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6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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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才--- 节奏邀请我的想象力去活用语言

树才节奏邀请我的想象力去活用语言树才(徐爽 摄)树才原名陈树才,生于1965年,浙江奉化人。20世纪80年代开始写诗。最初关注诗人树才,还是看到他在微博上谈及“诗歌的节奏”问题。那时,忙于撰写博士论文的我,正寻找“内在节奏外化”的论述依据。说来奇巧,“以月为琴,弹拨我心”的诗句,出自树才的一首诗《以月为琴》(后改名为《月琴》),刊于2004年9月的《诗刊》上...

树才
节奏邀请我的想象力去活用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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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才(徐爽 摄)

树才原名陈树才,生于1965年,浙江奉化人。20世纪80年代开始写诗。最初关注诗人树才,还是看到他在微博上谈及“诗歌的节奏”问题。那时,忙于撰写博士论文的我,正寻找“内在节奏外化”的论述依据。说来奇巧,“以月为琴,弹拨我心”的诗句,出自树才的一首诗《以月为琴》(后改名为《月琴》),刊于2004年9月的《诗刊》上。由此带给我的启示是,语词可以拆解,命名也能成诗。

陆续收到诗人树才寄来的诗集,包括《树才诗选》《去来》等,印象里,他的诗句格外简短。但简短中,柔和与力度并存。正如其人,讲起话来抑扬顿挫,娓娓道来,平缓的语调竟能制造出紧张的氛围。说起“诗歌的声音”,很难将诗人与诗截然割裂,音调与语气的形成,与诗人的社会经验、生活状态、个性气质和情感认知息息相关。这篇访谈的用意正在于此。

我想要了解的是,这位诗人如何形成一种内在的诗歌组织,又如何外化于停顿、分行和语词之中。虽然树才写下的诗行,过于节省文字,可是,语词与语词之间粘连出的是诗人心底的沉重感。这种阅读体验,不是依靠诗文本的解读就可以获得的,需要与诗人交谈,而后感知。得知他四岁就失去了母亲,情感的缺失自然无法避免。创伤与苦涩的味道,从他后来为母亲写的几首诗里流溢而出。但过分强调母亲的关系,也会遮蔽对他诗歌的整体理解。心思细密,赋予他观察日常生活的能力。由此,诗成了他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或许对他而言,不必神圣化诗歌,生活过得有多么平常,诗的表达就有多么自然。

另外,他将“声音问题”融至翻译工作中,在翻译博纳富瓦、勒韦尔迪、勒内夏尔等诗人的诗歌时,他特别强调译者的主体性。他认为,译者从事的是“再生”的工作,可以为原文注入新的声音。“再生”不是照搬,而是想象性的活动。从这个角度而言,语言不会成为诗人或者译者的障碍,因为他们内心的律动完全可以演奏出美妙的节奏。

翟月琴:是否可以认为,《梦呓》(1985)是您创作的第一首诗?

树 才:《梦呓》不是我的第一首诗。像大多数诗人,我也记不起第一首诗是什么时候写的。模仿性的写诗,中学时期就开始了,那时模仿古体诗;大学时,我参与组织文学社,跟着朦胧诗人那一批老大哥写自由体诗。只是,在写出《梦呓》之后才感觉到,我挨近诗歌的门槛了,似乎看到了门里的什么。这首诗有预言,写得狠,挺准。那时我已明白,写诗对我是一件毫不留情面的事情。它不只是让人宣泄,或者满足幻想。我一直想把自己内心隐秘的声音发出来,《梦呓》找对了句式。我乐意认领:就让它是我的第一首诗吧。这之前,我大约写了上百首诗,后来都放弃了。权当是做了诗句练习吧。


翟月琴:也就是说,《梦呓》这首诗打开了您以诗歌的方式发出个人声音的可能?

