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5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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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朱--- 我生来从未见过静物

朱朱我生来从未见过静物朱朱(范西 摄)朱朱,生于1969年,现居南京。因为曾在南京读书的缘故,我对南京诗人一直有所关注。印象中,在南京活跃的诗人有韩东、刘立杆、鲁羊、马铃薯兄弟、黄梵等。这之中,不乏转向小说、影视艺术的多面手作家。这样看来,似乎唯有朱朱写诗且仅写诗。于是,他被冠以“南京硕果仅存的诗人”“纯粹的诗人”之名。...

朱朱
我生来从未见过静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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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朱(范西 摄)

朱朱,生于1969年,现居南京。因为曾在南京读书的缘故,我对南京诗人一直有所关注。印象中,在南京活跃的诗人有韩东、刘立杆、鲁羊、马铃薯兄弟、黄梵等。这之中,不乏转向小说、影视艺术的多面手作家。这样看来,似乎唯有朱朱写诗且仅写诗。于是,他被冠以“南京硕果仅存的诗人”“纯粹的诗人”之名。

当然,这些表述无非是拉近诗人与地域的关系,为诗人朱朱的特异性寻找说辞,却很难让读者真正走进这位诗人。2019年11月,已入冬,微凉。在南京一处清幽的茶舍,我初见诗人朱朱。大概是不熟悉,他言谈不多。偶尔聊上几句,很快就被其他朋友的话题带向了别处。因而,尽管我早已开始阅读他的诗,却不知从何谈起。但恰是这种节制、内敛、沉静、从容,与我透过诗句想象的诗人朱朱的形象出入较少。

说实话,我真正注意到诗人朱朱的诗,还是近几年。不记得最先读到的是哪一首诗了,但触及“戏剧”的因子,一定是我走进朱朱诗歌的重要原因。还记得他在那首《小布袋》(2012)中写道:“一根细线勒住了你的咽喉,/蜷伏在黑暗中的小布袋,/你的沉默难以捉摸,像蛇信子/摇曳着我分叉的未来——”这根“细线”像是一剑封喉,隔离出沉默与喧嚣的两个世界。那暗中的“小布袋”,不单是被任意摆弄的人偶,还是被勒住咽喉的哑孩子,那么委屈无力又神秘莫测。

看似平静的抒情语调里,演绎的是一场又一场波澜不惊的剧场演出,演出道出了朱朱内心的不平静:“我活着,就像一对孪生的姐妹,/一个长着翅膀,一个拖动镣铐,/一个在织,一个在拆,她们/忙碌在这座又聋又哑的屋檐下。”就像蔡天新所说:“诗人朱朱的内心存在着某种冲突,犹如一头狮子的两个侧面:慵倦和敏捷。”然而,在矛盾的对立面中,要获得生存下去的可能,预期无声、算计或是躲藏,不如无所畏惧地嘶喊出“希望之声”:“从仵作的家中溜出来吧,小布袋,/去把升堂的鼓猛撞,/去人最多的地方,发表真相的演讲。/即使高高的绞刑台,也好过/受囚于一份永远看不见头的绝望!”

从诗人、译者胡桑的访谈中,可见朱朱理解并书写“纯诗及物的可能”。他以“美好事物的终结”所带来的“闪电”体验作为出发点,一次次完成震颤心灵的自动写作。他不相信一切“伪抒情”,而是在诗体间筑出一座剧院、一间剧场,将人与人、人与世界的关系展演给世人看。他的诗折射记忆,预示未来,恰如他在访谈结尾提到的:“好的诗歌不是储存了未来,而是动用了未来。”这一句,正好呼应了全书的题旨——朝向诗的未来。

胡 桑:最初是生活还是阅读催促你去写诗?

