的辛弃疾才不过四十有一,正是建功立业、大有可为之机,却无奈虚度年华,老了英雄。这无异于是一场巨大的打击。不过,此时的辛弃疾毕竟不再是过去那位容易冲动愤懑的少年郎了。就在身边好友僚属都替他打抱不平的时候,辛弃疾却一脸淡然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夫...

带湖吾甚爱

孝宗的严厉态度,大大出乎辛弃疾意料,夫人范氏的担心也终于变成了事实。从此,竟开始了他长达十年的赋闲生涯。而此时的辛弃疾才不过四十有一,正是建功立业、大有可为之机,却无奈虚度年华,老了英雄。这无异于是一场巨大的打击。

不过,此时的辛弃疾毕竟不再是过去那位容易冲动愤懑的少年郎了。就在身边好友僚属都替他打抱不平的时候,辛弃疾却一脸淡然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夫人,你和孩子们随我漂泊半生,也是时候好好歇息歇息,坐享一下天伦之乐了!”辛弃疾在接到诏命后不久,便举家迁到了江南东路的信州上饶。他此前在这里已经购置好了一处田产,此次与夫人范氏携手来到这里,竟有一种回家的释然。

“瞧你,正当壮年,说什么坐享天伦这样的泄气话!不过,这里还真是一处好地方呀!”

范氏像刚出阁的小姑娘似的,好奇地打量着身边的田畴风光。远山四合,山下是绿意盎然的平野。极目远眺,一条狭长的湖泊自面前舒展开去,波光粼粼,沙鸥来集。就在湖光山色之间,坐落着一片房舍,轩敞,错落有致。那就是辛弃疾购置的田产,以及自建的新居。

“那是!”辛弃疾遥指前方,“你看,这湖泊蜿蜒如宝带一般,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作‘带湖’。我在带湖边新起的房舍之中,有一处是我最为中意的,也给起了个名字,叫作‘稼轩’。”

“稼轩、稼轩……可有什么讲究吗?”范氏好奇地问道。

“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根本。在我们北方,百姓们都以务农为本业,贫富之分差别也不甚大。而南方就大不一样了,这里的人以工商杂业为重,兼并之风盛行,故而百姓们苦乐不均,贫者愈贫,富者愈富呀……”

“又来了,我就知道你还是放不下国家之事。”范夫人佯装嗔怪道。

“哪里,哪里。我这不过是聊以自勉,同时勉励儿孙以农事为重——不如从今日起,我就以‘稼轩’作为别号,夫人你看如何?”

“‘稼轩’好,稼轩居士!”夫人携起丈夫的手,“若真能息影林泉,悠游山间,倒也是一件好事。只是,怕你这位稼轩居士终究还是过不惯这么安闲的日子呢。”

只不过,范氏没有想到,先过不惯带湖隐居生活的,倒是自己。因为水土不服,范氏病倒了,而且病势颇为沉重。这可急坏了辛弃疾,他四处延医问药,请来当地最好的医生为范氏诊治,终于寻到了一位叫作宋回春的名医。这位宋大夫对范夫人的病也颇为尽心,甚至吃住都在辛弃疾府上,这让辛弃疾十分感动。

这一日,整儿正守在床边服侍着范夫人,宋大夫又在辛弃疾的陪同下来到病榻前。他先是搭了撘脉,沉吟道:“夫人风霜切体,内外未尝温养。筋骸素惯疲劳,脏腑经脉,一皆坚固。即有病苦忧劳,不能便伤神志。辛大人切勿过于忧虑,且待我慢慢用药调养才是。”

辛弃疾有些着急:“宋先生,这已经病了好些日子了。久治不愈,恐伤元气呀。”他看了旁边的整儿一眼,“你若能尽快治好夫人,我定当以这位整儿姑娘相许,以为酬谢,如何?”

宋回春和范夫人不禁哑然,整儿更是面红耳赤,羞得放下盘子,转身躲回了内室。好半晌,宋回春才回过神来,拱手道:

“大人这玩笑开得过了,做医生的都是盼着病人能尽快康复才是。莫说在下并非贪图酬劳之人,单说这行医用药一事,也是要遵循医道病理,岂有说尽快就尽快的道理呢?”

范氏也埋怨道:“你这是说的哪里话?好端端的如何又要打发整儿走呢?”

辛弃疾哈哈大笑,摸了摸头巾道:“一时失言,一时失言。先生莫怪!”

送走宋回春,重回夫人病榻前,他叹了口气道:“夫人啊,难道你真想让整儿服侍你一辈子不嫁不成?”