树 才:《梦呓》之后,我才认定自己会写诗。这首诗适合朗读,当年我能背下来。在那个年纪,我已经敢写自己的一生,想象自己的一生,写得有点“悲”。当时我并不知道以后的生活会怎样展开,但有些东西还是被这首诗不幸言中。这首诗有悲剧意味,我喜欢诗中的音调。当时跟我往来的那些诗友,也说这首诗好。别人的反应,有时会影响你的态度。别人说它好,我心里也喜悦,让我更加看重它了。


翟月琴:您刚才提到预言,让我想到布鲁姆说的“诗歌是想象性文学的桂冠,因为它是一种预言性的形式”[1]。如果说《梦呓》是一场预言,我想这其中的“悲”也在您的诗歌中延续了很长时间。比如您曾经写下《1990年1月》《母亲》等,纪念您早逝的母亲。能谈谈母亲对您到底意味着什么?

树 才:母亲病故时,才二十七岁。我那年四虚岁。我童年的记性不好,没记住她长什么模样。家里只有一张母亲的照片(照相馆拍的那种黑白照片),一位农村姑娘,眼睛给我特别的亲切感。听我父亲说,我眼睛长得像我母亲。她扎着两条粗辫子,健康壮实,蛮耐看的。母亲的形象其实是我上大学后一点一点建构起来的。刚才你说到母亲的时候,我头脑里马上掠过去好几张面孔,似乎是温暖过我内心的那些美好女性形象,有时就在梦中变成了我的母亲。母亲死后,我被送到二姨妈家寄养了一年,然后回村,跟哥哥一起上学。

童年和少年时期,我每天都不知愁地疯玩,根本不想母亲。后来大概是心理上的需要吧,我慢慢把母亲的形象建构起来。我记得高中毕业那一年,有一次读高尔基的《童年》,突然就理解了自己的身世。那天我一人在家,泪流不止。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到,我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人。失去母亲那么久,自己已经长这么大了,却浑然不觉!我为自己的愚钝而羞愧。那是一次特别深的内心震动,以前从来没有过。显然高尔基的自我奋斗精神感染了我。也许是在那一天,“自我奋斗”这粒芥菜籽就播在了我的心里。后来我高考失败,又去复读,并且一再复读。我想正是基于对自己身世的觉悟,心里有一种一定要考上大学的决心,这也是一种求生存的动力吧。可以说,母亲在我的生活中,是不在的,又是在的。

母亲死后,父亲一直没再娶。父亲性格中有一种男性的温柔,让我感觉到母亲的存在。对我,父亲也是母亲吧。悲,也许是一种生命的底色,它是慢慢渗透进来的。从失去母亲那一天起,它就开始渗进我幼小的心灵。从小我就觉得,生活是悲的。悲是一种灰色吧,尽管总想挣扎着发出些光亮来。


翟月琴:您的诗歌常给人强烈的灰色基调,这种基调源起于您母亲去世,又不断地叠加。我认为,用“瘦”和“苦”两个字,能够概括出您诗歌的特质。在您的生活中,是否还存在着其他的经历,附着在这种色调上?

树 才:悲这种色调,与苦混到一起,是慢慢渗进来的。我从小身体瘦弱,必须表现得乖巧,讨人喜欢,才能自我保护。我写作的态度是完全自省的,只想通过写作挖掘内心,更多地了解自己。我把写作看作一种对自我内心的探测。从一开始,写诗就是我与自己的内心对话。我渴望了解自己,把了解外界也作为了解自己的条件。后来学太极拳,我才知道外部世界并不外在于你。尽管身子瘦弱,我骨头却是沉甸甸的,怒极时,我会涌上舍命一搏的冲动。这种沉甸甸的感觉,在去非洲之前,简直可以压垮我。白天与别人在一起,相当乐观;夜间一人独处,却郁郁寡欢。二者之间的张力太大了!这种沉浸于自我的努力从来没有停止过。在《1990年1月》中,我写道:“在笔下,哭。在山坡上/左右环顾。看看前,看看后/不能用沉默夺回亲娘/不能把幸福许给情爱。”内心太寒冷,才渴望温暖。我渴望把内心深处的声音写成诗句,以此来取暖。


翟月琴:您有一首诗《单独者》,是什么让您有这种隔离于万物而又单独的心境呢?