朱 朱:捷克诗人塞弗尔特的一首诗,“每天都有事物在终结/极其美好的事物在终结”,我上高中时一次课间休息在教室走廊里读到的。有很多颗脑袋围着一个同学手中的一本彩印杂志,大概是因为上边印着一张金发女郎的比基尼照片,同一页右上角印着这首小诗,我当时就背了下来,后来的整整一节课上,大脑里一直盘旋着这首诗——被闪电击中的感觉。


胡 桑:在你的诗歌写作中,存在“影响的焦虑”吗?

朱 朱:当然,和很多人一样,我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自我启蒙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排毒的过程:忘记黑板上的那些东西并非易事,有一些已经在你的意识形成过程里潜伏。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处在更好的“影响的焦虑”之中,杰出的诗人太多了,每一位都值得细加揣摩。我从来就没有摆脱过“影响的焦虑”,每一个时期,总是会有一个或几个诗人将我置于他们的“文字狱”里,但坐牢的方式不太一样了,以前我似乎有点无辜,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被关了起来,现在我至少对自己的罪名比较明白。


胡 桑:我读过你年轻时的作品,《扬州郊外的黄昏》这首诗让我对江南诗有了重新的认识,它没有抒情性,也没有夸张的修辞,而是比较克制的表达。我想问作为一名诗人,你最初怎么处理自我与现实、自我与语言的关系?

朱 朱:当我决定当一个诗人的时候,属于诗歌的年代正在过去,诗人已经注定不再处于聚光灯下,不再能扮演英雄或集体代言人的角色。多年后我去巴黎拜访高位瘫痪的马德升,他在自己的公寓里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最近国内诗歌界有什么大动作?”然后,坐在他的轮椅上为我朗诵了他的诗,他一开口,天哪,我立刻就觉得自己已置身于广场。我的《鲁滨逊》那首诗其实就以他为原型写的,它包含了我对前辈诗人或者说先驱的致意与反观。对我而言,从写作的开始,就是想真正地返回到个体这个原点上,并且相信,个体就是人性的棱镜。


胡 桑:你在诗里经常写到扬州,扬州之于你年轻时的写作是一个什么样的认知装置?或者说,你认为地域作为经验的存在,是否对写作者构成束缚?

朱 朱:一块沼泽地,地心引力大于一切,天空像一只反扣的船压在上面,我在《读〈米格尔大街〉》那首诗中忆及当年,其中最有意思的就是我的政治老师,他其实已经是国内一位小有名气的超短篇小说家,写作的灵感很多来自卡夫卡,有一篇写某人有一种预感,他将在当天死亡,所以他一直待在家中,结果一辆车撞坏了屋子,还是死了。在这位老师得知我疯狂地写诗之后,有一天将我叫到教室外边,说了那么一句:“一生很漫长,先想办法离开这地方。”当然,童年记忆或者地域经验作为一笔财富将伴随终生,但在你还无法有效转化的阶段,它们就是潘多拉的盒子,一旦释放出来,就让你心烦意乱,因为太切身了。


胡 桑:相较于80年代的富有激情、重语言修辞的诗歌而言,你诗中的“我”很节制、隐忍,你的诗是叙事性的,而不是激情式的,诗中的事物追求还原它本来的面貌。这是当时很吸引我的地方。可以说,你的诗歌不是以挖掘自身经验取胜的,而是走向对语言、对写作自身的反省,并赋予诗歌戏剧化的表达。

帕慕克在《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一书中,借用了席勒在《论天真的诗与感伤的诗》中的观点,将小说的读者和作者分为“天真的”和“感伤的”。我认为诗人也是如此。如果说你在八九十年代是“天真的”诗人,那么2000年之后的诗歌是“感伤的”。你的写作是对自身的反思,有反讽的姿态在里面。“感伤的”诗人并不常见,因为很多“天真的”诗人是进入不了“感伤的”阶段。

你是怎么看待诗歌写作中的抒情的?