范氏黯然道:“瞧你说的,我岂是如此小见之人?整儿这几年来尽心尽力服侍家中老小,我常觉得亏欠了她。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常法,我也正思量着为她寻一条出路呢。没想到你今天冒冒失失地就把这茬提起来了。”

辛弃疾摇摇头:“我可不是兴之所至,胡说一通的。这位宋大夫人品端良,若能与整儿在一起,那倒是天作之合。我看他这十数日来,对整儿倒也颇为留心,就不知道整儿的意思如何?”

范氏道:“既如此,且待我问问整儿便知——无论如何,我是把她当亲妹妹看待。若真能成就一桩美事,那可得给他们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

夫妻二人商议停当,范氏便借机问起整儿的意思。没想到,整儿确实也对宋回春抱有好感,当下便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此事。又过得一段时间,范夫人在宋大夫的调理之下逐渐康复起来后,便由他夫妻二人做媒,将整儿许给了宋回春为妻。这一来,一连数日中,带湖新居都洋溢着一派喜庆热闹的气氛。范氏高兴之余,又有些舍不得陪伴自己数年的这个姑娘。辛弃疾倒是表现得十分豁达:“同为故乡人,能为她寻得一处好归宿,也算是幸事了。”

送走整儿后,辛弃疾成日里的隐居生活看上去倒是悠然自得。他亲自命名的带湖就成了每日里必到之处,有时甚至会绕着湖边来来回回走上多次。翩翩飞舞的沙鸥和白鹤似乎成了他最好的伙伴,辛弃疾还专门作词《水调歌头》来描写这种生活:

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屦无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白鹤在何处?尝试与偕来。

破青萍,排翠藻,立苍苔。窥鱼笑汝痴计,不解举吾杯。废沼荒丘畴昔,明月清风此夜,人世几欢哀?东岸绿阴少,杨柳更须栽。

这首词写就之后,许多友人纷纷为之赞不绝口——词人竟然想到与湖边来去的鸥鹭订立“盟约”,互不相猜,相安无事。这是多少士大夫所艳羡不已,却又学不来的闲情雅致。看起来,那个湖海豪士辛弃疾如今真正变成了“稼轩居士”。

然而,许多士大夫眼中的田园隐逸生活,只不过是厌倦了宦海浮沉,想要寻一个退路;抑或是功成名就之后,志得意满地息影林泉而已。辛弃疾却与这两种情况都不沾边。他差不多是在壮志未酬之时,被强制“退休”的。因此,虽然他尽力想在诗文中表露出得失不足挂齿的心境,但仍会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些苦闷之情,如在词《沁园春》所言:

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莼羹鲈脍哉?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

东冈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

在这首词中,辛弃疾还认为自己去职只是受到朝中小人的攻讧排挤而已,希望孝宗能够有朝一日再次起用自己,因此才会下笔写“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不过,一位旧友的来访却让辛弃疾的期待落空了。

这位旧友就是此前协助辛弃疾创建飞虎军的李一。他听说昔日的老上司如今隐居上饶,特地在公事之余前来探望。辛弃疾热情地接待了这位老朋友,还没等李一落座,便急不可耐地向他打听起近况来。

“执中兄年轻有为,应该大用了吧?”

李一苦笑一声:“稼轩兄太抬爱小弟了。”他告诉辛弃疾,新任安抚使上任之后,一反过去的诸般举措。原来辛弃疾所重用之人,也几乎都被冷落到了一边。辛弃疾去任前向朝廷呈递的举荐文书,以及给新任安抚使的推荐信不但没有起到作用,反倒是让李一宦场蹭蹬,备受排挤。

“如此说来,是我负了执中兄啊。”辛弃疾听到这里,情绪不由得低落下来。

李一连忙安慰他道:“李一大好男儿,行事只问是否对得起天理良心,又何尝在意过那些鸡虫得失的小事呢?贤兄若如此挂怀,那就是有负相知一场之意了。”

辛弃疾为李一的豪气所感,奋声道:“好,好!”心中却若有所失,如何也痛快不起来。待李一盘桓数日,告辞要走之时,辛弃疾当即赋诗一首,以为留念:

青衫匹马万人呼,幕府当年急急符。

愧我明珠成薏苡,负君赤手缚於菟。

观书老眼明如镜,论事惊人胆满躯。

万里云霄送君去,不妨风雨破吾庐。

这首《送湖南部曲》中虽豪气不减,却满怀对昔日老部下的愧疚之意。辛弃疾终于想通一个道理——目前朝堂上下汲汲于醉生梦死、苟且偷安,像自己这样“不识时务”之人,已经成了遭人厌烦的弃物了。