树 才:1997年我出版的第一本诗集也叫《单独者》。我把诗集命名为《单独者》,当然是因为偏爱这首诗。它接近一种自我认知:“因为什么,我成了单独者。”单独与孤独不同,孤独是一种情绪,它感伤,容易被声音带走,对自己的疏离感不够,我不想去强调这种情感质的东西。而单独,它像旷野上孤零零的一棵树,暴露了独自生长的困境。这首诗译成法文时,我不赞同译成“solitaire”,那就是“孤独的”;我主张译为“seul”,它才是“单独的”“唯一的”“仅有的”。这首诗写于1994年,当时我在塞内加尔做外交官。那时我与诗界几乎断了联系,只同几个好友保持通信。


翟月琴:我想到您的另外几首诗,比如《喊月亮》《拆拆拆》等,有一些负荷很重的语词被独立出来,好像“一个词卡在喉咙里/这是你反复难受的原因”。从《一个词卡在喉咙里》这首诗,能够看出您对语词的特殊情感,能谈谈词对您意味着什么吗?

树 才:诗歌是语言的艺术。汉字特别适合写诗,我想象仓颉造字的时候,一个字就是一个世界,每一个字都顶天立地。写出《单独者》后,我体会到,形容词对诗无益,不如名词更结实。从此我喜欢干净简洁地去写一首诗。非洲四年,让我变得轻盈,主要是非洲人的舞蹈和音乐,还有他们的乐天精神。他们特别能穷欢乐,苦中作乐。也许,欢乐总是穷人的,富人更想着享乐,而享乐是不自由的,它取决于外在条件。非洲孩子们光着脚,就可以在沙地上快乐地踢足球。他们跳舞的时候,真是一种极致的快乐,每一根汗毛都跟着舞动。我写过一首《达姆达姆》,就是对舞蹈和节奏的模仿。在非洲,我身上那种沉重的东西渐渐化开了。2004年,我与车前子约定,互相给对方“扔”一个词,然后作同题诗。这是从词语自由联想来生发诗句的一种诗歌实验,为了激发语言的潜意识,让词语在联想链上自己滚动,让诗句呈现出某种自发性。《拆拆拆》《指甲刀》就是那个时期写的。


翟月琴:这是一种先锋性的实验吗?

树 才:对车前子,大概不先锋了,但对我是先锋的。“先锋”说到底,是一种对变化的渴望吧。每一个诗人的生活都在变,见识在变,表达也跟着变。诗人的先锋探索,永远离不开对语言的敏感。我以前写作,总被意义压迫着,渴望把心血直接灌进诗句。后来发现,语言本身具有符号性,而符号本身是物质的,诗句也许渗满心血,但本身不是“心血”。所以说,“心血”必须被“写”出来!怎么才能写出来?那得问语言的神明。我想,必须妙用语言,必须找到一首诗它自己的声音和节奏。

《拆拆拆》这首诗中,声音很突出,可以唱快板一样来读。我从小生活在农村环境中,却对声音非常敏感,喜欢听二胡、笛子、箫等演奏的民乐。一听,内心就被撼动。年轻时我写的诗,几乎都能背出来,因为我的诗里有一根看不见的声音的线,我自己很清楚。与意象相比,我更在意诗歌的声音。有一段时间,我就是通过能否默忆起一首诗并把它背诵出来,作为删改诗歌的方法的。那个方法对我很管用,因为能够回忆起的,一定是让我印象深刻的声音,符合我情感的节奏。以前我的声音是抒情的、忧伤的、悲苦的,甚至绝望的,还带点智者的口吻。写诗也是一种认知的努力。后来我对这些声音厌倦了。我现在相信,单纯的声音就足以成诗。