朱 朱:可以试着从看似相反的角度来理解抒情,譬如读一读赫伯特的那首《小石子》,其中有一句写的是:攥住石子的手传递的其实是一种“假温暖”——我的意思是,在我们所谓的新诗史里,在我们自身的写作里,存在着大量的伪抒情,传递的就是这样的假温暖,这大概也是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里反对过的东西。

还有一件很有意味的轶事,我是从朱利安·巴恩斯那部小说《福楼拜的鹦鹉》里读到的,福楼拜劝导他的巴黎情人、诗人露易丝·科莱说:艺术应该是不带个人情感的!我能想象科莱被福楼拜的这句话快要弄疯的样子,她显然会认为,抒情或者个人情感,就是她写作的支柱,但我越来越觉得福楼拜是对的。在他的书信集里曾经有那么一段,论及艺术的最高境界:“亦即其最难之处,不在于让人哭笑,让人动情或发怒,而是要得自然之道,使人遐想。一切杰作,莫不具有这种性质。外表很沉静,实际深不可测。”福楼拜的论断首先让我联想起杜甫的那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从维米尔和倪瓒的绘画里,从巴赫的音乐里,我也能够感受到这些。


胡 桑:从《皮箱》这本诗集开始,你已经有“感伤的”作家的影子,不再是“天真的”语言姿态,而是开始进入戏剧化姿态。在《清河县》这一组诗中,虽然有“我”,但这里的“我”全部戏剧化了。《洗窗》中的“我”是武大郎,《武都头》中的“我”是武松,《顽童》中的“我”是西门庆,《百宝箱》中的“我”是王婆,《威信》中的“我”是陈经济。佩索阿曾通过异名者去写作,他杜撰了七十二个异名者,为每个异名者编造了身世,甚至为他们创造了不同的思想和写作风格。《清河县》这一组诗就摆脱了现实、经验、抒情,进入了真正的戏剧化语言表达。

朱 朱:关键是我不再相信自己拥有一个完整的、可信的主体,整个90年代我都处在极度的自我怀疑和隔绝之中,与他人疏离,也与年代疏离,似乎在逃无可逃之际,得到的意外回报就是这么一组诗。

在我看来,“感伤的”可以换成另一个概念,就是与文本对话,把已有的文本作为对话的对象。它在开始时并非一种写作策略,而应该理解成一种非常孤独的个人状态中发明出的游戏,对我来说这是在打开一个世界,它并非回避现实,而是更具有现实的原型意味。


胡 桑:你的这组诗,每首都可以谈很多。当我们初读完的时候,就会有一种感受:“我生来从未见过静物。”你的诗表面上是场景,是静物的营造,但诗中每个场景都不是静态的,而是每个场景、事物都被语言裹挟着往前走。《顽童》中的动态感重构了西门庆和潘金莲的艳遇。可以说,你的诗是“精致”的,几乎每行诗都像设计过的,每个语言的动态也都很迷人。能否谈一谈当初是怎么设计里面的语言、故事结构的?

朱 朱:第一首诗似乎是自动到来的,它写在江南典型的梅雨季节里的一个午后,然后,一个念头快速地萦绕在大脑中,也许这可以写成一组诗,每一首去对应小说中的不同角色。当理性开始了预谋和设计,最重要的是,将它还原为感性,整个创作是一个既兴奋又艰苦的过程,持续了半年之久。我写完之后隔了好几年,读到了马小盐的一篇评论,她说得没错,这组诗有着类似于“古罗马竞技场般的环型剧场结构”。十五年之后我完成了第二组,在结构上可称之为第一组的反转,在整座空旷的竞技场中间,只站着潘金莲一个人,她以内心独白的方式环视竞技场,或者说剧场。


胡 桑:在这组诗中,你重新界定了写作者自我的姿态,不追随公共趣味,又重新调适现实,回到反省的姿态。这让我想起史蒂文斯所说:以最高的虚构对抗外界的暴力,写作可以找到自我。你一直在探索这种调适的状态,在《五大道的冬天》有一首《夜访》中写到“路过我,成为他人”,这就是重新界定的我和外面现实的关系,调适了写作者和现实、和世界的关系。所有的一切经过“我”戏剧性的改造,重新得以界定。对于写作者而言,重复自我是最容易的事情,同时,自我又是一个难以超越的漩涡。你是如何看待写作的重复与变化的?