这一年(公元1182年,淳熙九年),辛弃疾才不过四十三岁。意气消沉的他,再也没有心思闻鸡而起、拔剑作舞。昔日常不离身的雕弓和长剑只能挂在墙壁上,任由其积满灰尘。辛弃疾本打算在带湖以东亲自开垦一块半亩大的稻田,以实践自己“以力田为先”的誓言,也因为有心无力而落空了。他开始频频以杯中之物相伴,借酒消愁来打发退隐后百无聊赖的时光。时而也在老家人辛虎奴的陪伴下,牵一匹瘦马,携一壶冷酒,四处游山玩水。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一次出游带湖附近的博山,辛弃疾大为感慨,一连写下十余首词,首首都成为脍炙人口之作。他登临山巅时所作的这首《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更是传诵一时。不过,辛弃疾当时的怅然之情,吟诵之人又有几个真能心领神会呢?

还有一次出游到博山王氏庵,因为天色已晚,便就在庵中住宿下来。对着面前局促的斗室,辛弃疾不禁又心生感慨,作《清平乐》一词云: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不管处境如何,辛弃疾平生念念不忘的,还是记忆中的儿时故土,胸中的万里河山。只不过,此时一腔豪情无处倾吐,只有借酒浇愁,以求一醉。每次出游,辛弃疾必定要邀约三五当地友人痛饮一番,直到酩酊大醉,才翩然归家。

祸不单行,就在辛弃疾退隐之后的第五个年头里,他最为疼爱的幼子辛赣不幸夭亡了。辛赣小名铁柱,还是他当年任江西提刑时范氏所生的第一个孩子。辛弃疾十分喜爱这个聪明伶俐的儿子。他曾为铁柱写过一首《清平乐》,以寄托自己对铁柱的期冀:

灵皇醮罢。福禄都来也。试引鹓雏花树下。断了惊惊怕怕。

从今日日聪明。更宜潭妹嵩兄。看取辛家铁柱,无灾无难公卿。

从词里可以看得出来,辛弃疾一改平素严厉冷峻的形象,满纸都是一位慈父对子女的拳拳爱意。而铁柱的夭亡,实在是给了夫妻俩不小的打击。对辛弃疾来说,就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他甚至为此还大病了一场。疾病初愈之后,辛弃疾仍旧终日借酒浇愁,郁郁不乐。范氏自然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这一日,辛弃疾又大醉而归。范氏在家人的帮助下好不容易将他扶进内室,辛弃疾还含含糊糊地喊道:“来,将进酒,杯莫停!满饮此杯,正好上阵杀贼!”

“唉!”范氏摇摇头,将丈夫安顿上床,掖好被子。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劝辛弃疾戒饮的办法,赶紧连夜操持起来。待得第二天辛弃疾醉眼惺忪地醒来,正想下床散散步,却发现卧室中全然变了一副模样:

四面的窗纸上、桌上和帷帐上,都贴满了一张张纸条。纸条上的笔迹工整娟秀,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夫人范氏的手笔。辛弃疾大感好奇,揉揉眼睛凑上前细瞧,却不由得哑然失笑。原来这些纸条上都写着劝诫自己少饮酒、多养生的叮咛之语。他正想开口呼唤夫人,却发现范氏正捧着茶站在一边,用关心又责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你醒了?”

“啊,夫人这是……”看着范氏微微发红的眼睛。辛弃疾明白了,妻子为了写下这些劝诫之言,估计昨晚差不多是一宿没睡。

“相公,我知道你的心情。但你总说有朝一日要为国效力,可这身体都没了,还怎么指望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呢?”

“夫人教训得是,弃疾我,实在是无以为报啊!”辛弃疾大为感动,他走到桌前,饱研浓墨,写下了一首《定风波》:

昨夜山公倒载归,儿童应笑醉如泥。试与扶头浑未醒,休问,梦魂犹在葛家溪。

欲觅醉乡今古路,知处:温柔东畔白云西。起向绿窗高处看,题遍,刘伶元自有贤妻。

“古往今来,大家都知道刘伶以好饮而著称,却不知道他背后一定有一位默默关照他的贤妻啊。唔,就像夫人这样。”辛弃疾开起了玩笑,“不过,我近来功名之心日淡,什么东山再起之类的话,还是休要提了。”

“不提也罢,只是,朱熹朱元晦先生过得数日要来拜访,难道你也这副醉醺醺的模样见他不成?”范氏又好气又好笑,连忙提醒道。

“哦,对对对,元晦兄要来。瞧我把这茬都给忘了。”辛弃疾下意识伸出两手去整理发髻,“上次一别,已过了好久了呀!”

非特殊说明,本文由诗文选原创或收集发布,欢迎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