翟月琴:您刚才谈到对语言的敏感,我觉得您对日常生活的细节也同样保有敏感。本是平常的生活,却让您收获到日常生活之外的东西。

树 才:我对细节的关注,得益于我的两个生活特点。

第一,我特别喜欢看,我对街景、招牌、行人、车辆等等,总有一种无法穷尽的好奇感。我强调看,但不在乎看见什么。光是看的动作本身,就让我很着迷。比如去旅游,目的地对我其实没有吸引力,却对沿途的“风景”非常感兴趣。比如那首《拆拆拆》,因为我坐车去任何地方,都能看见红色或黑色的“拆”字,有时还看到有人正在写,写完了,再给它画一个圆圈。有时就是因为看,看久了,凝神了,仿佛看见了什么,我会马上写起诗来。我有一首诗叫《刀削面》,整首诗只写我看别人削刀削面的情景。我用白描的方式,把所看写出来。还有一首诗,题目就叫《看》,但不叫“看见”。“看”就是那首诗的主题。

第二,所有的细节,就是我记忆里最难忘的情景。眼神可以透露很多东西,你不看,你就无法察觉。别人的眼神、表情,常常让我感同身受。这种“看”是现象学意义上的,胡塞尔提示的“回到事物本身”,我把它奉为最高的诗学。年轻的时候,我喜欢凭空想象。一用“花”这个词,好像就概括了千姿百态的众花,其实当你写“花”时,你写不到百合、迎春或蔷薇,是因为你的生活不够,你的直接感受不够,只能泛泛去写,只是被情绪性的东西推动。要把亲身经历的众多场景写进一首诗里,诗人必须妙用细节。


翟月琴:刚才您反复强调声音或者节奏。2012年第1期《诗歌月刊》刊载了您的十几首诗,分别是《打开你的心》《按一下》《风起兮》《符号》等。你称这些诗为“节奏练习”,并且提到“节奏邀请我的想象力去活用语言”,节奏在您的诗歌中到底发挥了怎样的潜在可能性?

树 才:我的全部诗歌,都是围绕“节奏”“想象力”“活用语言”这几个核心词展开的。当代诗人的语言,其实是言语,是每一个诗人独特的言语方式,因为我们既生活在“语言”的大氛围中,又只能凭我们各自的“言语”去生存。一个人使用语言的时候,总是在个人生命的体验基础上展开的,而体验是通过“言语”的方式向诗歌敞开的,它有着私密性和个人性。悖论是,在诗歌中,越是个人的深切体验,就越是能唤起人们内心的普遍情感。所以我又说,诗歌不是私人语言。

我相信,现代自由体诗的声音特质就是“节奏”。每一首诗都有它特定的节奏,但不能重复滥用,而且别人也学不到。现代诗的自由,就在于每一首诗都可以获得它的独有节奏的自由。一首诗完全可以打开它自由节奏的秘密之门。节奏,说到底就是个人的呼吸,因为每一个个体生命,他的心跳、脉搏、气息,他的嗓音、口吻、调子,还有他的整个心理结构,都在为节奏的发生提供条件。

诗人的天职就是活用语言,丰富母语的表现力。我们每个人都用语言,但大多数人只是在信息交流的层面上使用语言;诗人写诗,则是在隐喻的意义上动用语言,所以必须鲜活、生动。意象、隐喻等等,所有修辞都是为了满足最朴素的诗学条件,那就是形象生动。诗人凭着对词语的特殊敏感才有可能抵达诗性,关键就是要把语言用活。

诗歌更是想象力的游戏,把灵魂也卷了进去。很显然,一首诗的质料是语言,但语言质料之所以能“飞升为”一首诗的诗性,我认为秘密就是节奏。节奏,是现代自由体诗歌的要害。


翟月琴:其实,除了诗歌创作,翻译也是您涉及的一个重要领域。您曾经提到过:“形式感是可以把握的,如果从字、词、句、段、篇的组合来考察的话。但假如涉及声音、节奏、象征等等,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诗的音乐效果是无从翻译的,一首诗的音乐性愈好,就愈难翻译。”当面对这种翻译困境时,您又是怎么处理的?