朱 朱:大概我最大的才能,就是每隔一段时间变得不会写了,尤其当一本新的诗集出版之后,我往往要经历一两年的失语,并非停止写作,事实上我几乎每天上午都用于写诗,而是在这一两年之中没有什么能定稿。已经过去的阶段就像自己想要抛弃的辎重,新的形态却迟迟不能兑现,这有些像蛇蜕皮的过程,直到有一天,某种意识或某首诗突然成形了,一个新的阶段得以开启,接下去的两三年会出现某种加速度,某种意义上的成熟期,然后,差不多随着又一本新的诗集的出版,再重新经历一次循环,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情况都是如此,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自己已经历了一次次内部地震,但对于他人,这种变化可能显得很轻微,这也足以证明了你说的:自我是一个难以超越的漩涡。


胡 桑:你反对过什么类型的写作吗?

朱 朱:简单地说,我反对那些真的自以为是好诗的坏诗。


胡 桑:你第三本出版诗集叫《故事》,你是如何理解当代诗写作中的叙事因素的?叙事是达成诗歌戏剧性的有效手段吗?

朱 朱:《故事》这个书名来自诗集中的一首同名诗,是纪念我的祖父的。他少年时在上海的一家鞋店做工,鞋店隔壁就是一家茶馆,有说书人天天在那里表演。我的祖父不识字,但他能记得几乎整部的《三国》和《水浒》,我和弟弟童年时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晚饭后在煤油灯下听他说书。回想起来,我有不少诗都是一场与小说的对话,如果一定要从个人经验来追溯,或许与此有关。有评论说90年代叙事诗开始风行,而我迟至新世纪才加入这一行列,其实是误解,我只是缓慢地行驶在自己的轨迹上,并且拒斥众多的诗学理论。


胡 桑:弗里德里希在《现代诗歌的结构》里,认为现代诗的重要维度就是创造“不协和音”和“反常性”。在你自己的写作中,你认同这个说法吗?

朱 朱:这本书就在对面的书架上,但我一直没读过。


胡 桑:我注意到你有一种独特的书写方式,就是阅读诗。这是关于阅读的诗歌,它跟一般所认为的直接性的抒情诗不一样,而是与你的阅读有关。我想了解一下,你写作阅读诗的初衷是什么样的?

朱 朱:我很早的时候写过一首诗,关于巴尔蒂斯的那幅画《卡佳读书》,打动我的是那种静谧的“色情”。阅读的氛围,或者说阅读的姿态,是这个世界上格外容易打动我的东西。至于写作者,好像博尔赫斯和卡尔维诺都那么说过,首先要成为一位读者,万不得已时才自己动手写。这些年我确实有意识地写了一些阅读诗,这当然是因为自己的某种经验和认知被那些文本唤醒。写,其实是一种更主动的阅读方式。


胡 桑:这首新诗《读〈安娜·卡列尼娜〉的女人》,我粗读下来,觉得它重现了小说中安娜在莫斯科与渥伦斯基邂逅之后,在回圣彼得堡的火车上,读着一本英国小说的场景。它的写作缘起是什么?

