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望海潮·梅英疏淡》原文与赏析
梅英疏淡,冰凘溶泄,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 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这首词,宋本《淮海居士长短句》无题,汲古阁本《淮海词》题为“洛阳怀古”。细玩词意,乃感旧而非怀古;且作词之地为汴京而非洛阳。至其作期则在绍圣元年(1094)春,即旧党下台,新党再起,他因此贬官即将去京之时。
秦观曾于元丰五年及八年两度入京应试,但只在元祐五年制举及第后才留京供职五年,得以参与当时名公的文酒之会,而元祐七年的赐宴,则是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淮海集》载《西城宴集》诗序云:“元祐七年三月上巳,诏赐馆阁官花酒,以中浣日游金明池、琼林苑,又会于国夫人园。会者三十有六人。”这是当时罕有的盛举,所以作者后来贬谪处州(今浙江丽水)作《千秋岁》词,还提及“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而致慨于“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此刻更是记忆犹新,怎么舍得不在贬官去国之时,重游其地,让两年前的事再现心头、形诸笔墨呢?
这首词的结构有些特别。一般的词都从换头处改变作意,如上片写景,下片写情,或上片写今,下片写昔等。此词也是今昔对比,但先写今,再写昔,然后又归到今。忆昔是全篇重点,通贯上下两片,而不从换头处换意。
上片起头三句写初春景物。梅花渐渐稀疏,结冰的水流已经溶解,在东风煦拂中,冬天悄悄走了,春天不声不响来了。“暗换年华”指眼前自然界的变化,但对于自己荣辱穷通所关至巨的政局变化即寓其中。此种双关的今昔之感,直贯结句思归之意。
从“金谷俊游”以下一直到下片“飞盖妨花”为止共十一句,都写旧游,而以“长记”两字领起。“误随车”固在“长记”之中,即前三句所写在金谷园中、铜驼路上的游赏,也同样在内。但由于格律关系(此词四、五句要实对),就把“长记”这作为领起的字移后了。读时不可误会,以为“金谷”三句是写今而非忆昔。只要仔细一点,就不难看出此三句所写都是欢娱之情,与下片后半所写今日的感伤心绪很不和谐,显然不是一时之事。
在汴京居住达五年之久,“长记”之事当然可说者甚多,而这首词只写两年前春天的那一次游宴。金谷园是西晋石崇的花园,在洛阳西北。铜驼路是西晋洛阳皇宫前一条繁华街道,以宫前立有铜驼而得名。人们每以金谷、铜驼代表洛阳的名胜古迹。但在本篇里,金谷园和铜驼路却是借指北宋都城汴京的金明池和琼林苑,与下面西园非实指曹魏邺都(在今河北临漳西)曹氏兄弟的游乐之地而是指金明池(因它位于汴京西)相同。古人诗词中出现的名胜古迹名称,或为实指,或为借喻,要根据诗中情事具体分析。如骆宾王《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铜驼路上柳千条,金谷园中花几色”,或系实指;刘禹锡《杨柳枝》“金谷园中莺乱飞,铜驼陌上好风吹”,则为泛指。而元人雅琥《汴梁怀古》云“荆榛无月泣铜驼”,则显然以洛阳之典来咏汴京,与秦词全然相同。总之,“金谷”三句,是说前年上巳适值新晴,游赏幽美名园,漫步繁华街道,缓踏平沙,非常轻快。
由于记起当年在大道上、名园中“细履平沙”,因而连带想起最令人难忘的“误随车”那件事来。“误随车”出韩愈《游城南十六首》中的《嘲少年》“直把春偿酒,都将命乞花。只知闲信马,不觉误随车”;而李白的《陌上赠美人》“白马骄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云车。美人一笑搴珠箔,遥指红楼是妾家”,以及张泌的《浣溪沙》“晚逐香车入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慢回娇眼笑盈盈。消息未通何计是?便须佯醉且随行,依稀闻道太狂生”,则都可作随车的注释。不过有有意之随与无心之误的区别而已。士女倾城,春游极盛,在“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盛况下,“误随车”是完全可能的。尽管那次只是“误随”,但却引起词人温柔的遐想,使他对之长远地保持着美好的记忆,在心里萦回不已,难以忘怀。
“正絮翻蝶舞”四句写春景。时间已由初春到了艳阳天,所以春色也就更浓丽了。“絮翻蝶舞”,“柳下桃蹊”,正面形容浓春。春天的气息到处洋溢着,人在这种环境中自然也就“芳思交加”,即心情充满青春的欢乐。而且,这浓丽春光并非作者所能独占,而是被纷纷地送到沿着“柳下桃蹊”住着的许多人家。这个“乱”字下得极好,它将春色无所不在、乱哄哄地呈现着万紫千红的图景,出色地反映了出来。
换头“西园”三句,从美妙的景物写到愉快的饮宴,时间则由白天到了夜晚,以见当时的尽情欢乐。西园借指西池,已见前。曹植的《公宴》写道:“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明月澄清景,列宿正参差。”曹丕《与吴质书》云:“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参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又云:“从者鸣笳以启路,文学托乘于后车。”词用二曹诗文中意象写日间在外游玩后,晚间又到国夫人园中饮酒,听乐。各种花灯都点亮了,使得明月失去了光辉;许多车在园中飞驰,也不管车盖擦损路旁的花枝。写来使人觉得灯烛辉煌,车水马龙,如在目前。“碍”字和“妨”字,不但显出月朗花繁,而且还显出灯多而交映、车众而并驰的盛况。
以上十一句写旧游。把过去写得愈热闹就愈衬出现在的凄凉寂寞。“兰苑”二句暗中转折,逼出“重来是事堪嗟”,点明怀旧之意,与上“东风暗换年华”相呼应(“兰苑”指金谷、西园之类)。追忆前游,是事可念,而“重来”旧地,则“是事堪嗟”,感慨深至。
当年西园夜饮,何等意气?今天酒楼独倚,何等消沉!烟暝旗斜,暮色苍茫,既无飞盖而来的俊侣,也无鸣笳启路的豪情,极目所至,已经看不到絮、蝶、桃、柳这样一些春色,只是“时见栖鸦”而已。这时当然早已没有了交加的芳思,而宦海风波,仕途蹉跌,也使词人不得不离开汴京,于是归心也就自然而然地,同时也是无可奈何地涌上心来了。
这首词的主旨是感旧,感时之意即寓其中,由感旧而思归,则盛衰之异自见,故以今昔对照为其基本表现手段。它用大量篇幅写旧游之乐以反衬今日之牢落衰老。这也就是周济《宋四家词选》所说的“两两相形”。如酒楼和金谷、铜驼、西园、兰苑,“烟暝酒旗斜”和“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倚楼”和“随车”,“栖鸦”和“蝶舞”,“归心”和“芳思”,“暗随”和“乱分”,“天涯”和“人家”,无往而非两两相形,以见今昔之殊,而抒盛衰之感。