树 才:诗歌最难翻译的就是声音(这“声音”又大于通常所说的“音乐性”)。声音像细胞一样,散布在一首诗的字里行间,你没有办法指定。声音就在这里或者就在那里,因为声音有它的发生及演变过程,它是动态的、跌宕起伏的。如果看得见的话,它有点像身体里的血液;如果看不见的话,有点像灵魂呼出的气息。一首诗一旦作成,它在被作成的语言里就是一次性“生成”的,而且它有一种永不损耗性。它就是生命的“一”,以致它不再有可能转移到另外一种语言中,它有一种“抗翻译性”。这种抗翻译性的根源,就是声音。辩证地看,翻译中这最令人绝望的地方,却又是翻译最能生出新希望的地方。我放弃任何一种以模仿原诗为目的的翻译(我斥之为“同一性的虚妄”)。我更愿意把声音视为一首诗中最微妙的部分,它必须被整体地感知。把一首诗从法语译成汉语,就是在用汉语重写这首诗,我会重新考虑全部的声音系统,尽可能使整首译诗在汉语里抵达“与原诗相呼应”的节奏品质。

翻译,与我的写作平行。我是两条腿走路。写诗是为了译诗,反过来,译诗也是为了写诗。对我来说,写和译没有高低之分,只是方式之别。有人认为,创作比翻译更难,实际上,如果仔细考察翻译过程的话,你就会发现,翻译一首诗其实比写一首诗更难。因为翻译动用语言的方式是跨语言的,同时动用两种或两种以上的语言。说到底,所有译者都是“双作者”。译者与作者看似不在一起,实际上,作者始终以不在场(却又始终缠绕)的方式同译者在一起。译作是译者和作者一起“再生”出来的文本。悖论是,译作既离不开原作,却又必须“再生”新的东西。这里的决定性角色是谁?不再是作者,而是译者。翻译考验的是译者的耐心,因为需要克服理解过程和再写过程中的全部困难,这些困难既是“语言物质层面上的”,更是“灵魂声音氛围中的”。译者也许很好地掌握了一门外语,但对一首诗来说,又永远不可能掌握得足够好。


翟月琴:您在翻译诗歌的时候,一直强调译者的主体地位,还说过:“一首法文诗作为原文,优秀也好,拙劣也好,只同原作者有关,被译成汉语后已经是一首汉语诗了。译得优秀也好,拙劣也好,也只同译者有关。”这一思路,显然为译者带来了一种使命感。那么,您认为怎样才能把握到译者的主体性呢?

树 才:我这样强调,就是为了刺激译者意识到一种使命感。译者不应该只是模仿者,虚妄地追求“等值”或“同一”。应该看到,一首诗是一个生命。通过翻译,这个生命必须被“再生”,即化身为另一个诗性生命。这个诗性生命在原作那里已经完成,在译者这里却刚刚开始。对译者主体性的思考,我现在开始倾向于“双主体”,但译者处于显性位置,原作者处于隐性位置。

我感觉,翻译一首诗的时候,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作者。作者总是幽灵似的跟我在一起,还时常与我展开沉默的争论。有时半夜醒来,感觉某个词用得不对,就改过来,第二天醒来,又觉得不对,又改了回去,因为感觉这个改动后的“声音”不是作者的。但是说到底,正因为原作者是缺席的,能对译文负责任的,也就不再是作者,而是译者。就是说,对一首译诗来说,关键不再是谁写的,而是谁译的。我这么说其实并不是否认原作者的存在,因为翻译是“有根可依”,而不是“空穴来风”。