朱 朱:我看到一位朋友在俄罗斯的火车上读《安娜·卡列尼娜》的照片,她并没有直接拍自己,拍的是窗外的景色,这让我联想到你刚才提到的那个情节,两者开始叠加,但并非合一。迈克尔·伍德《沉默之子:论当代小说》引用过史蒂文斯的一首诗,以此分析旧式的阅读方式失效了,或者说,读者和书、和作者的关系改变了。他还提及科塔萨尔的一个超短篇,小说中的角色从小说中跳出来,把现实中的人杀了,如此等等。我感兴趣的是,如果一个现在的女人处在与安娜当时同样的情感状态,她的内心独白是什么?火车是我们的年代的隐喻,特朗斯特吕姆在一首诗中写过“速度就是权力”。当火车在轨道上行驶的时候,它赋予一个现代的安娜以主宰者的幻觉,她似乎可以很轻易地穿越所有地理风景和情感纠葛,去往充满各种可能的未来——在我们的年代提供的速度中,也许人性真的发生了一些变化,至少激起的情感涟漪有不一样的形态。


胡 桑:这种运动状态不是让事物凝固下来的语言姿态,它是一种由阅读引起的别样欲望。所以“成群的渥伦斯基”是一种幻象,也正因为在运动的过程中,安娜成了她自己。在这次旅行之后,她慢慢跳出了家庭,跳出了婚姻,跳出了谎言,跳出了她曾经的阅读的束缚。安娜在阅读中与书中的人物达成了共识。

《读〈安娜·卡列尼娜〉的女人》虽不是典型的阅读诗,但是有一首诗表面上看不是阅读诗,实际上,它是由阅读引起的自我和语言、幻象和现实世界的多重镜像的叠合,它是对柳如是故事的解构。这首诗就是《江南共和国》。在你的诗里,经常看到各种各样阅读的痕迹,正是这种阅读痕迹滋润了语言的诞生,进而激发了语言对现实的提炼,这种语言姿态是你所独有的。请你谈一谈,关于柳如是的这首诗是怎么设计的?

朱 朱:卡瓦菲斯和沃尔科特都提供了一些灵感。前者的《等待野蛮人》,后者的《埃及,多巴哥》,相对而言,沃尔科特提供的只是一些感性的因子。在具体的写作中,我首先设想了一种本能的女性欲望,即使在面临历史的巨变时它也不会完全消弭。我们需要人性多重维度的探讨,而不是二元对立的简易逻辑。我借这个角色反讽了一种腐朽的文明姿态,从地域而言当然不只是指涉江南,而是借江南批判整个文明。


胡 桑:能否具体谈谈何为“批判整个文明”?

朱 朱:江南其实是整个的传统文明精致化到极点之后趋于腐朽、没落的镜像。具体到个体的心理形态,现在到处都生活着这样的人,也包括我们自己——我称之为“一半是高士,一半是怨妇”。


胡 桑:你的《清河县》《江南共和国》《再记湖心亭》《我想起这是纳兰容若的城市》中都有着古典文学的印迹和回声。本雅明在谈论翻译的时候,提到“可译性”的概念,可译性指向作品的历史和生命,以及与元语言的关系。中国古典资源是否具有“可译性”?

朱 朱:我在一篇和江弱水等几位友人的对话里谈及过,不妨引用上一段:

转化古典的能力取决于个人的认知深度和实践能力,对于现在的我而言,“虚实相间”“意在言外”这样的传统写作法则才真正地开始生效,它们改变着我整个的写作形态,并且将我带向某种表达的自由,而这种自由是在我处理当代命题时感知到的,换言之,传统不是召唤你向它那儿去,而是希望你带着它往这边来,你去往那里,它就是一个巨大的黑洞,你设法带着它来,它就是照亮隧道的手电筒。


胡 桑:诗既要面对语言和形式,也要面对现实和历史,你在写作中是如何处理这两个方面的?进一步说,诗人需要承担现实的责任吗?