翻译的基础就是已经有一个语言文本在那里了。什么都没有,你又能从何翻译起?所谓创作,就是把一个人内心的东西翻译出来,这是一种隐喻的说法。所谓翻译,就是指在你翻译之前已经有一首叫原诗的文本存在。所以,原文有时间上的优先性。译者在时间上不得不回应它,但这种“回应”不是把原文原封不动地移植到另一种语言里。这种情况从来就不存在,何况诗这样薄胎瓷瓶似的东西。瓷瓶碎掉,可以再粘,但那还是原瓷瓶吗?我认为,一个译者应该重新造出一个薄胎瓷瓶,与原来的瓷瓶在品质上相匹配。译文从来都受到原文的制约,但它们不再是“同一个”,而是成为彼此的“另一个”,因为语言的物质体变化了,但诗性的精神体却是相呼应的。

当然,译诗的“再生”的理由和边界,并不是在译者那里,而是在原诗那里。所谓翻译的创造性,必须从原文中去找到被允许的理由和边界。以前研究翻译,都是静态的方法,把原作与译作进行比较。我发现,人们是那样无视译者的存在!而我认定,翻译的秘密既不是原作,也不是译作,而是译者。必须把翻译放到“原文—译者—译文”这样的三角关系中,对翻译过程展开研究,否则无法揭示翻译的复杂性。


翟月琴:谈到翻译,法语是您的第二个语言生命,能谈谈您对法语诗歌的特殊感情吗?

树 才:我读了大海量的汉语诗歌,也读了水库量的法语诗歌。我喜欢阅读,我甚至认为,负责任的批评,都是把自己放下,以阅读为基础来生发。批评家应该放下评判的权力棒,老老实实地回到阅读中去。我从1983年开始学法语,到现在已经三十年了。这三十年里,极端地说,我没有一天不想起法语,有时梦中还说法语。记得有一次,跟车前子、莫非在一个诗会上,我们同居一室,我就用法语说梦话。车前子听到了,随口就把那句梦话翻了出来。他的翻译是绝妙的。那是夏尔的一句诗,我不知怎么就在梦里说了。法语是“Tu étais si belle que nul ne s'apercut de ta mort”,意思是“你太美了,没有人意识到你会死”。车前子根本不懂法语,但他是捕捉声音的天才,他随口就译:“你露出了屁股,我感觉有点儿凉。”这是翻译的一个极端的例子。

其实,老车瞬间抓住的,不是什么意思,而恰恰是声音,所以脱口而出。老车是用汉语声音“随口翻译”法语声音。还有一次,在首都师范大学,有个法国诗人现场朗诵诗歌,他又拍桌子又跺脚,念一首诗。我也用节奏又拍桌子又跺脚,现场用汉语立马把诗“译”出来。学生们听了,觉得我很神,翻译得“神速”啊!其实并没有贴近原文,只是通过声音的把握在汉语中即时“再生”了另一首诗。


翟月琴: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翻译法语诗歌的?

树 才:从大学三年级(1986)起,我开始翻译勒韦尔迪的诗。那年我在图书馆里借到了他的诗集La Plupartdu Temps(《大部分时光》)。那本诗集,我能读懂,句子非常简单。凭我写诗的经验,我隐约觉出,作者内心有着隐隐的不安和悲情,与我生命的底色相合,那是一种“月光下的悲凉”吧。勒韦尔迪的诗歌就有这种寒意。他在诗中写了很多细节、场景。他写“窗口吐出的菱形”,你就明白:这是在写光和影的关系。他对细节的捕捉真是太直接太生动了。勒韦尔迪肯定是所有外国诗人中与我个人生命瓜葛最深的,有一次我竟然梦见他与我促膝谈诗。对他的翻译将会伴着我的生命,一直持续下去。


翟月琴:您提到,勒韦尔迪与您创作的共鸣之感。我知道,您还翻译夏尔、博纳富瓦、雅姆等法语诗人的诗歌。

树 才:他们的诗,其实没有像勒韦尔迪那样击中我的心脏。译他们时,我积累了一些经验,有了自己的眼界和见识。他们是被辨认出来的,不是最初渴望的。他们都与勒韦尔迪有关,是勒韦尔迪引出了夏尔,说到博纳富瓦和雅各泰,那是法国大使毛磊先生介绍给我的。我和博纳富瓦至今保持着通信联系,老诗人九十多岁了,还在写作。