朱 朱:如果你将自己定义为一个诗人,而不是现实中的斗士,你最大的责任就是写作,写作也意味着在更大的时空里去面对现实,其中包括了一种维度,也许可以称之为“纯诗及物的可能”。


胡 桑:你的诗歌里出现了候鸟式的书写姿态,突破了语言本身,超越了地理束缚,出现了对现实的一种打量、穿越的力量。你有很多这类诗。你曾在上海华东政法大学学习,当时成立了“冷风景”诗社。我们来谈一谈你以候鸟式姿态写的一首诗《旧上海》。

朱 朱:青春期的记忆总是强烈的,尤其是那种创伤体验。每次回到上海,我就感觉自己像一只候鸟穿梭在两个年代之间,我的旧上海定格在80年代后期的那段岁月,它也构成了这首诗的主题。在另外一首《重新变得陌生的城市》里,我才无可奈何地变得释然了一些。


胡 桑:你所写的上海,经常能看到时间的变化。这是因为这座城市的变动不居,引起了你的写作欲望。你以候鸟式的姿态书写,书写的不是纯粹的语言内部世界,而是探索语言与语言外部的张力关系。在诗集《野长城》中,附录了一篇姜涛写你的评论文章——《当代诗中的“维米尔”》。他说:“随了身份和工作方式的转变,在朱朱近期的作品中,越来越多出现了漫游的主题,视野也逐渐从江南城镇、古典的小说和人物,扩张至对异域文化和生存情境的观察。这样的变化具有一定的普遍性,由于艺文活动的密集、国际参与机会的加多,‘旅行诗’‘纪游诗’成为不少当代诗人开始热衷的类型。在朱朱这里,依照‘XX与它的敌人’之结构,在他的漫游之中,我们却不时能读到频频的反顾、一种重返本地现场的冲动。”这就是候鸟式姿态,在远离中频频回头。从你年轻的时候对周遭的书写,到后来文本内部戏剧性的对话,再到现在以候鸟式姿态重新穿越现实。这里面可以看到你的写作动态不断变化,探索着语言和现实的关系。

2011年的时候,你由于工作的原因移居北京,并在这片土地上解构江南,重新打量江南。这个时候你的语言空间里有一种拓展,有一种新的变化。在《我想起这是纳兰容若的城市》里面就有一个镜像的叠加。北方的“帝都”叠加了一座南方的庭院。这就是候鸟式写作姿态。当你在异地重新打量江南时,出现了什么不一样的目光和视角?

朱 朱:纳兰容若当初确实有那么一座院子,他在悼念亡妻的词中也写到过。你说得不错,镜像的叠加。记得刘立杆在《岬角》里揶揄过我,大意是说,我传达的现实总是要经过历史和记忆的折射。是的,很多时候,写作就是过去和现在互相映射的运动过程。单一的维度对我来说意味着缺少坐标,这同样适用于处理不同的地域之间、文化之间或人之间的主题。我们生活的这个年代和世界充满了运动和变幻,它们迫使我写下那样一句诗——“我生来从未见过静物”。

无论是在写作还是在生活中,我从来都不希望自己被置于一个地域的标签之下。离散、游牧、解构乡愁,是我在《五大道的冬天》这本诗集里最主要的命题之一,我很享受两地之间往返的生活方式,但现实的环境越来越令人绝望,并没有一个理想的好去处。事实上,我一直想在诗中发明出那个地方,地名没由来地叫作“丰艾卡”。


胡 桑:候鸟式迁徙的语言,运动的姿态渐渐清晰。在这次公布的新诗里面有两首非常独特:一首是关于古典绘画作品,一首是关于西方现代绘画作品。《秋郊饮马归来——怀赵孟》中前后两段的张力特别明显,前面是对画面的一种再现,后面是描述了铁栅、钢盔、枪栓、对讲机等现代事物。诗里有时间、文明的张力,有静谧的一面,也有束缚的一面。你在穿越现实,又回到现实,对现实发出更深的拷问。

我们看另一首《霍珀:三间屋》。在《寂静的深度》一书中,诗人马克·斯特兰德以读者姿态,为霍珀的画作写了评述。很有意思的是,不止一位诗人向我说过,想为霍珀的《空房间里的光》这幅画创作一首诗。诗人在阅读中重构世界,这种真实可能是由于画作里面的世界比现实更真实,更抵达事物的本质。让我们看看,你是以什么视角来“阅读”这三幅画的?