翻译雅姆,又比较特殊,是比我还热爱、还懂雅姆的散文作家苇岸引出来的。我每次见苇岸,他必跟我谈雅姆。他反复说,世间他最爱的诗人就是雅姆。1999年苇岸查出患了肝癌,治病期间,我特别想为他做一点事情。当时我发现,雅姆十四首祈祷诗,从头到尾就是在祈祷,从生到死,再到灵魂上天堂,其实是为一个生命的十四个阶段而祈祷。苇岸生命垂危,我希望这样的祈祷能产生奇迹。于是我着手翻译。戴望舒译过这十四首诗中的两首。也许是当时特别想给病重的苇岸带去慰藉,我一下子就听懂了雅姆诗歌中的独特音调。雅姆的诗是押韵的,但译成汉语的时候,押韵没办法保留。那么细节的东西,他都能找到优美的韵脚,这让马拉美惊叹。那是个先锋的年代,雅姆身上先锋的东西,是一个诗人的真实:情感的真实、声音的真实、理解世界万物时领悟力和想象力的真实。这是他活命的方式,也是他的全部活命经验带给他的东西。激发雅姆想象力的,是他的整个身心。

我和苇岸本想合作翻译一本雅姆的散文,但没能如愿。我最后一次见苇岸,是在他家,单独见的,他已经腹水了,但他执意要与我一起品一杯龙井新茶,他知道我喜欢龙井。我实在拗不过他,只好端起杯子,但我的心在流泪,为这样一份友情。那天他把死后的种种安排都跟我讲了,最后叮嘱:“你译一本雅姆的书吧,散文也好,诗也好,就当是为我翻译吧!”所以我译雅姆,就是为了完成苇岸的这个遗托。


翟月琴:您一直从事法语翻译,却坚定地不用法语写诗,这又是出于什么考虑?

树 才:很简单,我没能力用法语写诗。我目前对法语的掌握水平,只够译诗,遇到困难,还得请教法国朋友或朋友师长。这不是谦虚。能把法语诗译过来,当然是因为我懂法语,但更重要的是,我先用汉语把自己写成了一个诗人。这是“诗人译诗”的前提。我在汉语里是一个诗人,碰巧又懂法语,就想把法语也用到“诗”上。开始时,我译诗纯属自发,只是想给几个好朋友看。后来《世界文学》陆续刊发我的译作,我才慢慢自觉起来。2000年调入外文所,翻译同我的本职工作发生了关系;2008年完成博士论文,它更成了我的研究对象。当初确实没有想到过,我会成为一个翻译和研究法语诗歌的专业人士。我没用法语写诗,确实是能力不及,因为我的长处是汉语。我得扬长避短吧。


翟月琴:刚才谈到翻译、创作,您还参与到了诗歌选本的编选中。最近,您和潘洗尘、宋琳、莫非又一起主编《读诗》刊物,能谈谈你们办这个刊物的初衷是什么吗?

树 才:当代诗人的生涯有两部分:一是创作诗歌,二是诗歌活动。2010年我们创办《读诗》,第二年又创办了《译诗》。说到起因,真是复杂得单纯。一天洗尘突然问:“树才,你一生中最想了而未了的心愿是什么?”我就想到,当年曾同莫非、张小波谋划着想创办一本叫《词语》的诗歌刊物,后来不了了之。但我一直觉得,汉语诗歌就缺这样一本纯诗歌刊物。我设想过,它应该在北京创办,由诗人编诗,对所有汉语诗人敞开,刊发那些勇于探索的作品。经济时代,交换原则把当代生活彻底实用化了,诗歌的崇高性、精神性,不断受到嘲讽,这是俗文化对诗歌的挤迫,因为它不愿比自己更纯粹的东西存在。《读诗》是季刊,有稿酬。创刊号,北岛、多多、杨炼这些老大哥都贡献了新作。我们希望创建一个诗歌平台,激励那些对自己的创作仍不满足并想拓宽和加深自己的诗人,写出有分量的新作品。


翟月琴:您认为民刊在当代诗歌语境中处于什么位置?