朱 朱:从前我只是看过他的一些画作,并没有激起太多的波澜。最近读到马克·斯特兰德的那本《寂静的深度》,我开始重新理解这位画家,他称得上伟大。也许可以这么评价,他当初是以一人之力把美国的具象绘画提升到与欧洲同样的高度,不同于我一直喜爱的维米尔或巴尔蒂斯,他更朴素,情感和视角也更当代化——尽管这一点并不是判断艺术的本质。本来出版商希望我能提供一篇书评,但我被写诗的冲动包围,我首先写了这三幅画,《夜游者》《铁道边的房屋》和《空房间里的光》。我在写的过程中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借助他的作品回应那个基本的命题: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当我写完之后,我想继续写下去,写一本关于霍珀作品的诗集,这可能要花上几年的时间。也要感谢你让我结识了那本书的译者光哲,他最近已经和惠特尼美术馆谈妥了霍珀传记的版权,我在等待这本传记的译稿。


胡 桑:又回到南京生活,在漫游和“重返现场”之间,你的写作会做出相应的调适吗?

朱 朱:写霍珀这本诗集的计划会延续下来;有一首长诗已经在缓慢地启动,我还不知道需要多久的时间来完成,也许五年,也许十年。我的电脑里有无数的工地,它们其实才是我的现场。回来之前,我替自己草拟过剧本,譬如,除了写作之外,还应该更多地享受日常生活的世界,那是在北方所缺乏的。然而,在回来之后的半年时光里,我还没有找到真正的着陆感,似乎有太多的因素需要调适,唯一欣慰的事情就是阅读量在增加。


胡 桑:你的诗作《变焦》写道:“我的凝视暗成一处生完篝火的洞窟。”《马可波罗眼中的中国》写道:“活着就是观看已经编好的剧本/如何在彼此的生活中上演。”你的诗歌中,弥漫着行旅与观看的因素,你通过观看想要表达一种什么样的认知或诗歌意识?

朱 朱:旅行作为整个生命的隐喻,仍然有言说不尽的可能性。我留意过不少关于旅行的诗歌文本,甚至打算什么时候写上一篇文章。卡瓦菲斯用两首看似矛盾的诗为旅行确立了两极,一首是《伊萨卡岛》,另一首是《城市》。两者的口吻都很绝对,一首诗告诉你,旅途就是人生的全部,“沿途所得已经让你富甲四方”;另一首相反,是帕斯卡尔式的,佩索阿式的:你最好一生都留在一个地方,保持足够的专注和耐心,真相总有一天在你面前敞显。在这两极之间,是毕肖普的那首《途中问》,摇摆、逡巡,无比生动的记录。

对我来说,沧桑远未历尽,很多地方都值得去看一看,同时,我也准备好了做一个室内旅行者——德·梅伊斯特式的,维尔姆·哈默肖伊式的。


胡 桑:你觉得诗歌是一种储存未来的方式吗?

朱 朱:写诗就是尽量返回混沌,不被观念束缚,深信“顽念比观念重要”。事实上,我们所有的谈论都应该被当作事后的逻辑化。我在这里谈到的这些,都是后设式的,当我写《清河县》时,并不明确地觉知,自己作为一个主体已经涣散了。我的那些诗集也是一样,《皮箱》里的镂空感,《故事》里的囚禁感,《五大道的冬天》里的游牧感……总的来说,这些都是事后浮现的胎记。当我们生活在一段时光之中,我们会在最好的写作中耗尽这段时光的潜能,然后回过头来才意识到,原来是这样的,我们其实在更早一些的时刻已经变得难以为继,需要缄默上很长一段才能重启,所以可以说,好的诗歌不是储存了未来,而是动用了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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