树 才:第一,它的自由性,摆脱了编辑的权力。《今天》就是民刊,它对当代汉语诗歌的进展功不可没。第二,民刊能给创办者打造一艘快艇,把自己的作品载上去,引起关注。它是一种反抗的方式,诗人自己谋生存的方式。民刊也有它天然的弱点,因为势孤力单,缺乏经济后盾,常常自生自灭。这符合诗歌原理,因为诗歌也是自生自灭。不需要他人的认可,写诗就是自己的事。

《今天》以来,民刊一直没断过。我对民刊的认可程度,超过官刊。民刊是一个发射平台吧,火箭头一样把自己发射出去。有时候成功了,有时候很快摔了下来。民刊在80年代提供了保留火种的地方,为诗的个性赢得了反抗力量。但现在,官刊与民刊一样,都面临生存危机。它们互相的对立减弱了,因为反抗者和反抗对象都已离席。


翟月琴:刚才谈到选本,我认为这是对诗歌评价标准的一种确立。您目前担任好几个诗歌奖项的评委,比如金藏羚羊国际诗歌奖、中坤诗歌奖、柔刚诗歌奖等。就个人而言,您认为自己的评诗标准是什么?

树 才:洗尘“讽刺”过我,说我都变成诗歌奖的职业评委了。我觉得,有一天我应该做一个书面声明:就是我树才再不做任何评委了。我的评诗标准,无非是我个人的诗学,但我的诗学观念总在变。我不认为有一个固定不变的评诗标准。即便那些看得见的要素性的东西,也不能上升到标准,因为那些要素总是受制于个人的感受力和趣味。对一首诗,不同的人完全可以形成不同的见解。评委的工作,坦率地说是一个权力的工作。各类诗歌奖,为诗歌找到了进入大众传媒的一种理由,可以引起社会关注,这就是诗歌奖的社会功用吧。说穿了,一个奖,无论它多么了不起,比如诺贝尔文学奖,毕竟是由评委会的多数所决定的奖,有很大的人为性。所有诗歌奖都标榜自己公正、公平和透明,但所有诗歌奖又必然避不开它的偏爱、偏袒和偏心眼。你想,评委会只是有限的几个人,票选也只是一个民主的形式。

优秀的诗人都有他们获奖的理由,但真正获奖的诗人很少。由此我相信,诗歌奖也有它的坏处,因为它把写诗的超脱本质与获奖的实际获利联系起来了,它必然庸俗化,对诗心有腐蚀。实际上,真正的诗人不可能为获奖而写作。只要与钱发生关系,诗歌就会产生副作用。从社会角度,人们需要诗歌评奖;但对诗歌本体,评奖不会起到什么好作用。我告诫自己,不要去惦记任何奖。


翟月琴:与民刊、选本、网络媒体不同,当下还出现了一些诗歌活动,比如朗诵、唱诗等,它们与音乐、舞蹈、表演等舞台形式相结合,也构成了诗歌的传播途径。您怎么看这些活动?

树 才:我认为,诗歌真正的声音仍然是沉默的,不发声的。诗歌不与音乐结合,也能够自己发声。问题始终是如何让一首诗发出声音。声音已经内含在文本里了,但它仍然是沉默的。朗诵是比较好的方式,有现场的感染力,既与传统有关,又有扩散性。朗诵是让诗歌发出声音的一种可贵的努力。但我相信,只有沉默的声音才是永不飘逝的声音,它永远有待“被发生”。一个人朗诵,是在时间里寻找一种发声的方式,但“那一次朗诵”既不构成那一首诗“发声”的标准,也不具有唯一性,相反,它具有“现场消费”的特性。说到底,一首诗需要在不同的时间地点,由不同的朗诵者多次发出声音,但我们应该明白:谁也没有那首沉默的诗自己朗诵得更好。


[1][美]哈罗德·布鲁姆著,黄灿然译:《如何读,为什么读》,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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